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回那個陌生的人稱吧,你不再是你了。你不再是葉微青三個字。
微青的目光又冷又愣,空空如也。我知道這個女子此生是就此結(jié)束了,而今留下的只是這具殘缺肉身在細細反芻去日的浮夢美好,若曾幾何時也有過的話。
我的生活陡然換了天地,順其自然地又照顧起妻兒來,老好人的樣子,然而我的善良是由于無可選擇。
照顧了半年,后來有天晚上,余年在書桌邊乖乖地做作業(yè),我在為微青洗腳。我端著她濕淋淋的腳--那雙腳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真是好看,細長白凈,安安分分的樣子,無一絲旅世的顛簸或風塵。
我忽然一陣勢不可擋的酸楚柔情,竟然脫口而出:我們復婚吧。她愣了一下,牢牢地看著我,后來點了頭,好像我們都只不過是在商量晚飯吃面條還是吃餃子。
第二天我推著她出門去民政所登記,就這樣我們又一次結(jié)婚了。那天很冷,刮風,我替她帶了羊絨帽子出門,起風時候給她戴上,把鬢發(fā)一絲絲揶進帽檐,又站在背后撫了撫她的臉。微青默默不言,低著頭很順從,如同一個自閉癥兒童。而今她的確更像我的孩子了……而非我的妻子。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微青,因突如其來的落魄而不得不對命運順從--如折蹄的駿馬不再嘶鳴奔馳,伏廄等死。我撫著她的發(fā)猶如撫摸駿馬曾飛揚在風中的鬃毛,生命的無能令我心里一陣無言酸楚。我推著她慢慢走,好像眼前便是我們的后半生,一路茫茫,而我亦不知道這段姻緣是何宿命,抬頭一眼就看到云層鉛灰色,低低得仿佛要落到肩上……異常蕭瑟。后來我們又去照相館,一路依然沉默,沉默到連結(jié)婚照上兩個人都沒有笑。
婚禮是三個月之后操辦的,我說服了她三個月,她才同意辦一個小小的同學會式的婚禮,請幾個老朋友來聚聚。我本來是不在乎什么婚禮不婚禮的,可那個時候我看她實在是太寂寞了,一個人對著窗戶喃喃自語,也聽不清在絮叨些什么,總之讓人擔心。我說了很久,她才同意辦個婚禮,可是當天早晨她又死活不肯出門了,我真是受夠了陰晴不定的折騰,一怒起來,我們又開始吵架,一直吵架,吵到中午。她像瘋了一樣,搖著輪椅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撞翻好多東西,揮手又摔又砸。
我內(nèi)心感覺撕裂之痛,咬著牙鐵青著臉,隨手抓了件衣服出門去餐廳。
那是我復婚以來頭一次拋下她離開。在飯館,老同學都刷刷到齊,見不到微青,問我她怎么沒有來,我說不出話,端起酒杯就跟大家喝酒……一杯一杯不停,喉嚨和胃都在燒,酒精灼得我痛,熱淚噙在眼眶里,像酒在杯中晃,我就這么通紅著雙眼還在灌……老同學們拉著我,拍我的臉,你喝醉了,你喝醉了。
世上癡情一時大有人在,但無人可以癡情一世。無人可以。人言:我自傾杯,君且隨意--最深情的話莫過如此了。
而我感情傾杯至此,所剩無多,余下幾滴渾濁沉淀,全是恨。
等恨也揮發(fā)至凈,她與我的緣分就真的該滅了。
那是我與微青最后的日子了,共度一年……度日如年,所以好像壓在塔底三百年,不見天日三百年。短短一年如熬了幾輩子……幾輩子不見天日,太難捱了。
她把一個從健康淪為殘疾的人所能遭遇的全部孤獨,怨憤,恐懼,煩躁,都統(tǒng)統(tǒng)交予我……想必也如此交予過齊明。太沉了……我不堪重負,也無心再肩負:
別忘記我早就說過,我只是有點兒替你可惜,你沒我了。真的沒了。
我非情圣,也不是西西弗斯,愛情也擔當不起這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何況我們已經(jīng)沒了愛情。復婚是我一時心酸難忍脫口而出,但離婚是我認認真真提出來的。
受夠了。她這一次是被命運強奸,我再不想牽涉進去了。
那次終于尋到了時機,我暴力打斷她的絮叨,止住她繼續(xù):“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你清靜點兒,聽我說,你聽我說:余年交給我養(yǎng)大。我房子給你,再給你找個保姆。我們離婚,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我認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