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微風踅進門里,悄悄爬上草絨的膝頭,把她攤開正讀的《圣經(jīng)》又倒翻回去一頁,使她的目光再次觸到了她剛剛讀過的那些文字:……我為你們起的憤恨,原是上帝那樣的憤恨。因為我曾把你們許配一個丈夫,要把你們?nèi)缤憹嵉耐?,獻給基督。我只怕你們的心或偏于邪,失去那向基督所有純一清潔的心,就像蛇用詭詐誘惑了夏娃一樣……
她抬手揉了揉眼,把書又翻了過去。這些日子,她就靠讀《圣經(jīng)》打發(fā)枯寂的時間。丈夫不忠所帶來的極度痛苦、孤獨,使草絨轉(zhuǎn)而信奉了基督教。每天上午,她都要去建于四隅口的教堂,聽那位來自挪威的牧師傳教;下午,則去四隅口西側(cè)的德育女子福音小學聽教士講解《圣經(jīng)》。如今,云緯的離府還鄉(xiāng),又使草絨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傾述心里話的對象,于是,她每日除了去教堂和福音學校之外,剩下的時間便全用于靜讀《圣經(jīng)》,邊查字典邊讀,有時一天都不說一句話。
“媽媽,你好嗎?”屋外突然響起女兒枝子的一聲亮亮的招呼,正要重新注目《圣經(jīng)》的草絨被這喊聲驚得雙眸一跳。如今這個小院,除了幾個仆人,很少有人進來,更少有這種響亮的滿是活力生氣的話音。
“媽媽!”草絨還沒有站起來,穿著錦緞旗袍已是少婦打扮的枝子已急步奔過來從背后抱住了媽媽的脖子?!皨專阌肿x《圣經(jīng)》?讀這東西有啥子用?又費腦子又費眼!有這閑工夫,你還不如坐那里養(yǎng)養(yǎng)神哩!”胖胖的枝子快嘴快舌如打槍一般地說完這串話。枝子同南陽鎮(zhèn)守使吳大人的長子成婚之后,過的是貴婦人的生活,優(yōu)裕的日子早已使她變得膚白肌嫩,但她從小受母親影響?zhàn)B成的那種快嘴快舌吐話如刮風的習慣仍一直沒改,一旦開口就字字相連句句相跟惟恐別人不讓她說完一樣。
“媽要不讀《圣經(jīng)》,這日子更苦得沒法過了,”草絨嘆了口氣,“一個人整日就坐在這屋里,滿屋子都是靜,靜得人心都發(fā)冷呵!”
枝子自然知道爹爹另娶新夫人的事,媽這話的含義她是聽得明白的,她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安慰媽,想了一刻,這才又急急地開口:“媽,要我說,為了你后半生的日子不枯寂,你該再給我養(yǎng)一個弟弟或妹妹,有一個小人兒在你身邊哭哭鬧鬧說說笑笑,你不也不寂寞了嘛!再說,有個弟弟或妹妹,再加上我,你后半生即使有個三災六難,也有了指靠!”
女兒的一番話說得草絨心里一動:就是,倘使我身邊有個孩子,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這冷清的屋里不也熱鬧多了?夜里睡覺不也再不用一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了?而且孩子長大也是我的一個依靠,這輩子自己有災有病,甭指望栗溫保來照顧了!……
枝子如今因為忙于上流社會的交際,所以每次回來看媽媽的時間都不長。母女倆坐那兒又說了一陣家常話,枝子的胖手指就從懷里摸出一個精致的金殼小懷表看看叫:“喲,媽,快晌午了,馬統(tǒng)領的三夫人今晌午宴客,派人給我送來了請?zhí)?,我得趕緊去,要不就該耽誤了!這位三夫人據(jù)說同省長的夫人是表姊妹,以后說不定會用上人家,我得走了!媽,你記著把心放寬些,對爹要多原諒,他如今畢竟也是個官了,有些事他學著做做也合常理……”枝子邊說邊向門口走,人已走到了院外,聲音卻還在媽媽的耳朵里。
就是,倘使有個孩子,我讀《圣經(jīng)》也有人做伴,再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孤零零冷清清了……女兒走后,草絨又接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直到一只悠然進院的母雞拍了一下翅膀,才把她的默想打斷。
可要生孩子,就要去找栗溫保。一想到栗溫保,草絨的牙不由得又咬了起來。也罷,就去找他一回,就一回!就低下頭抹下臉子去要他一回,但愿上帝使我去一回就遂了心愿。
她將膝上的《圣經(jīng)》闔起,站起來向梳妝臺走去。得打扮一下,既然要討他的歡喜。她摸出一管口紅--這是管家在為紫燕買的同時也給她買的--把雙唇抹紅,抹罷對鏡一看,又不自在起來:這樣把嘴唇弄得像流血一樣有啥好看?一霎間她又想起剛結(jié)婚時和栗溫保在落霞村種地的日子,那些日子夫妻間多么恩愛,倘使我們永遠在鄉(xiāng)下種地,哪能會有今天這樣的事?上帝呀,我這些年一心盼著往前走能找到福氣,可為啥子總是只有“氣”而沒有“福”呢?……
這是一所不大但極精巧的小院,一座黑漆門樓進去,右首是一間廚房,左首是一間下房,正面是三間又高又寬的瓦屋。瓦屋的當間是放滿黑漆家具的客廳,東西兩間都是臥室。三間正屋帶著走廊,前墻下半部是木板,上半部是木格窗,窗上糊了一層雪白雪白的綿紙。院中種了幾叢翠竹,放了幾盆月季,微風進院,輕搖著竹枝,慢散著花香,使這座小院顯得很是幽雅。
這便是栗溫保專為紫燕建的住所。
房子建好,栗溫保便基本上常住在了這里。
此刻,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坐在床頭的栗溫保,又在仔細地擦拭他那把勃朗寧手槍,不看戲不玩牌不打麻將的時候,栗溫保便常靠擦槍來消磨時光。他酷愛槍,對槍有著極深的感情,他認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槍帶來的,沒有槍,我怎能過如此舒服的日子?
“你又在擺弄那個鐵東西!”紫燕去廚房吩咐了晚飯時要炒的菜肴回來,看見栗溫保又把槍零件擺滿了床頭,就嬌嗔地嘟起嘴叫。
“那你讓我干啥?”栗溫保抬眼一笑。
“跟我說說話嘛!”紫燕撒著嬌。
“有話夜里床上說吧?!?“去!”紫燕嬉笑著將纖指戳到栗溫保的頭上,“俺跟你說正經(jīng)的,俺想去鄧縣看看塔!”
“看塔?” “聽人說,‘鄧縣有座塔,離天一丈八’,俺還一直沒去看過哩,那塔是哪一朝建的?”
“哪一朝建的我也不明白,不過看塔可是容易,明兒個吃了早飯,咱們坐上馬車,帶上兩個班的騎兵去就是了!”栗溫保揮著手上正裝著的槍說。
“真的?那我可要先謝你了!”紫燕說著,彎腰噗地在栗溫保頰上親了一下。正這當兒,門口響起一個女傭的報告:“老爺,大夫人來了!”
栗溫保和紫燕聞聲都一怔,抬頭看時,草絨已站在了門口。兩人都有些著慌,以為草絨又是來大鬧的,以致連話也忘了說。
“咋了,連個請進門的話也沒有,看來是不歡迎我來了?”草絨邊說邊徑直進了門,在床頭的一個靠椅上坐了。
“哎喲,瞧大姐說的,你來俺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哩!”紫燕最先作出反應,賠了笑走過來,把一盤瓜子放到草絨面前,同時扭頭朝女傭叫:“快,上茶!”
“你來--有事?”栗溫保驚疑不定地問。
“咋了,沒事就不興來看看?”草絨強裝了笑說。
“大姐,你們坐這兒先說,我去端菜,今晚上咱姐倆可要喝上一杯!”紫燕打罷圓場,急忙去了廚房,她雖不明白草絨的來意,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賠著小心,要不,就會招來一頓怒罵,草絨那身個那脾氣都使她害怕。
“福音學校每天還去嗎?”到屋里只剩下了兩人,栗溫保沒話找話地問。
“去嘛,去聽教士們講《圣經(jīng)》上的話:‘不要與惡人作對?!?/p>
栗溫保聽了這話,正不知如何應對時,紫燕和女傭把酒菜端來了,于是便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喝酒。紫燕頻頻向草絨敬酒,草絨見是黃酒,也喝了幾杯,一時桌上的氣氛還好。酒罷飯罷,時辰已是不早了,可草絨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栗溫保和紫燕不安地對視了一眼,卻又都不敢催,只好無話找話地說下去,眼看已到人靜時分,紫燕只好試探地問道:“大姐,天晚了,又下著雨,就不走了吧?”
“也好?!辈萁q隨口應道。
紫燕在燈影里氣得翻了翻白眼,可是又沒辦法,只好去收拾床鋪,大夫人在,她自然不敢與栗溫保再睡一處,只得去了西房獨睡。
“草絨,告訴我,你今晚來究竟有啥事?”當臥室門關上時,栗溫保一邊不甚情愿地脫著衣服一邊問。
草絨噗地吹熄了燈,強抑住心里的憤恨含了笑說:“想你了!”
“噢,原來如此。”栗溫保在黑暗中笑了一聲,草絨沒容那聲笑落地,呼地撲了過去,以她心中的那股仇恨,她真想用雙手掐住他的喉嚨掐死他,但在手觸到栗溫保的脖子那一霎,她想起了上帝的教導,又急忙把那動作變成了輕撫……
第二天早晨,當蒙蒙的曙色剛剛貼近木格窗上的白綿紙時,草絨已悄無聲息地穿好了衣服,那時,她看見了放在床頭的栗溫保那支擦得锃亮的手槍,她禁不住抓過來,對著仍在酣睡中的栗溫保瞄了一下,手指在扳機上微微一抹,終又放下,隨即便見她在胸前急急劃了個十字,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 “禍不單行”這話看來說得確有道理,正當尚吉利織絲廠新廠房的墻砌成,梁立好,要開始架椽定箔蓋瓦時,一九一九年春末的大雨來了。往年的大雨多是在夏秋之間下,今年的大雨竟然一下子提前了這么長時間,而且來勢兇猛,持續(xù)不停。淅川縣連下三晝夜,造成丹水橫溢,一片汪洋,平地行船;內(nèi)鄉(xiāng)縣僅夏館一地,就淹死三四百人;灌河口的范莊,共有五十二戶,被洪水沖走三十八戶;靠白河的劉村街全被洪水卷沒;白土崗街水深數(shù)丈,大街行舟;南陽城的瓢潑大雨連下一天一夜外加一個早晨,從城墻上遠望臥龍崗,中間如隔著一個湖泊,城內(nèi)所有的街道都水深及膝。
大雨猛撲在尚家那些剛剛砌起的沒有任何遮蓋的墻上,狠狠地撕扯著推晃著,新墻經(jīng)不起這番可怕的折騰,又開始相繼倒塌。
達志傻了似地蹲在老屋門口,絕望地看著那些墻轟然倒下,聽著隨了墻倒木梁被折的駭人聲響,每倒下一堵墻,每折斷一架梁,他都要猛地用手捂住耳朵,閉了眼呻吟著叫:天吶,天吶,你難道一定要把我尚家往絕路上逼?……
當雨停風住,達志繞廠看了一遍又被大雨洗劫一次的廠子后,他像被驟然抽走了筋骨那樣地軟在了那里。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幾乎所有的墻都倒了,梁都折了,不少的磚碎了,石灰被沖走了,手里的那部分流動資金早已經(jīng)花完,現(xiàn)在還上哪里去弄錢再重新開工?完了,看來老天爺也不想再讓尚吉利重建,那就罷了!罷了!爹,家業(yè)到底在我手上斷了,斷了,你罵吧,我沒有辦法了……
他捂了臉,癱坐在一堆浸在泥水里的磚頭上,無聲地抽噎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了有一只手在輕輕地撫著他的頭發(fā),撫得那樣輕那樣柔,那每一撫里都含滿了安慰,他在那手的撫慰下抑住了抽泣,他以為是順兒不顧傷疼起了床,慢慢抬起了淚眼:面前站著的竟是云緯!
他只看了一眼云緯,便又把頭埋進了雙手,哽咽著叫:“我完了,完了,織絲廠完了……” 云緯無語,只從身上掏出一方手帕,塞進達志的手里。
大雨剛開始下時,云緯的心就飛到了這正重建的尚吉利織絲廠里。她前一天進城給老黑和兒子買鞋面布時,曾遠遠看了一陣尚吉利正建著的廠房,她知道沒有上瓦的新房,最怕這種急雨澆潑,雨剛一停,她就借故進了城,路上有幾處她都是水走過來的。果然,她擔心的事發(fā)生了,廠子又成了一片廢墟!
太陽到底晃出了身子,但仍有流云不時相纏,使它下瀉的光時斷時續(xù)。街上有人向這邊指劃,不過當云緯扭頭去看時,那些人又都急忙別轉(zhuǎn)了臉。云緯這些年因為心一直浸在恨、煩、愁、苦之中,臉上原有的那層柔和已經(jīng)完全褪掉,雙頰上兩眼里總是罩著厲色,所以使看見她的人總不由心頭一縮,很少敢與她搭話。
“甭哭了,大男人坐這兒抹淚不嫌丟人?”云緯知道達志被這緊跟而至的打擊弄懵了,心中需要安慰,她也想把話說得柔和些,可因為已養(yǎng)成了說話冷淡生硬的習慣,話一出口,仍是這樣硬邦邦的!
達志被這句硬邦邦的話刺得停了抽噎。
“不就是這些墻倒了,梁折了?值得這樣哭?不會再砌、再買?”
“我沒錢了,都花光了。”達志抬起淚臉。
“花光了不會再想別的辦法?你當年為了祖業(yè)不是很有辦法嘛,不和愛你的女人遠走,把女兒賣了,今日可以再賣人呀,你不是還有兒子、老婆?把他們也賣了嘛!”云緯說著說著又想起當年自己的遭遇,火氣不禁又上來了,兩眼里開始發(fā)出恨光。
達志的淚臉倏然間漲紅,他又急忙把頭低了下去,呻吟著說:“我完了……”
“虧你還是個很早就識字的人,沒看書上寫過的那些話:‘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所以禍來不必憂,要看他會救’;‘傾險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 耐 字撐持過去,幾何不墜入榛莽坑塹哉?’這些話,還是你推我去晉府后我才讀到的,你沒讀過?”
達志被這話刺得把頭抱得更緊。恰這當兒,立世從一堵斷墻那邊走過來喊:“爹,蓋房子的劉工頭問,咱們家的廠房還蓋不蓋,他們還來不來上工?”
達志抬臉囁嚅著:“待我--”云緯這時已冷然而干脆地截斷了他的話:“告訴劉工頭,蓋,要他們五天后準時上工!”
“可錢……還沒借--”達志有些著慌。
“你先回去換換身上的濕衣服,”云緯又把他的話截斷,“睡下歇歇,五天后我來幫忙!”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達志嘴張開似乎想說句什么,卻終又把雙唇闔了。
蔡老黑領著承銀從麥地里 蜛 草回來,到村邊一看見自家草屋里那黃黃的油燈光亮,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說不出的安逸和舒服。唉,活了大半輩子,到如今總算有個家了,家里有了個疼惜你的女人,再不用過那種東奔西跑孤苦伶仃的日子了!
他捶了捶酸疼的腰,加快步子向家里走。到底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半天彎腰的活兒做下來,是真有些累的感覺了,但他心里快活,走起路來還很有勁道,把一串亮亮的腳步聲早送進了屋里。
“快洗洗手臉!”云緯這時已把一瓦盆清水放在小院中的石頭上。待父子倆洗罷進屋時,熱騰騰的飯菜已經(jīng)擺上了小木桌。老黑滿懷感激地看一眼正扯起圍裙擦汗的云緯,端起碗便大口吞了起來。
“累么?”云緯看著老黑問,聲音里含著一股少有的溫柔。
“不累!”老黑停止咀嚼,急忙搖頭,“我想,只要幾季莊稼收成下來,加上我手上積存的這二三十個銀元,咱們就可以再買個好宅院,再添幾畝地,再買幾頭牛,過上富日子了!” “哦?!痹凭暵宦暎χ鴱谋P里給老黑夾菜。
飯后,一向寡言少語的承銀就去西間屋睡了,待云緯洗罷鍋碗收拾完院里的東西同老黑進了東間睡屋時,西間早傳來了承銀沉沉的鼾聲。
老黑坐在床邊,慢騰騰地解著自己的衣扣。每天晚上,解扣脫衣服在老黑成了一個難關。他總是待云緯脫衣鉆進被窩之后,一口吹熄了燈,才摸黑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他害怕讓云緯在燈下看見自己那赤裸難看的身子。他小時候父母雙亡,無衣無鞋,到處流浪,風刮雨淋日曬泥糊,皮膚黑得出奇;長大當馬礪過東跑西顛的日子,挑水、割草、喂馬,這些粗活又使他的黑皮膚變得粗糙非常;如今,因為年歲已大,身上的水分減少,皮膚又起了皺,這兒的皮膚皺成一疊,那兒的皮膚枯成一把,老黑自己也覺著難看。特別是他看了云緯那雪白細膩豐潤的身子之后,兩相一比,他更有些自慚形穢,不愿讓云緯看見自己丑陋的身體,他怕她看見之后會對自己惡心。
“老黑,有樁事我想同你商量。”云緯邊脫衣上床邊柔了聲說。
“啥事?你看咋著辦好就咋著辦吧,不用跟我商量!”老黑嘴上答著,眼卻在看著云緯那失去衣褲遮掩的雪白晃眼的身子,心上頓時又涌來一股半是自豪半是慶幸的激動: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竟然歸我了,老天爺一定是匆忙之中把這事配錯,便宜俺了。
“承銀他一個遠房舅舅,要做筆生意,想向我們借三四十個銀元,你愿借嗎?”
“三四十個銀元?”老黑吃驚了,“咱們的全部家底不就是三四十個銀元,都借給他了咱日后咋添置家產(chǎn)?”
“你不愿借就算!”云緯的臉子一冷,猛地躺下拉過被子蓋上了臉。
“噯噯,你別生氣呀!”老黑見狀急忙俯身朝云緯賠著小心,“我又沒說不借,我只是有些心疼,既然你已答應了人家,咱借給他就是,我們大不了是暫時不添置家產(chǎn)罷了。來,來,我這就給你拿!”老黑說著,急忙又掩好衣服,去墻角的一個墻縫里掏出一個小布袋,把里邊的銀元嘩啦一聲倒在了云緯的枕頭邊,“都在這兒了,你甭生氣好么?”
云緯這時方慢慢抬起身,臉色緩和了些,一邊說著“人家日后不會不還你”,一邊伸出兩條光潔的玉臂,去幫老黑解著他的衣服鈕扣。
“不,不,我--自己來?!崩虾诳纯催€在亮著的油燈,有些著慌。
“來吧!”云緯不由分說地伸手解著老黑的衣扣,“你那身子我摸都摸過了,還怕我看見?”云緯早看透了老黑的心思,“不就是黑一點、粗一點、皺一點?我不嫌!”
老黑心里一熱,兩只老眼里頓時有淚光在閃。
云緯麻利地幫老黑脫掉衣褲,在燈光下?lián)嶂鞘莨轻揍景櫰布纳碜?。老黑害羞地往床上一躺捂上了眼睛。結(jié)婚以來,老黑從不敢主動伸手觸摸云緯,更不敢主動開口要求親熱,長期光棍生活所造成的那種心理壓抑,使他在這方面變得膽小如鼠。兩人結(jié)婚后很少的幾次親熱,都是云緯先動手。今晚又是這樣,在云緯雙手的輕柔撫愛下,老黑的身子慢慢擺脫了緊張和害羞,變得快活激動亢奮起來,捂臉的手也一點一點放開,渾濁的雙眸里放出熱熱的光來。
“想來嗎?”云緯的聲音極微。
“嘿嘿。”老黑不好意思地笑笑。
“過來吧。”云緯掀開自己的被子,老黑怯怯地挪了過來。云緯吹熄了燈,在黑暗中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隨后向老黑俯過身去,與此同時附了老黑的耳朵輕聲交待:“我喜歡在上邊,我還喜歡你動作輕點?!薄?/p>
第六天早晨,云緯早早把那些銀元包好,往褲帶上一綁,跟老黑交待說這幾天要去承銀他遠房舅舅家看看,就急急出門往城里尚家走。到了尚家才知道,尚達志由于這些天的傷心、操勞、焦躁,加上下雨時又淋了雨受了點涼,這幾天一直在發(fā)燒,眼下還根本起不了床。立世看著躺在床上的爹媽,想著泥水匠和幫工們馬上要來,正在屋里急得抓耳撓腮。
“不用著急,有盛姑我哩!”云緯拍拍立世的肩膀,“你先去安泰堂給你爹買點退燒的藥煎上,工匠們來了由我安排!”
話雖是這么說,可當云緯繞著倒塌得亂七八糟的廠子走了一圈,心里也著慌起來,她哪里經(jīng)見過蓋房子尤其是蓋工廠的事情?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有哪些工種哪些工序她一概不明白??涩F(xiàn)在沒有人可以依靠,只有自己來出頭辦了。要緊的是自己得沉住氣,別露怯,不能讓工匠們看出自己啥都不懂。
立世出去買藥的當兒,那個劉工頭領著一幫泥瓦匠和幫工的來了。云緯定了定心,迎上去說:“我想先聽聽你對于重建廠子的打算,看和我的主意能不能合起來,我是立世的姑姑,他爹、娘有病,重建廠子的事先由我來管!”
那工頭見云緯面色冷峻,像個有主見的女人,就把自己關于先清場地、后運料、再砌墻蓋瓦的安排說了一遍。云緯聽罷,裝作思忖了一會,點頭說:“行,就按這個順序干吧。只是在清理場地時,工錢不再按天按人計算,而按清理的房間數(shù)算,四間房一個銀元,誰清理的多誰就得的多,誰清完四間我立時就給他一個銀元,現(xiàn)兌現(xiàn)!”云緯估計這工錢可能開高了一點,高一點就高一點吧,尚吉利織絲廠最害怕的是丟失時間!
匠人們和幫工們顯然都為這個工錢數(shù)目感到高興,便不再像在一般人家干活那樣先蹲下吸煙歇息,而是爭相進倒塌的廠房清理起來。立世買藥回來,見工人們已各各散開,很有條理很賣勁地干起來,便頗有些欽佩地看了一眼這個陌生的姑姑。
半后晌的時候,有兩個棒小伙最先把四間房基清理出來,云緯上前檢查一遍,見沒有偷懶,便當即掏出一個銀元遞給了他們。一個銀元在當時能買到不少好東西,兩個小伙敲了一下銀元,一邊含笑聽著那當啷啷的響聲,一邊又馬不停蹄地去清理另外四間。
本來需要幾天才能完成的清理任務,在這種多干多賞的辦法刺激下,僅用一天半就全部完成了。從第二天下午起,又開始恢復砌墻。
砌墻開始前,云緯把那個姓劉的工頭叫到一邊說:“建房子的工錢和時限照舊,但如果你在保證質(zhì)量經(jīng)得起檢查的情況下使整個進度每提前半天,我獎給你個人一個銀元!”那工頭已經(jīng)知道這個滿眼厲色的女人說話算數(shù),當下點了點頭。回到工地上后,他把小工的搭配,各種原料的運進和木匠、泥水匠、瓦工的工作量重新做了調(diào)整,把每天的施工時間做了延長。結(jié)果,到第五天上,當達志高燒退去雙腿發(fā)軟地扶著墻壁走出睡屋門時,整個廠房已正在蓋瓦了。
“哦?”他吃驚地瞪大雙眼,在工地上尋找那個身影,直到用目光把那個來回走動的纖長而豐腴的背影捉?。涸凭暎以撛趺粗x謝你呀……
尚吉利織絲廠的織機到底又響起來了。雪白的綢緞又像瀑布一樣從織機上源源流出,染印房里重新飄出了特有的顏料味兒,賣蠶絲、山絲的馬車又開始在尚家門前停下,尚家大院像燈光陡滅又復明的戲臺一樣,又恢復了舊日的熱鬧。
尚達志站在織造車間門口,望著被擦拭一新正咔咔工作著的織機,心里滿懷激動:到底又活過來了,我的廠子!這次倘不是云緯幫忙,廠子即使能活,也決不會活得這樣快!呵,云緯,真沒想到,你原來還是這么一個有主見會籌劃的女人!
盡管由于剛剛恢復生產(chǎn)諸事忙亂,達志還是要找機會悄悄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正干著什么的云緯看上一陣,看她那個罩了黑網(wǎng)的烏亮發(fā)髻,看她那更顯豐腴了的腰身,看她那比過去飽滿多了的胸脯,看她那依然纖長的雙腿,只有那張滿是冷色但依然顯得漂亮的臉孔他不敢看,他擔心自己偷看的目光被她的雙眼發(fā)現(xiàn)。每看一次,他都覺出被自己壓擠在心底十幾年的那團東西開始脹大一些。一個他不敢正視的愿望已在心里慢慢萌起:但愿云緯永遠不走!
廠子復活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工人們都下了班去吃飯,達志正借著從車間西墻窗口透進來的一抹晚霞檢查織機,云緯忽然來到了他的身后淡了聲說:“呶,廠子已活,我明日該走了!”
“啥?”達志聞聲,急忙直起腰抓住云緯的胳膊,仿佛害怕她立刻就飛走了似的,“你怎么能走?”
“我怎么不能走?這里又不是我的家!”云緯一邊弱了聲說,一邊抹著沾到胸前的一縷霞光,“忙幫完了,不走干啥?”
“不,我不讓你走!”達志捏緊了她的胳膊。
“留我干啥?”云緯的眼睛斜過來,烏眸晶瑩閃光,她何嘗想走?可不走咋辦?一個女人常在別人家住,會引發(fā)什么樣的議論?這幾天,她瞧見街上已有人朝自己指指戳戳了,還有,老黑--
“幫我管理這個廠子,當管家!”達志在慌忙之中這樣說道。他這段日子一直在為廠子焦心,無暇去打聽別的,還根本不知道云緯同老黑結(jié)婚的事。
“當管家?你不是有順兒嗎?”云緯冷冷一笑,心頭頓時淌過一股酸酸的東西。
“還有,我要報答你!我要讓你今后就住在這兒享福!”達志一邊沖動地說著,一邊猛把云緯攬到了懷里。云緯沒有掙脫,在多少個夜晚的夢里,她不是一直盼著就這樣倚在達志懷里嗎?四周好靜,最后一縷晚霞也已退出窗口;一股飯菜的香味由敞開的門口飄進來,在車間里彌漫;夜暗開始由墻角向外擴散,逐漸地把車間弄成迷蒙一片;幾只早出的蚊子在近處叫了兩聲,似乎怕驚了這對相擁的人,又飛離到了別處。云緯感到他的頭在向下俯,一雙嘴唇正怯怯地試探地接近她的頭發(fā),她仍然沒動,不過也沒有逢迎,只是微微閉上了眼睛。她覺出他的雙唇沿著她的左鬢在向下滑動,他的短胡子使她的頰部有些刺癢,那刺癢引得她的身子顫動了一下,開始不由自主地向他更緊地靠去。她知道他的一只手伸進了她的胸衣,她沒有攔擋,只用心去注意那只手的移動。摸吧,再向下摸,摸摸我的肚子,那里邊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一股身不由己的哆嗦已開始由云緯的腳跟那兒升起,但理智就在這時又倏然回到了心里:你這是在干啥?順兒就在旁邊的屋里,她還有病,要是讓她知道這事不是生生要把她氣死?你不能去害那個女人……
她猛地把達志推開。毫無提防的達志被這個舉動幾乎推倒,他退了幾步才算站穩(wěn)……
順兒聽說云緯要走,忙從病床上掙扎著下來,拉住云緯的手忍了頭暈頭疼說:“緯姐,你不能走,你看我病得起不了床,達志和立世父子倆忙不過來,你留下全當是幫我的忙了!”她并不知道云緯同老黑結(jié)婚的事,不知道云緯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忙。這些天,順兒雖沒起床,但立世已把云緯為尚家所做的事都告訴了她,善良的順兒自然感動。當然,她也懂得,云緯這樣來幫助尚家,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她還愛著達志,要不,她怎會來?盡管順兒懂得這些,可她并沒有不安和妒忌,她那顆柔弱良善到極點的心,遇事總是先替別人著想,她覺得當年丈夫和云緯的一場美滿婚事,被一件意外的事生生拆開,云緯受了這么些年感情上的折磨,如今這樣做也完全可以理解。再說,云緯來幫的是尚家,也包括兒子和自己,自己只能表示感激。
“不了,順妹,廠房蓋好開始織綢,下一步我就幫不上啥忙了,我對機器織綢也根本不懂?!?/p>
順兒聽了這回答,也一時無話,可一想到云緯走了之后,因為自己臥床不起,廠務家務全堆在達志、立世身上,又有些著急。再說,云緯一走,達志這些天好起來的心情又會改變,昨晚,順兒就注意到達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順兒明白達志也舍不得讓云緯走。哪樣對尚家好呢?順兒的兩道細眉一起一伏,片刻之后,她把牙一咬,仿佛下了什么決心似的,低低地開了口:“緯姐,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話到這里,蒼白的雙頰已洇出了紅暈。
“說嘛!”
“我想,你要是永久留在這兒,對尚家織絲廠的發(fā)達只有好處,你有主見有辦法,比我強得太多,可要長久讓你留這兒,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做姐姐!”
“做姐姐?”云緯不解地豎起眉毛。
“我說直白了你可別生氣,”順兒那扁平的胸部急劇起伏著,“眼下,城里有許多男的,都娶了兩個女人,就讓達志也這樣做吧,你當姐姐……”
云緯倒退兩步,吸了一口冷氣,兩眼駭然地瞪著順兒,她根本沒想到順兒會說出這話。在聽到這話的第一瞬,她只是震驚:一個做妻子的竟會如此建議,真是世上少見!不過隨即她便意識到,順兒能提出這個建議,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對達志和尚家懷有一種深得可怕的愛,否則,她決不會這樣做。而一旦意識到這點,一股妒忌便又驀然升上心頭:看來過去這些年達志和她生活得不錯,要不,她不會愛他到這種程度!
“尚達志恐怕還沒有這個福分!”云緯此時開了口,語氣冷得嚇人,“讓他再去娶別的女人吧!”
“緯姐,你甭生氣。”眼淚這時已涌上了順兒的臉。“我只是說說,我只是想讓尚家的織絲廠快點發(fā)達,我只是……”
“順妹,”云緯輕輕拍了拍順兒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尚達志能遇上你這樣的女人,也真是他的福氣,他該好好待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緯姐--”順兒撲到云緯懷里,放聲哭了起來。
有一霎,只有一霎,云緯的心里升起一股后悔:看來當初不該再去同老黑結(jié)婚,要不然,我如今是自由身,真按順兒說的去做倒也不錯!就讓尚達志有兩個老婆,就讓順兒跟著他,但只要我一來,尚達志就會完全變成我的!……
她很快地搖搖頭,止住自己的思緒,放開順兒,逃也似地跑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