我猶豫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說：“學(xué)生張居正，有一文請老師斧正?！闭f著，我拿出寫好的《翰林院讀書說》，恭恭敬敬呈遞到徐階的手上。

徐階先是有些吃驚，但旋即恢復(fù)了平靜、安詳，他微笑著注視我良久，說：“你就是張叔大？”顯然，他只是印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接著說，“甚好。”

過了兩天，徐階就給我發(fā)出了邀貼。

我如約來到了徐階的府邸，跟在他的身后，走進了一間寬敞的房間。抬眼看去，房間正門上懸掛著一副對聯(lián)：

以義處事義既立而家亦有成

以利存心利未得而害已隨至

房間內(nèi)有一榻、一幾，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這分明是徐階的書齋了。在書齋的堂中掛著一個條幅：

誦詩讀書由是可樂堯舜之道

耕田鑿井守此而為羲皇之民

從條幅看，似乎寓意主人乃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之人。徐階是這樣的人嗎？我自問。這個閃念旋即就被一種欣喜的情緒所淹沒。因為徐階是在書房接待我，而這可是只有親近之人方能享受的禮遇。

徐階笑著，沉穩(wěn)而不失親切地說：“叔大入翰苑，恍然已近一載，對翰苑前輩同年，有何觀感??？”

“學(xué)生埋頭治學(xué)，留心不夠?！蔽艺遄玫?，“不過，以學(xué)生的觀感，翰苑乃品流參差之所。有的急于宦祿，期盼早日散館榮進；有的奔走權(quán)要，交通賄遺，時人有不讀書、管閑事之誚；有的則以充當操觚染翰的騷客自賞?！?/p>

徐階專注地聽著，不住地點頭，聽完我的話，笑著問：“那么叔大自策當屬

何類？”

“學(xué)生……”我支吾著，思忖如何表達自己的志向。

徐階擺擺手，笑著說：“我訪得，叔大在翰苑，非熱衷于詩酒自娛、呻章吟句之輩。聞得每當?shù)胤禁}司、關(guān)司、屯馬司、按察司乃至衛(wèi)所官員、將領(lǐng)晉京，叔大每每攜一酒壺前去拜訪，密詢戶口扼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邊塞守備，歸寓后篝燈細錄，注解研究；我還知道，叔大更無奔走權(quán)要攀附倚仗之心，何以言之？顧東橋三番五次囑你造訪于我，可我是只聞叔大之名，未見叔大其人??！”

我有些吃驚。想不到徐階對我的表現(xiàn)如此了如指掌！或許，這和前不久我攜酒壺去拜訪前來京城公干的山東登州衛(wèi)指揮僉事戚繼光有關(guān)。因為和小我兩歲的戚繼光一見如故，結(jié)果我喝得酩酊大醉，此事在翰林院也就傳開了。國朝重文輕武，我張居正居然去拜訪一個默默無聞的武人，而且還引為知己，喝得大醉，這讓許多人很不理解。別人都是拜訪封疆大吏、名臣碩儒，張居正卻對那些什么衛(wèi)所、關(guān)司、屯馬司情有獨鐘，免不得讓人議論一番。或許這些話，就傳到了徐階的耳中了。從徐階適才說話的口氣和表情看，他對此是欣賞的。于是我便不無得意地說：“老師適才垂詢學(xué)生，實則老師對翰苑諸士子洞若觀火。學(xué)生以為，測淺者不可以圖深，見小者不可以慮大。凡上述諸群，學(xué)生是絕不能引之為同心，偕之為同道的。學(xué)生之志，在以耿耿之身，任天下之重，預(yù)養(yǎng)其所有為，而欲籍一技以自顯庸于世！”

我原以為，徐階對我的一番表白會給予鼓勵，可是，聽了我的一番陳詞，徐階卻收斂了笑容，投在我臉上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憂慮。

我意識到，自己適才那些自視甚高的話，說得太直露了，遂急忙轉(zhuǎn)移了話題：“當年敝省巡撫顧大人曾經(jīng)賜函告于學(xué)生，說袁知縣在朝廷因處事不機受貶，不知究為何故？今次開坊，如此破格拔擢，不知袁公有何政績？學(xué)生在敝邑，紳民對袁公的評價，就是著道袍，建齋醮，置職守于不顧，無父母官之體。”

徐階沉默了片刻，依然微笑著，“有句話，本不是我這個身份所當講；然則……”沉吟了片刻，徐階表情變得嚴肅了，“叔大以為，科場得中，唯試績論；推而廣之，官場受擢，端賴政績，然否？”

“這……”我驚詫不已。這樣的話，出自朝廷執(zhí)掌銓敘大權(quán)的徐階之口，我不能不感到驚詫。但是這樣的話或許才是真心話，徐階能夠?qū)ξ艺f出這樣的話，應(yīng)該是把我當成了自己人了吧？所以我又感到甚是欣喜，“學(xué)生無知，還請老師指點。袁公之升遷，究因何故？”

徐階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說：“因為青詞。慈溪是舉朝公認的青詞高手！”

“青詞?！”我困惑不已。

徐階看了我一眼，緩緩道：“當年慈溪庶吉士散館，即以為政府諸公代寫青詞為要務(wù)。因同時為諸公捉筆代勞，不免捉襟見肘，不得不略施以同篇分抄分送之伎倆。殊不知，圣上對青詞是很用心的，便有何故青詞每每大同小異之責(zé)。諸公終知慈溪所為，遂尋故謫貶矣！未料竟做了叔大的父母官?！毙祀A笑了笑，繼續(xù)說，“或許，慈溪深知起復(fù)之機，在乎青詞，故建齋醮，著道袍，撰青詞，日不停息。一時江陵至京師，車馬不斷，三日一送，從不間斷。圣上念其忠心可嘉，早有起復(fù)之意，嚴閣老見機行事，薦于御前，遂得升遷矣！”

徐階敘述，語調(diào)平緩，讓人聽不出他對此事的觀感。可我就不同了。江陵紳民對袁煒攤派車馬費一事，嘖有煩言?，F(xiàn)在我才明白，他怪不得要攤派，原來如此！堂堂士子，為個人邀寵升遷，攤派車馬費專門向京師遞送青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