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喜歡你們這樣。明明不想笑,又裝著要笑,多累。
徐行長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欣欣向榮,他明顯地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里有了火光,像是黑夜里閃爍的理想。黑夜給了徐行長黑色的眼睛,他要用來尋找尊嚴。
行長為什么沒有尊嚴?
這是中國人民在二十一世紀最應(yīng)該反省的問題。
徐行長的眼睛引起了馮石的注意,他緊盯著他。馮石拿出煙,先是自己拿出一根,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給徐行長遞了一支,徐行長沒有接那煙,只是有些急促地在西裝里邊的口袋里摸著。
馮石想,徐行長在掏什么呢?他口袋里是不是有槍。最起碼也有可能是刀子。他現(xiàn)在與徐行長的關(guān)系是階級矛盾嗎?
馮石仔細地盯著他,稍稍側(cè)過身,做好準備,說:你別緊張。慢慢拿。
徐行長眼光閃爍著,還在摸著,終于他拿出來了。竟是一把電動剃須刀。包裝極其精美。徐行長臉上突然冒出了笑容,就好像在他的眼睛里一點也沒有卷起過仇恨風(fēng)暴,說:這刀不錯,是我從德國帶來的。
馮石接過來,放松了一些,說:喲,真不錯,我還正沒有刮胡刀呢。說著,他拆開了包裝,拿出了灰色的剃須刀,按了開關(guān),并不慌不忙地開始刮起了胡須。
徐行長說:德國人嚴謹,做得講究。
馮石說:我也喜歡德國的東西,我的車都是德國車。
徐行長看著馮石,突然眼淚就出來了。與一般人丑陋的哭嚎不一樣,徐行長是無聲地流淚,這讓一個男人的哭泣變得有了幾分美感。
馮石看著他,一直不說話,就讓他哭。他感到自己在這個銀行行長面前,就像是一個殘酷的神父一樣,那么居高臨下,充滿了大人物對于小人物的憐憫。在那一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悲憫,那就是自己對于一個銀行行長的態(tài)度。
徐行長低著頭,像是一個受難的孩子,肩膀都傷心地抽動起來。他似乎在等待,馮石也許會來安慰自己一下,那樣他會像饑餓的嬰兒見到母親時大口地吃起奶來。
馮石看著張開大口的徐行長,就忍不住地像法西斯一樣地笑起來。他再次拿出煙來,開始深深地吸了一口,漸漸地,他的內(nèi)心開始沉重起來了。他想起剛認識徐行長那個時候,他在徐行長面前完全是喪失尊嚴的。他總是晚上等在徐行長的家門口,期待著徐知先從外邊花天酒地之后歸來。那時的馮石只恨不得自己就是行長的獨生子,兒子,或者孫子,應(yīng)該是親孫子??墒牵麑τ谛煨虚L來說什么都不是。巴結(jié)行長的人太多,他們?nèi)魏稳硕即蛩銥樾煨虚L獻出自己寶貴而又年輕的生命。他總是那樣站著,或者是在徐行長的辦公樓門外,或者是在他家的樓梯間。記得有一次,在為行長請老家人吃飯買了單之后,行長對他說:快,說說那個笑話。馮石當立即當著整桌人的面,對他說:行長,只要你一句話。你讓我當張思德我就去燒木炭,你讓我當白求恩我就去當醫(yī)生,上抗日前線,您讓我當老愚公我就每天挖山不止,移走太行山,王屋山。馮石清楚徐行長的趣味,因為他記得行長曾經(jīng)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當過崇文區(qū)的學(xué)習(xí)毛選積極份子。他喜歡對別人說自己的思想有些左。
那天飯桌上的人都笑起來,徐行長更是快活得要去唱歌。
他們的友誼起自于徐行長的寶貝兒子。那次徐行長去了歐洲,他的兒子半夜病了。是徐行長的老婆給馮石打了電話。馮石連夜帶著手下,把他兒子送進了醫(yī)院,并一直守候。那天晚上馮石突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兒子,他生下來之后,馮石就沒有怎么管過。以后離了婚,就更是很難想起來。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你不配有家,你不配有兒子。那個醫(yī)院的晚上,馮石想,人是有差別的。人怎么會是平等的呢?一個人他在歐洲玩,他的兒子卻讓我來伺候,一個人他在伺候別人的兒子,而他自己的兒子,卻遠在天邊,沒有人去管。想到這兒,他的內(nèi)心有些疼痛,他覺得對不起兒子,并暗暗下決心,要用自己成功之后的一生來補嘗可憐的兒子。這時,馮石突然發(fā)現(xiàn)了徐行長的妻子沒有穿厚衣服,凍得有些發(fā)抖,他立即脫下了自己的西裝,給她披在了肩上。他知道她是不缺少討好的,但是他也知道任何寒冷的女人都不會拒絕一個男人為她披上的西裝。即使她是一位行長夫人。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對馮石說:你也會冷的。馮石說:我年輕,身上的火大。任何付出都是有效的,徐行長的太太在行長回來之后,對他說:這人可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