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掌柜對他，還算滿意，從深秋做到翌年的春天，都沒挑出什么毛病來。他手勤、腿勤、嘴勤，眼里又活，不等吩咐，就已經(jīng)攬過來做了。而且他衣衫整潔，手腳干凈，至于他在外邊的交游，南掌柜也懶得管他。有天晚上，月光皎潔，武昌城的春貓紛紛爬上屋頂，此起彼伏，一片亂叫，叫得人心驚肉跳！第二天，棗花在閨房里讀書，看見一縷陽光從貓踩破的瓦縫中漏下來，跌到桌面，再撲到地板上，把幽暗的房間切出一條亮堂堂的口子來。她發(fā)神地看著這條口子，看了半晌，起身推開窗戶。包純善正在棗樹下劈柴，棗花就靠在窗口把他叫住，吩咐他去街上尋個瓦匠回來揀漏。包純善露出牙齒一笑，說：“小姐，哪要這么麻煩呢?！睏椈匆?，包純善的牙齒細細碎碎，白而密實，她的四個哥哥，沒一個有這樣好看的，不黃即黑。包純善扛來一把竹梯，噌、噌、噌就上了屋頂。棗花立在屋里給他指點著，她說話，聲音從瓦縫傳上去，他在屋頂應(yīng)著聲，棗花發(fā)現(xiàn)，他的動作就像貓一樣輕而警覺。
　　
　　她說：“我看見，你是識字的吧？”
　　
　　他說：“嗯?！?br>　　
　　她說：“讀詩嗎？”
　　
　　他說：“讀過些八股文?！?br>　　
　　她說：“看不出來。你會做八股了？”
　　
　　他說：“因為不會，所以常吃我爹的耳刮子?！彼┛┬α藘陕?，這是他頭一回聽見她笑，心里竟有一點發(fā)痛。
　　
　　她問：“曉得我的名字從哪兒來的嗎？”
　　
　　他說：“不曉得?！?br>　　
　　她又問：“很俗，是不是？”
　　
　　他說：“不是。小姐高古，所以以俗示人?！?br>　　
　　她哼了一聲：“胡謅?！?br>　　
　　第二天，包純善正在棗樹下泡好一壺茶，棗花走來遞給他一個冊子，上邊寫滿了字，還有許多圈圈點點。棗花說，是坊間淘來的佚名詩集，讓他謄抄一遍。他雙手接了，說今晚就能抄好。陽光和煦，映在棗花窄窄的臉上，漾出一片淺淺的紅。她說：“我請爹爹放你一天假。”他說：“不必?！蹦险乒裾脧呐宰哌^，看在眼里，也不說什么。
　　
　　過了一天，包純善隔著窗戶，把工工整整抄好的詩集交給了棗花。棗花說：“詩寫得好嗎？”他說：“很好?！彼龁枺昂迷谀睦锬?？”他說：“沒一點小女子氣?！彼бё齑?，說：“你曉得是誰寫的？”他說：“是小姐?！彼跻豢跉猓f：“你也寫詩好不好？”他笑起來，說：“我是個俗人，也是個窮人，一心想多做事，多攢錢，回家買地、蓋房子，養(yǎng)活老母親，娶個老婆，生一大堆娃娃?！?br>　　
　　棗花目光如刀，盯了他一小會兒，“啪”地把窗戶關(guān)上了。
　　
　　南掌柜開始讓包純善摸算盤，晚上在燈下和他的眼皮下，結(jié)清當(dāng)天的賬目。包純善的算盤聲清脆、利索，二掌柜念，他打，一念一打，毫厘不差。他眼里有事，不懂就問，再過小半年，一個掌柜該做的事情，他沒有不會的。他還學(xué)會了用兩根指頭夾了銀元的中央，虛嘴唇噗地一吹，吹出好聽的“嚶——嚶——”聲。吹不出，那自然是假的。底下的人戲呼他“小掌柜”，南掌柜聽到了，臉上也沒有慍色，但就是不給他長工錢。對工錢，包純善從來不多問?？斓揭荒甑哪觋P(guān)了，南掌柜讓他去討幾筆小債，他都順利地討了回來。南掌柜也不夸他，只給他親手倒了一碗茶，嘆口氣，說還有一筆大的，已經(jīng)放出去三年了，欠債人硬拖著不還，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筆呆債，曾經(jīng)想過要告官，但這人是個大糧商，到處吹噓替湘軍販糧，為國家打仗，還跟曾國藩的胞弟曾國荃是金蘭之交，武昌府的大小老爺，也沒膽量到他門前放個屁，誰敢接這一張狀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