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當我讀完了先期發(fā)表的這三篇文字之后,我的第一個直覺是,我讀到了近年來最好的紀實文學作品之一;同時,讀到了你迄今為止所有發(fā)表的作品中最好的作品,超出了我對這部作品的期待。
用熱淚盈眶來形容閱讀時的經驗,好象已經被當下理解為幼稚低級了,好象惟有引發(fā)有趣、發(fā)笑、反諷的情緒時才是一個高智商的的閱讀者,才遇到一個配得上的審美對象了。因為害怕上帝發(fā)笑,所以人類不敢思考了。然而,你的文字使我思考,也讓我飽含熱淚,產生一種強烈地想要告訴你當時我們如何經歷的愿望。因此我想,當我們敘述我們自身時,暫且讓上帝笑他自己的去吧。
在《我所經歷的1976》年中,你開篇就提到了你的家 "菩提寺路蕙宜村1號",1967年造反派在你家翻箱倒柜之時,我家就在離你家半里之外的延安路軍分區(qū)。我們那時候都是小學生,你在天長路小學,我在竹竿巷小學,不遠處還有一條小巷,就是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孩兒巷。
我們都是八百年前的岳飛的鄰居,特別是你家,就在當年的岳府隔壁。你還記得從你家的菩提寺路出來到慶春路,有一個住著一戶人家的小廟嗎?我的一位小學同學就住在里面,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岳飛女兒的銀瓶廟,廟門口一眼井,就是傳說中岳家女兒縱身一躍的銀瓶井。你家附近有孝女路,岳王路,我家部隊大院對面是老浙江醫(yī)科大學,八百年前這里是南宋的大理寺,也可以算是當時的國家司法部吧。
你在文中提到袁中偉剛被捕時關的小車橋監(jiān)獄,其實它也就在我們兩家的附近,醫(yī)科大學后面,幾乎可以說是在家門口了。當年這里也屬于大理寺,岳飛就是在這里的風波亭遇害的。我們小時候常常經過那里,特別是你們袁家兄妹,因為你們就讀的天長路小學也就在附近。袁中偉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關到這個他經常路過的地方吧。
上初中后,我讀的中學前身是以女生為主體的杭女中,你讀的中學前身是以男生為主體的十一中,兩所中學一墻之隔,有小門可通,人稱和尚尼姑中學。
雖然我們近在咫尺,你父親在市委,我父親在軍分區(qū),但我們真正相識則是在高中畢業(yè)。那時你已經分配在都錦生絲織廠當一名學徒工,而我則留校當了一名音樂教師。因為都錦生絲織廠就在學校對面,所以我有緣到工廠來學工,就此認識了你。我至今還清晰記得第一次看到你時的印象--你從車間出來,正和大家一起去食堂。你和我一樣,都是小個子,圍著一個淡湖綠色的紡織女工的圍兜,有兩條特別粗特別黑的大辮子。
我們那時候發(fā)展不一樣,你有文才,當時就會寫點東西了,而我的興趣則主要在音樂,我們是因為創(chuàng)作走到一起來的,我作曲,你寫詞,女作家葉文玲的外甥女毛兒(也是和你一起分配到絲織廠的女工)編舞,我們搞了一個大型的紡織女工舞蹈,很快成了朋友。
大概沒有什么人聽你唱過歌吧,我聽過,我們在一起唱京戲,阿慶嫂,柯湘,你的嗓子非常好,京韻十足。
1976年春節(jié)過后,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竹桿巷口我家二樓的陽臺上趴著看天,突然樓下有個人激動地叫著我:王旭烽,王旭烽,我有東西要給你看。我低頭一看,那不是和袁敏同時一批分配到絲織廠的女工趙曉紅嗎?她爸爸也是個走資派,她弟弟和我弟弟是同班同學。我記得當時的曉紅是一個有著強烈政治熱情的女孩子,中等個子,黑瘦的臉,兩根小辮子,熱情地燃燒的黑眼睛。也許她自己不知道我當時受她的影響很深。在此之前,我雖是正宗的軍人家庭出身,但已經離經叛道,做了大時代的小游魂,胡亂自學著彈鋼琴,唱情歌,畫素描,看《紅樓夢》和《牡丹亭》,拎個杭州小竹籃到菜場挑小菜。正是這個趙曉紅,向我介紹了一種異質文化,長篇小說《牛虻》,《斯馬達克思》,《約翰?克里斯多夫》......她問我,你看過《斯馬達克思》嗎?我說沒有。她說你一定要看,這是一套看著眼睛要出血的書。從此以后,"看的眼睛要出血"成了我讀的好書的標準。事實上我的確看的眼睛出血,因為后面都有人排著隊看,我必須連夜通讀,還必須搞地下活動。我的父親是一位軍隊的政工干部,他嚴厲禁止我讀封資修作品,曾經把我手里的《水滸》從二樓扔到一樓。所以我只好悶起頭來在被窩里打著電筒看,一夜熬到天明,滿眼血絲,真是眼睛出血。這些破書常常都是有頭沒尾的,估計都是當時破四舊時偷出來的,但深刻地影響了當初的我。關于偷書的情節(jié),你在《追尋真相》中有過敘述,想不到你也有此番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