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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護身符(2)

所有的鄉(xiāng)愁 作者:何大草


   校長難得地笑了笑,說:“娘希匹!你應(yīng)該望著敵人,狠狠地打敵人。”校長把手?jǐn)Q成一個拳頭,在空氣中揮了揮。
  
  有種沒有槍,只挎著一只大皮包,但他還是大喊一聲:“是!校長!”
  
  校長當(dāng)場簽署了一道軍令,由賈副官交給有種,立刻傳達到一營三連、二營七連、機槍連、炮兵連、特務(wù)連、舟橋連。有種眼里有一點迷茫,問:“他們都在哪兒呢?”賈副官舉起馬鞭,朝左翼劃了模糊的一圈,說:“喏!”
  
  有種騎上車,一頭就沖了出去了。他騎得兩耳生風(fēng),卻慌而擇路,既然選定了方向,他就全揀大路走。他有的是氣力,一口氣就奔出了三、五里地,忽然天上一聲雷鳴,轉(zhuǎn)眼就是烏云翻滾,接著雷聲排空而來,真是鋪天蓋地,追著他轟。有種大驚,曉得要落暴雨了。他不愿挨雨,更怕雨把皮包里的文件淋濕,一時心中大急,腳下蹬得更猛,但極目都是荒野,只遠遠望見路邊有一茅廁,也不顧香臭,發(fā)了狠地要趕在雨前躲到里邊去??纯措x茅廁只有半箭之遙了,他正暗喜著,茅廁突然轟地一聲開了花,一大團火光中,茅草紛紛飛上了天!有種這才慌了神,大地到處都在開花呢,哪是雷,是軍閥的炮彈成群成群打來了。他又往前蹬了幾步,罵聲娘希匹,猛然想起校長來,回頭望過去,剛才校長停留的山頭濃煙翻滾,已被炮火罩住了。
  
  “校長!”他在心頭凄惶地喊了一聲,撥轉(zhuǎn)車龍頭,就朝著那山頭沖回去。
  
  回頭路不好走,炮彈呼嘯而來,炸得亂石橫飛,有種救校長心切,左躲右閃,時而猛蹬猛沖,時而把車扛在肩上,跨過擋在路上的樹枝,好容易又站在了剛才出發(fā)的山頭,卻一個人影也沒了。他大叫了聲:“校長!”沒人應(yīng),再叫:“賈先生!”還是沒人應(yīng)。軍閥的炮群歇了一口氣,戰(zhàn)地忽然安靜了片刻,有種看見在一根樹丫上,掛著賈副官燒焦的軍服,如憔悴的旗幟在呼哧呼哧地飄。他曉得,賈副官是完了。
  
  那校長呢?他四下尋了一圈,看見西坡的夕陽里,一塊土垛上,靜靜坐著一個人,馬靴、馬褲、白襯衣,手里捏著一把短槍,抵著自家的太陽穴,——這正是他苦尋的校長。
  
  有種大叫:“校長、校長、校長!”校長不吭聲。再叫:“校長、校長、校長!”校長不吭聲。有種撲過去,抱住校長的馬靴。校長咬了咬牙,不理睬他,伸起大拇指,把短槍的機頭撥起來。有種趕緊抓住校長的槍管,使勁掰。校長拿膝蓋朝有種的腹部狠狠一頂,有種痛得蜷下去,但手里的槍管還抓著。校長大罵:
  
  “娘希匹,想讓你的校長失節(jié)、受辱嗎?!”
  
  有種伸長脖子,往外望一望,軍閥的部隊就像密密麻麻的小蟲子,正從左右兩側(cè)抄上來,一邊爬坡,一邊胡亂開槍。槍子兒在空氣中嗖嗖地叫著,打得泥土、石頭、樹屑亂飛。有種再看校長,校長也正怔怔地看他,他說:“校長,得罪了。”校長還沒回過神,他長臂一伸,攔腰夾起校長,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緊跟著,他跨上車去,死命狂蹬,迎著槍子兒最密集的方向,不要命沖了下去!就像泅渡一條憤怒的河流,最峻急的水面,也是最狹窄,冒死游過去,立刻就是岸,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這個意思了。然而有種不是文人,哪會想到這么多,況且這當(dāng)頭刻不容緩,他也沒空想這是寡婦丈夫說的話在起作用,甚至聽不到校長在不停罵著“娘希匹”,他滿耳都是槍子兒的尖嘯。又笨又重的車輪子飛速旋轉(zhuǎn)著,輾上一塊石頭,猛地蹦得老高,又跳過了五尺多寬的山澗,還撞翻了一個攔路射擊的兵……突然,有種聽到“嘭”的一響,如誰一腳踢在水桶上,他的心口剎那間有被震碎的感覺,氣血翻滾起來,再也抓不穩(wěn)車龍頭,就一下子連人帶車翻滾了下去。
  
  翻滾了好幾個圈,他們終于跌進一個積滿枯葉的旱糞池。有種昏迷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聽到天上有軍號在滴滴答答地吹,校長擰緊兩個拳頭,咬牙笑道:“娘希匹,是我的學(xué)生在反沖鋒。”
  
  金有種當(dāng)胸中了一槍,正打在那塊護身符上。護身符真結(jié)實,而子彈也真夠狠,硬在沉甸甸的銅牌上咬出半個坑,正咬在婦人頭像的下巴上。金有種把那坑翻來覆去,不曉得親了多少回。
  
  這一役,校長事后作了總結(jié):黃埔學(xué)生軍以指揮部為誘餌,誘敵深入,然后實施兩翼包抄,一舉擊潰敵之主力,殲敵八百,俘獲一千,繳械無數(shù)。
  
  金有種因孤膽護主,被提拔為特務(wù)連二排排副,記一等功。但有種堅辭不干,當(dāng)了排副,等于如一顆釘子被生生釘在一塊板子上,哪比得騎了車,自由自在滿城鉆?!
  
  校長聽完他的申訴,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說:“有功不求賞,居功不自傲,很好,很好的?!庇蟹N于是領(lǐng)排副的餉銀,而行傳令兵之職,仍在校長身邊走動著。
  
  金有種領(lǐng)了餉銀,就騎車直奔小碼頭,去會那賣榴蓮的黑綢緞寡婦。但她沒有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給有種留下。有種向鄰居打聽,鄰居說,她死了很久了。先是病,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得顴骨老高,兩眼發(fā)直,又不去看醫(yī)生,后來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就這樣死掉了。她住的屋子是婆家的祖業(yè),死后大伯就來收房子,想賣出去,卻因為是兇宅,沒人敢接手。前幾天才有人來租,也是個寡婦,租了賣魚,倒是什么都不怕。金有種細看,那從前擺榴蓮的攤子上,橫放著十?dāng)?shù)條滑溜溜的青色大魚,肚皮發(fā)白,脹得像充了氣,兀自一起一伏著,再看從前婦人坐的椅子,也坐著一個抽紙煙的女人,穿鮮艷的裙衫,卻干癟得讓人難過。她朝有種一笑,有種眼前浮出那死去的婦人,差一點落下淚水來。但他還是勉力朝這女人笑了笑,隨后撥轉(zhuǎn)車龍頭,緩緩地騎走了。
  
  途中,有種在路邊水果攤買了一只最大最圓的榴蓮,抱在懷里騎回軍校,放在枕邊。榴蓮瓤子發(fā)出的淡淡腥味,讓他睡得死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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