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0)

東藏記 作者:宗璞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嗎?”謝方立問。

“有時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時候不來?!?/p>

又說了些話,秦氏夫婦告辭。無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幾天,說這是爸爸媽媽和無采的意思,說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著弗之,弗之望著嵋和小娃,說:“你們自己決定。”嵋立刻說:“我們和莊哥哥說過了,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離開?!彼恐坛跽局?,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經(jīng)快趕上娘一樣高了。

“多謝你,無因?!北坛踺p聲說,“他們?nèi)プ‘?dāng)然高興。就是不愿意離開家。就由他們罷?!?/p>

無因心里頗為失望,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總覺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種寧靜的愉快。他和瑋瑋討論過,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別人、撫慰別人。大家都不再提這事。三人說學(xué)校里的事。無因分析他們的中學(xué)小學(xué)大概要搬家,全體都得住校。

“同學(xué)們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見一致。

“上課下課都在一起,一定麻煩?!边@是無因的意見。

一時子蔚來招呼吃飯。單身教職員組織了伙食團(tuán),吃包飯。輪流管理,有采買、監(jiān)廚等,安排周密?,F(xiàn)由廚房給孟家人單做了飯,大家下樓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湯。米湯稠而粘,湯里煮了好些大蕓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長。

飯后,峨等三人送無因走。在祠堂大門前,無因跳上小黑馬,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隨即蹄聲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馬要轉(zhuǎn)彎時,無因回頭一笑,他很少笑,笑起來有幾分嫵媚。似是說,我們不怕!我們會活得好!這一笑停留在嵋的記憶中,似是一個特寫鏡頭,和那下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滅。

暮色漸濃,從閣樓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幾縷紅霞。峨說住不下,“又沒有我的住處。”吳家馨來看望,兩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兩個煤油箱疊著放,一面念念有詞:“這是書桌?!庇滞线^一個豎著放,“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別擦著煤油燈的燈罩和燈臺。嵋不斷向燈罩哈氣,借著濕氣好擦。擦得纖塵不染,透明得幾乎消失在空氣中。他們?yōu)榈c上這盞明光錚亮的燈,這一天的驚慌、勞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覺,都減輕了。

“三個孩子里,最讓人擔(dān)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著他們,輕嘆道。

弗之有同感;“沒有辦法,擔(dān)心也沒有用。”

他們對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紙,端正地坐下,仿佛還在方壺的書房,背后掛著那副大對聯(lián):“無人我相,見天地心?!背幣_里還有余墨,他蘸飽了筆,寫下幾個字:“中國自由之路?!?/p>

樓梯咯登登響,有人上樓來了。樓下有人說:“嚴(yán)太太當(dāng)心。孟太太就在樓上?!?/p>

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門口,果見呂素初進(jìn)房來。

素初先向弗之說;“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來,叫我問候你們,受驚了?;蹠鴣?,怕添亂沒有讓她來?!比缓髱撞阶叩奖坛醮睬埃瑑扇藛玖艘宦暋按蠼恪薄叭谩?,都滾下淚來,弗之帶兩個孩子走到角落里,讓她們姊妹談話。

“大姐,”碧初說,“我們沒什么事。不過我這些時身子虛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們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給營上祭,我們就埋在城墻底下了?!?/p>

“聽亮祖說,今天投彈地點在東南郊,炸毀民房百余間,死傷上百人,是最嚴(yán)重的一次轟炸了。今天我們沒有走,想著不會來炸,還真來了。當(dāng)時慧書在家。飛機(jī)來時,荷珠不停地念咒?!彼爻踔皇菙⑹觯瑳]有任何褒貶的意思。兩人對碧初的健康情況討論了一番。素初說:“我們明天一早到安寧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別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學(xué)的上學(xué)。”

碧初暗想,不知帶不帶那些毒蟲。

素初又說:“三妹一家就到龍頭村住吧。雖是鄉(xiāng)下房子,還寬敞?!薄按蠼?,我正要和你說,托你們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給文科研究所,他們正需要房子。你們同意嗎?”素初沉吟道:“那你們住哪里?”“在龍頭村找民房,離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彼爻鯊膩聿粚θ魏问伦髟u估,見碧初這樣說,便道:“想來房主也不會不同意,反正房子閑著沒有用?!彼f著拿出一個繡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見這樣的事,總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說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說:“弗之的脾氣大姐是知道的。我們決不能收?!彼爻跻娝龖B(tài)度堅決,嘆息一聲,不再勉強(qiáng)。

“倒是要托大姐辦件事?!北坛鯊拇怖镞吥贸鲆粋€寬腰帶,里面是從北平帶出的全部細(xì)軟,摸出一對金鐲子,遞給素初一只:“我人地兩生,你替我賣了吧??梢再N補(bǔ)家用?!彼爻鯚o語,接過了放進(jìn)小包袱,起身告辭。

月光如水,撫慰著這剛經(jīng)過轟炸的高原城市。人們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極了,卻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盞燈還在亮著,繼續(xù)亮著。

炸不倒的臘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臘梅林亮堂堂的。彌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經(jīng)不大覺得了,清爽的臘梅樹的氣味隨著月光飄散在這里。似乎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我望北方,我的這扇窗是朝北的。遠(yuǎn)處天空有一絲極薄的云。爹,你是不是從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給女兒托一個夢? 可嘆人有記性,也可慶幸人有記性。若是沒有記憶,人只顧眼前,大概會快活些。

就連今天的轟炸也已是過去了。可我們怎能忘記!我們從北平逃到云南,走過國土的一半,還沒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給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黃土隴中了。爹離開我們,只是一種方式,爹用死這一方式救了我們。我知道,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塵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剛剛送來錢,想要周濟(jì)我們,我沒有要。明天二姐也會送來的,我當(dāng)然也不收。

二姐不會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說過,三妹一家太矯情?!斑@幫教授讀進(jìn)去的書比大炮還硬!”是么?要是這幫讀書人自己能化為大炮就好了??捎譀]有這樣的本事。

武漢已經(jīng)失守,湘桂一帶戰(zhàn)爭也不容樂觀。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驅(qū)逐敵寇,收復(fù)失地,談何容易!抗戰(zhàn)不是一年兩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還要艱難,我們必須靠自己。這是爹的教訓(xùn),也是中國人從古到今的祖訓(xùn)。永遠(yuǎn)要自強(qiáng)不息!其實世上無論大小事,大至治國興邦,小至修身齊家,歸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家,每個家都有自己的原則,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辭去教務(wù)長的職務(wù)以后,時間充裕多了。他能專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自己沒有職業(yè),對社會沒有貢獻(xiàn),弗之應(yīng)該多做,把我欠的給補(bǔ)上。他寫文章,一支筆上上下下飛快挪動,我看著都累得慌。我總說慢點好不好,何必趕得這樣緊!他說簡直來不及寫下自己的思想,得快點啊,不知道敵人給我們留多少時間??辞匦iL和蕭先生的意思,遲早還要弗之分擔(dān)學(xué)校的事。學(xué)校培育千萬人才,是大事,他不會怕麻煩不管的。

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絲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長,東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覺得自己氣力不夠,身體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許有一天就隨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來照顧三個孩子。--還有弗之誰來照顧?--孩子們沒有我,總還會過下去。

他們終究要離開父母的。弗之沒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擔(dān)心。搬到鄉(xiāng)下去,不用跑警報,可能會好一些。能多有時間料理家里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們要上課,怎樣照顧他們?也怕再難找到臘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寧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將消磨時光。其實大姐和我一樣是應(yīng)酬不來的。只是個帶著眼罩的驢,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邊搓牌一邊比首飾,十分揮灑自如。應(yīng)酬這里的軍官太太和官員的太太,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內(nèi)容的一部分。要遷到重慶可能更適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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