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5月,位于沈(陽)安(東--今丹東)鐵路中點的小鎮(zhèn)通遠堡,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潮潤的南風中,吐出些微綠意。
鎮(zhèn)內(nèi)一戶有高大院墻,四角還有炮樓的有錢人家,門口全副武裝的威嚴的哨兵,進進出出的軍人的年紀、裝束和神態(tài),都表明這是個重要的軍事機關。而停在大院里的一輛在那個年代絕對稀罕的鋪滿灰塵的黑色小轎車,更顯出今天氣氛的非同尋常。
屋里,遼東軍區(qū)司令員兼政委肖華,正在主持會議。
這天清晨,毛澤東從延安發(fā)來急電,要南滿部隊集中兵力,在中長路南端選擇有戰(zhàn)略意義的一兩個大中城市展開進攻,將進攻北滿的敵人拉回南滿。肖華立即從安東趕來4縱,召集縱隊領導研究如何行動。
肖華坐在地下一張木椅上,縱隊領導坐在炕沿或炕上,屋子里彌漫著嗆鼻的關東煙。外間灶洞里劈柴在噼噼啪啪燃燒,炕席有些硌屁股。挺熱,挺悶,氣氛緊張而又沉悶。
有人開口了:連幾個“窩棚”都打不下來,還能打大中城市?
有人說:派一兩個團,去沈陽或是什么地方,放一陣槍回來就算了。
坐在炕沿上的4縱副司令員韓先楚,下地走到墻上地圖前看了起來。
1946年5月的東北,是個什么樣子?
“八·一五”日本投降后,冀東、山東八路軍,蘇北新四軍,還有冀中、陜北部隊和一些黨政干部,陸續(xù)出關進入東北。東北人民本來就不大了解八路軍、共產(chǎn)黨,再加上進入東北的同為共產(chǎn)黨的一些蘇聯(lián)紅軍紀律很壞,使東北人愈發(fā)“想中央,盼中央”。許多部隊都經(jīng)過個把月左右長途行軍,疲勞乏頓,又無通信聯(lián)系,大都分散各地,建制龐雜,形成不了拳頭。原說到東北可以接收大批日軍武器裝備,許多主力部隊只帶少量武器,有的甚至徒手,來了才發(fā)現(xiàn)并不盡然。新四軍都是南方官兵,本來不服水土,黑土地已經(jīng)雪花飄飄了還穿著單衣。我軍又無根據(jù)地,補給無著,連吃飯都成問題。而國民黨先到東北的兩個軍和隨后陸續(xù)跟進的五個軍,大都是遠征緬甸的精銳之師,其中還包括國民黨五大主力中的新1軍和新6軍。他們齊裝滿員,大都美械裝備,后勤補給暢通,奪占山海關后逼壓我軍。我軍從四平撤退后,國民黨的進攻達到高峰,一直追到松花江邊。東北局已經(jīng)準備放棄哈爾濱,繼續(xù)北撤。毛澤東就在這火候上發(fā)來急電,明令不得放棄哈爾濱,同時指示南滿我軍發(fā)起攻擊,將北滿之敵拉回南滿。
有人說的連幾個“窩棚”都打不下來,指的是不久前的沙嶺戰(zhàn)斗。4縱三個旅加一個炮團,圍打新6軍的一個團,打了3天3夜沒打下來,卻傷亡2000多人。
這是我軍在南滿與敵主力第一次交手。兵力對比絕對優(yōu)勢,還有那么多大炮,土八路何時見過這么多大炮呀,這回可要好好開開洋葷了。結(jié)果那炮多數(shù)都打到一邊去了,有的還打到自己陣地上了。新6軍那炮彈卻像長了眼睛,專在人堆里炸,在頭頂上炸的威力更大。那火力那個密呀,火焰噴射器一掃一大片,把雪地都燒煳了。戰(zhàn)前,全縱上下都沒當回事,覺得那還不像抗戰(zhàn)時打頑軍似的,一頓槍炮打過去,一個沖鋒壓上去,再喊幾聲“繳槍不殺”就結(jié)束戰(zhàn)斗了。戰(zhàn)后大家可就納悶了,怎么比抗戰(zhàn)打小鬼子還難呀?這是國民黨嗎?就有傳言,說新6軍的兵都是大學生,是美國人專門訓練的。
“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6軍”是后來的話,當時可是有點怵,覺得這仗不好打了。
韓先楚是沙嶺戰(zhàn)斗當天到4縱就職的??v隊有主官,還有遼東軍區(qū)的首長,他一個副職不好說什么,況且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上了。4縱是山東部隊,他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來戶”,不了解情況,就聽著看著,在心里琢磨著。
但是,現(xiàn)在,他不能不說話了。
他認為南滿這一仗必須打。
韓先楚認為,一些仗能不能打,并不是以能否打贏來決定的。有些仗即便連戰(zhàn)連捷,也是不能打的。因為可能驚動了敵人,暴露了戰(zhàn)略意圖,或是分散了兵力,局部的勝利造成全局的被動、失敗。但眼下不是這樣。眼下的形勢,是東北的戰(zhàn)略全局要求你必須打這一仗,無論有多大困難,付出多大代價,都必須打。敵人傾其全力進攻北滿,東北我黨和軍隊的首腦機關都在北滿,必須策應、保護他們,把敵人拉回來,減輕他們的壓力。你不打,茍安于一時,待敵人把北滿收拾完了再回過頭來,你也完了。
一個戰(zhàn)斗、戰(zhàn)役打不打,促使韓先楚下決心的首要因素,就是它在戰(zhàn)略全局上的地位。隨著職務的不斷提升,這種大局觀也不斷擴大,卻又常常讓人感到他的職務難以承納他的胸襟和視野,就不免令人疑惑這位放牛娃出身的將軍,這種超越職務的局限而縱橫全局的目光,該是從何而來呢?
他說:現(xiàn)在根本不是研究打不打的問題,而是要研究打哪兒,怎么打。
他用手指點著軍用地圖上的“鞍山”,又向下一劃,定在“海城”上:毛主席讓我們在中長路南端選擇有戰(zhàn)略意義的一兩個大中城市,我認為就應該在這兩個地方動刀子。
他接著說道:從客觀上看,敵人集中兵力進攻北滿,南滿空虛,兵力分散,正是我們用兵時機。具體到鞍山、海城,守軍是60軍184師,裝備、戰(zhàn)力都不如新6軍。大家知道,60軍是云南龍云的部隊,不是蔣介石的嫡系,與老蔣有矛盾,日本投降后老蔣又把龍云抓了起來。這種無形的因素,對我們也是很有價值的。所以,這一仗不僅必須打,而且能打好。
就是后來當了副總參謀長、大軍區(qū)司令,初次見面,人們也難以看出他有什么特別之處。及至知道他參軍前也是個農(nóng)民,就多多少少覺得這位上將像個穿套軍裝的農(nóng)民。而在這來到黑土地后的第一個春天里,這些來自關內(nèi)各地的穿著黃里巴嘰、灰里巴嘰軍裝的軍人,對這位剛來不久、平時話語很少的副司令,也就更難說出個子午卯酉來了。不過,也正是這種不熟悉、不了解,才使大家更想從那口濃重的鄂東口音中,掂出這個新任副司令員的斤兩。
有人沉思,有人點頭,也有人搖頭。
肖華道:我看這一仗就由你來指揮吧。
韓先楚道:縱隊司令調(diào)軍區(qū)工作了,第一副司令休養(yǎng)了,我有這個思想準備。
肖華說:好,你就帶四個團去打一仗。
就四個團?韓先楚感到驚愕:四個團打什么仗啊!
他竭力使自己冷靜些:這仗必須打,而且必須不惜代價地真打,大打,打痛敵人。不打痛它,怎么能把它從北滿拉回來?
肖華有些為難:12師正在沈安線上與敵對峙,大打也只能是10師和11師。
韓先楚說:最少也得兩個師,再加上炮團。
肖華沉思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10師、11師、炮團,還有遼南軍分區(qū)兩個獨立團,都給你,大打!
部隊冒雨出發(fā)了。
鞍山、海城、大石橋,184師三個團,沿著中長路三點一線擺開。得知4縱行動,師長潘朔端判斷是要攻取大石橋,就將注意力投向那里。韓先楚很快得到這個情報,將計就計,將遼南獨立團留在那里,作出要攻打大石橋的樣子,自己率領主力直撲鞍山。
10師是4縱主力,作風頑強,善于攻堅。29團是主力中的主力,團長楊忠基是跟韓先楚從延安抗大來東北的,頭腦精明,能打硬仗。好鋼用在刀刃上,這刀一出手就要鋒利無比,一下子就能穿透敵膽,使其喪失斗志,俯首稱臣。
29團攻勢凌厲,很快拿下城外制高點神社山,又尾追潰逃之敵打進市內(nèi),一鼓作氣攻下敵551團指揮所駐地偽市公署大樓。還在外圍攻打唐家房身的28團急了,團長胡潤生紅了眼睛,要組織敢死隊,被韓先楚制止了。
見副司令來了,大家就焦急地等著他出點子、拿主意。誰知他卻下令暫緩攻擊,然后坐在那里,挺有耐性地審訊起俘虜來了,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韓先楚估計,這仗下來,我軍傷亡當在一半左右,甚至更多。畢竟是出關第一仗,對敵對己都還缺乏了解。他的既定方針是,部署停當,就猛打猛沖,一切為了把敵人打痛,哪怕傷亡過半,把這支部隊打殘了,只要能夠達到戰(zhàn)役目的,就是成功。打著打著,一個問號在他腦子里閃了出來:能不能迫使這個184師放下武器,甚至投誠、起義?
最初閃出這個念頭時,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我軍進入東北后迅速膨脹起來的一些部隊中,有些改、收編的偽軍警部隊,有的戰(zhàn)斗打響了一觸即潰,有的聽說國民黨來了就散了、垮了,有的干脆就嘩變反水了。四平撤退后,連東北民主聯(lián)軍總部作戰(zhàn)科副科長,都帶著文件投敵了。就是一年后夏季攻勢捉到的俘虜,一個個也梗著脖子叫號,說你們就會偷偷摸摸搞我們,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咱們拉開架式,再打一場試試?實實在在,這時敵對雙方脫離自己隊伍的人,我軍比敵人多得多。而眼下又正是南北滿我軍開小差逃亡的高峰期,也是敵人最囂張、狂傲的時候??伤n先楚卻在這當口打起這個主意,豈不是異想天開嗎?
比之新1軍、新6軍和其他主力,這個184師裝備、戰(zhàn)力是差,但戰(zhàn)力并非僅僅是由裝備決定的。我軍裝備更差,從來都差,作風勇猛頑強,戰(zhàn)斗力就成倍增大。這個184師差的就是股頑強勁兒。他認為不應簡單、籠統(tǒng)地將此視為一般敵人的共性,而是要重視其特殊背景中的個性。他覺得其中是有縫隙可鉆的,而一個高明的指揮員就是要窺準對手的死穴巧施重手,獲取出人意料的成功。
審問了幾個俘虜,那滇地口音實在難懂,也能聽出個大概。都說抗戰(zhàn)勝利了,本想復員建國,也沒想到還要打仗。他們不想打仗,更不想到東北來打仗。說國民黨對滇軍控制很嚴,他們還是從家信中得知龍云被老蔣抓起來了,并在部隊中傳開來。都說老蔣沒安好心,把他們趕到東北是利用共產(chǎn)黨消滅異己,看不到前途、希望在哪里。
韓先楚覺得有門兒。他立即下令加強政治攻勢,開展戰(zhàn)場喊話,同時從俘虜中選個40多歲的司務長,向他說明我軍政策,讓他回去相機把隊伍拉過來,投降、投誠、起義都行。不到一個小時,這個司務長就帶著連長,把守在唐家房身前面橋頭的一個連領過來了。
韓先楚眼前一下子敞亮起來,馬上召集會議,說明還是要猛打狠打往死里打,但此前的目的是把北滿敵人拉回來,現(xiàn)在還要爭取把眼前這個對手打過來、拉過來。只有把它打痛,打得它沒路可走,它才會聽話。就是說往死里打,是為了往活處引,打到一定火候就要展開政治攻勢,用攻心戰(zhàn)術使其放棄抵抗。兵書上講“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我們現(xiàn)在就要好好用用這種“攻心”、“心戰(zhàn)”。否則,你一味往死里打,他就會也跟你往死里打,打光了算,這種打法不劃算。
他強調(diào):我們不要光從軍事角度盯著這個184師,還要學會打政治仗。大家想想,如果能夠從中拉出一支隊伍,哪怕一個團、一個營,那會在敵人內(nèi)部增加多少矛盾、麻煩,造成什么樣的沖擊、震撼,對我們的軍心士氣又是一種什么影響?這個賬,你們中的文化人比我這個大老粗會算。但我知道,敵消我長,肯定用乘法。
后來有人說,在那種大背景下讓184師起義,真有點像叫花子對百萬富翁說,我要收購你的產(chǎn)業(yè)--可他竟然成功了。
鞍山市內(nèi)殘敵龜縮在女子中學大紅樓里,企圖頑抗。
--整個鞍山城都打下來了,就剩你們這一坨一塊了,沒指望啦!
--老蔣捉了龍云,又把你們趕到東北,他安的什么心你們還不明白嗎?
--槍是老蔣的,命是自己的,過來吧,八路軍優(yōu)待俘虜,更歡迎起義、投誠!
在周圍此伏彼起的喊話聲中,大紅樓里的槍聲逐漸稀落下來,直至沒了聲息。
韓先楚不失時機地派人進去談判。一個馬營長率部放下武器,拿著韓先楚寫給184師師長的一封信,去海城交給了潘朔端。
戰(zhàn)役初時,兩個營長作戰(zhàn)不力,潘朔端下令就地槍斃。他是準備頑抗到底的,而杜聿明則明令他堅守到一人一槍。后院失火,這個在昆明親自派人捉了龍云的東北長官部司令長官,已將越過松花江攻占哈爾濱的計劃擱置一邊,著令新1軍(欠55師)等四個精銳師乘火車疾馳南滿。只是火車再快也沒共軍的動作快。鞍山已失,海城城破,槍炮聲越來越近,倒是從那玉皇山上飛來的炮彈,一發(fā)發(fā)不緊不慢就在這師部前后左右爆炸,一發(fā)也沒落到他的頭上,卻發(fā)發(fā)都在他心頭炸響了。
他知道眼前這個對手是4縱副司令韓先楚,是那封寫給他的信告訴他的,他承認信中所述都是事實。許多人到了臺灣也不明白國民黨怎么會搞成那般模樣,他潘朔端心里可是明鏡兒似的。就憑老蔣對待非嫡系那些手段,有個被大海包圍著的海島待著,就算老天爺照應了。令他不解的倒是這些共產(chǎn)黨將軍,特別是這個韓先楚。一個將軍對打敗自己的將軍,是不能不特別感興趣的。戰(zhàn)役發(fā)起就打他個措手不及,然后絲絲入扣,步步緊逼,每招棋都搶在前面,直把他弄到眼前這個地步。他曾認為這是自己一時晦氣,也是對手運氣,人一輩子誰沒個倒霉或走運的時候呢?老蔣把雜牌軍將領視為二流、三流,而在他眼里共產(chǎn)黨那些土包子,還在二流、三流之下。可接下來看著這位把自己打進共產(chǎn)黨軍隊里的將軍,指揮的一個接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出神入化的戰(zhàn)斗、戰(zhàn)役,就不能不由衷地感到服氣和充滿敬意了。及至得知這位左手殘疾的將軍也是個土包子,那感覺倏忽間好像又回到當初的盲點,有點高深莫測而又百思難解了。
他不知道那炮是韓先楚讓那樣打的,但他能體悟出個中的韻味。于是那一發(fā)發(fā)炮彈就像一個個問號,在他腦子里翻來覆去地炸響著:投降?投誠?起義?還是為老蔣殉葬,將184師的云南子弟拋扔在黑土地成為孤魂野鬼?
他選擇了起義。
當杜聿明從北滿調(diào)來的援軍急火火趕到南滿時,潘朔端已率184師師部和552團2700余人起義,早隨著4縱轉(zhuǎn)移了。
沙嶺戰(zhàn)斗與鞍海戰(zhàn)役,一場大敗后的一場大捷。
鞍海戰(zhàn)役直接影響了東北國共兩黨棋盤上的走勢。
韓先楚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把一些人不想打、也不敢打,即使打了也是一場不負責任的滑頭仗,決戰(zhàn)決勝地打了個滿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