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抬起手。“我不想聽。要是再開口,你會遭殃的。現(xiàn)在你就呆在房里。明天也不許出去。不許看書,不許玩玩具。門必須開著,如果讓我逮著你看書或者在玩的話,我發(fā)誓,我會用繩子把你捆起來。坐到床上去,想想你說的話,想想當(dāng)你可以恢復(fù)一個文明人身份的時候,打算怎么向羅斯表示歉意。我對你失望了,戴維。我把你養(yǎng)大,是盼著你表現(xiàn)得更好一點。我和你媽媽,我們都一樣?!?/p>
說完,他離開了。戴維后退到床邊,沉沉地坐下。他不想哭,可是沒忍住。他那樣對羅斯說話是不對,可是她打他也有錯。淚水流淌的時候,他又開始感覺到書架上有書低沉的聲音。他早已習(xí)慣了,所以幾乎可以做到不再注意它們,就像不去注意樹林里的風(fēng)聲和鳥叫一樣,可是現(xiàn)在,那聲音越來越大。一股焦糊味飄來,就像火柴擦著或電車的電線冒火花的時候氣味一樣。他要緊牙關(guān),第一陣痙攣發(fā)作了,可是沒有人看見。一道大裂縫出現(xiàn)在房間里,從眼前的世界分裂開來,戴維看到世界之外一個不同的空間。是一座城堡,城墻上飄著旗幟,士兵列隊前進(jìn),穿過城門。接著那座城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座,它被倒下的樹木包圍著,比第一座城堡更暗,形狀更模糊。俯視全城的是一座孤單的高塔,像根手指般指向天空。頂樓的窗口亮著燈,戴維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閃念之間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它用媽媽的聲音呼喚他。它說:
戴維,我沒有死。來啊,來救我。
戴維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或者是不是從什么時候接著睡著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屋里已經(jīng)黑了。嘴里一股金屬的味道,他意識到是咬過舌頭。他想去找爸爸,告訴他暈厥發(fā)作的事,可又覺得肯定從他那兒得不到多少同情。況且,房子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猜大家都已經(jīng)睡覺了。月亮仍在那里,將月光灑在一排一排的書上,可是它們不再安靜,除了從比較沉悶的書那邊偶爾傳來的鼾聲以外,還有更多乏味的聲響。有一本講煤車歷史的書,無人青睞,總被束之高閣,它尤其地沒意思,還有個臭習(xí)慣,愛大聲打呼嚕,然后拼命咳嗽,聲音跟打雷似的,同時還會騰云般從書頁里冒出一陣黑灰。戴維這兒聽到它咳嗽了,但他察覺到某種失眠漫延在一些老書中間,是那些有著古怪、隱秘的童話故事的、他極喜愛的書。他感覺它們正等待某件事發(fā)生,盡管他說不清將要發(fā)生的是什么。
戴維確信他又做夢了,不過他記不太清夢見了些什么。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夢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只留下恍惚不安的感覺和右手手掌的麻痛,就像被有毒的常青藤剌了似的,臉頰上也有相同的感覺。他無法擺脫一個念頭:在他昏迷的時候,有什么討厭的東西接觸過他。
他還穿著白天的衣服,于是他爬下床,摸黑脫下衣服,換上睡衣褲?;氐酱采希е眍^,扭來扭去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快點睡著,可是沒有睡意。躺在那兒閉著眼,他注意到窗子還開著。他不喜歡開著窗,即使窗關(guān)著都很難把蟲子擋在外面,他惟一希望的事情就是,他睡著的時候,那鵲兒飛回來。
戴維從床上起來,小心翼翼靠近窗口。有東西纏在他光著的腳上,他一驚,抬起腳來。是一根常青藤的蔓,根在屋里的墻上,綠色的指抓爬上衣櫥,爬過地毯,攀上屜柜。他跟布里格斯先生說過,那園丁答應(yīng)要搬個梯子,從墻外把常青藤清除出去,可到現(xiàn)在也沒弄。戴維不喜歡接觸常青藤。那侵占房間的架勢,使它看起來像個活物。
戴維找到拖鞋,穿在腳上,然后跨過常青藤,到玻璃窗邊。這時,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
“戴維。”
“媽媽?”他半信半疑。
“是的,戴維,是我。聽我說,別害怕?!?/p>
但是戴維很怕。
“求求你,”那個聲音說,“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被困在這兒了。我被困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怎么辦。請過來,戴維,如果你愛我,就過來?!?/p>
“媽媽,”他說,“我害怕。”
那個聲音又說話了,但這次微弱了一些。
“戴維,”它說,“它們要把我?guī)ё摺e讓它們把我從你身邊帶走。求求你!跟著我,帶我回家。跟我穿過花園。”
聽完這些,戴維不再害怕了。他抓起睡袍就跑,盡量快,盡量不弄出動靜。下了樓,到了外面草地上。在黑暗中他停住了腳步。夜空中有些騷動,一陣低沉的、不規(guī)則的響動從高空中傳來。他抬頭望去,只見黑暗中有什么在閃爍,像墜落的流星。是一架飛機(jī)。他一直盯著那光,直到來到通往沉園的臺階旁,盡快地走過階梯。他不想有片刻的停頓,因為一旦停頓下來,他就會考慮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而如果他考慮,就會因為害怕而停滯不前。向墻洞跑去的時候,盡管空中那光越來越亮,他還是感覺到腳下的草被踩倒了。這會兒飛機(jī)開始發(fā)出紅色的光,噴氣引擎的噪聲劃過夜空,戴維停下來,看著它下墜。它迅速地往下墜,燃燒著的碎片隨之散落。它那么大,不應(yīng)該是戰(zhàn)斗機(jī),而是一架轟炸機(jī)。戴維想,它墜落到地面時,他能認(rèn)出機(jī)翼的形狀,還能聽到剩余的引擎發(fā)出的絕望的殘響。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最后仿佛塞滿了整個天空,使它們的房子顯得矮小無比。橘紅色的火焰點亮了夜晚的天空。它直直沖向沉園,火光舔舐著機(jī)身上的納粹標(biāo)志,仿佛是天堂上的什么東西在堅決阻止戴維在兩個域界之間游移。
已經(jīng)有人為他作了選擇。他不能再猶豫了。他逼著自己穿過墻縫,進(jìn)入黑暗之中,仿佛身后的世界已成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