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府最早開始收發(fā)電報是在一九○五年。這一年的夏秋間,鄂西北古城老河口至南陽段的電線架設(shè)完畢,全長二百零七點五華里,于是,南陽遂設(shè)局開辦電報業(yè)務(wù)。到了一九一一年,南陽電報局的收發(fā)報設(shè)備已挺齊全。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二日凌晨,在南陽電報局值班的一個年輕報務(wù)員收到了一份自老河口拍來的奇怪電報,這份電報的報文是:“武昌光復(fù)軍政府都督黎元洪國號中華民國”。電報沒有署拍報人名字也沒有收報人的地址姓名。那位報務(wù)員覺得奇怪,便敲擊電鍵詢問老河口電報局,可那邊默不作答。報務(wù)員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份電報好,無奈之中,便把電文貼到了電報局門口,心想,是誰的電報誰就來看吧!
這便是南陽人最早得知的辛亥革命消息。
這份電報的手抄件于當日午飯時分放到了晉金存面前,晉金存反復(fù)審視揣摸著手下人抄來的這份電文,半晌之后,方威嚴地對手下人發(fā)話:“這是不軌之徒利用電報所做的擾亂人心之伎倆,應(yīng)即防止擴散!速將電報局那個報務(wù)員關(guān)押起來,把貼在墻上的電文撕下,并擬一告示,說明此電文系報務(wù)員偽造!”
手下人喏喏而退之后,晉金存重又審度那電文:國號中華民國?小子們真是狂妄,竟然想到了要改國號,國號是隨便可以改的嗎?大清國的國號已經(jīng)用了二三百年,誰能改過來?憑你們這些無名小輩么?
不過他的眉頭也還是皺了起來。和大清朝廷作對的人為何如此多呢?光今年以來,國家就出了多少事呵!先是廣州的同盟會土匪暴動,繼是川、鄂、湘、粵四省匪人掀起的保路之亂,再是匪首吳玉章率人對榮縣的占領(lǐng),真是多事之年吶!
“看啥子呢?”云緯這時手握著一本書從后門踱進來,斜瞥了一眼晉金存,漫聲問。
“電報,一份造謠的電報!”晉金存扭過頭,憤憤地把那電報抄件朝云緯遞過去,“竟然想到用電報擾亂人心,這些壞種!”
云緯沒接那張紙,只是散漫地朝紙上瞥了一眼,便在一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邊坐邊淡聲問:“啥叫中華民國?”
“大概是說這國家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吧,這不過是一種妄想罷了!”晉金存也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自古以來,這國家都是屬于當國君的那個人的,怎么能屬于全體百姓呢?倘是屬于全體百姓,百姓們對于國事都可以七嘴八舌議論,都想做主,那不就天下大亂了?國家國家,國和家一樣,像咱晉家,若不是屬于我,由我決定你們吃啥、穿啥、住啥,由我決定你們誰坐轎、誰地走、誰干活,而是由你們決定誰坐轎誰地走,那不就亂了?莫說這‘中華民國’根本不會出現(xiàn),即使退一萬步講,真的出現(xiàn)了,那這個民國最后也必定是屬于一個強人的!”
“那咱們?yōu)樯恫蛔屵@‘中華民國’快點出現(xiàn),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一個結(jié)果?”云緯又順口說。
“胡說什么?”晉金存的眼瞪了起來,“我今日的一切都是誰給的?這官服、這大院、這房子、這花園、這官轎,包括你們這些女人,不都是大清國給我的?沒有大清國,我能得到這些東西?我們晉家和大清國休戚相關(guān),從今往后斷不許再說此類胡話!”
“哦--”云緯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用書蓋住了臉。
武昌光復(fù)?晉金存又去看那份電文。甭說武昌不會讓幾個不軌之徒奪走,就是真讓你們奪走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大清國的地方大著哩!……
栗溫保和他的民軍得知武昌起義的消息時,已是十二月了。他雖然不懂這場起義的目的,但他卻本能地明白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尤其當他的探子報說在湖北的河南人正組成旅鄂奮勇軍,將和湖北民軍一起北伐時,他拍著腰中的短銃高興地叫:這下該是我們打進南陽城的時候了!于是,他派肖四連夜啟程去湖北聯(lián)絡(luò),自己則帶部隊由內(nèi)鄉(xiāng)縣境向鄧州南部運動。
一九一二年的二月十二日,當北京的宣統(tǒng)皇帝宣布退位,統(tǒng)治中國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終告滅亡時,栗溫保的民軍已和湖北公安、鄖陽、隨州招討使季雨霖部下的兵馬以及旅鄂奮勇軍聯(lián)合在了一起,開始了對新野、鄧州城的進擊,南陽城已經(jīng)遙遙在望了。
晉金存,你栗爺我終于要殺回來了!
草絨,我就要見到你和女兒了!
攻進南陽城是在一周之后的那個凌晨。那個凌晨天飄了一點雪末,北風(fēng)像被宰的豬一樣長聲嚎叫,草屑、紙片在街巷里旋上舞下,人和馬嘴里呼出的都是白氣。栗溫保領(lǐng)著人馬將晉府團團圍住的時候,天才剛剛透亮。他那時只有一個擔(dān)心,擔(dān)心晉金存跑了,因為有消息說南陽知府和總兵已于昨日逃走,萬一姓晉的也跑掉了,這仇可咋報?
晉府的衛(wèi)兵對栗溫保的人馬進行了頑強的抵抗,抵抗的時間雖然只有半天,卻顯示出了部署的精心,栗溫保從晉府門口走進晉家內(nèi)院,不過幾百步的距離,付出的代價竟是幾十具民軍士兵的尸體。
晉金存沒有跑。他不是跑不成,而是不愿跑。他始終認為攻城的叛逆?zhèn)儾粫L久,大清皇帝很快還會派兵來剿滅叛匪,以往也不是沒出過叛匪作亂的事情,不是很快便被平息了?這時大清皇帝退位的消息雖然已經(jīng)傳來南陽,但他卻堅信這是謠傳。他得知知府、總兵偷偷出城的消息時甚至有些高興,心想他們臨陣脫逃,一旦大清皇帝派兵來剿滅了叛匪,他這個至死守城的五品同知定會得到嘉獎高升,南陽知府這一官職便非他莫屬了!人生全靠機會,誰敢說這于己不是一個顯示對大清國忠心從而功成名就的機會?
他于是對自己府宅的防護做了精心的部署,他想他只要堅持上三四天,駐開封的援兵便會趕到,開封離南陽并不是很遠,騎兵甚至不用走兩天。但交火之后他才明白,不走實是下策,對方的火力之猛兵員之勇遠遠超出他的預(yù)料,一座府宅的回旋余地太小,要守上三四天根本不可能。當外院被攻破之后,懊悔慌張中的他拉著云緯和兒子的手奔入內(nèi)宅的一座柴房,原來這柴房里有一個不大的暗洞,可以容三個人藏身。晉金存用柴草把洞口蓋好之后喘息著說:“我們在這里藏到天黑,然后趁黑摸出院子,在城中找個人家躲起來,再相機出城去開封!總有一天,我要帶著你們再回到這院中!”他在黑暗中抓住云緯的一只手晃晃說:“大難之中,我只帶著兒子和你,可見我對你的愛心,將來再回到這院中時,你便是大夫人了!”
黑暗中的云緯沒有吭聲,只是雙眸在眼眶中鄙夷地一掄。愛心?狗東西,你對誰有過愛心?大夫人?你以為老子稀罕做你的大夫人?你作的惡已經(jīng)夠多,該你來償還了!想跑?恐怕你跑不脫了,上天會長眼的!她側(cè)著耳朵,在晉金存和兒子一粗一細的喘息聲中緊張地傾聽著洞外的動靜。噔噔噔。是腳步聲向這里響來。好,快來搜吧,晉金存就藏在這里!“仔細搜查,決不能讓晉金存溜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云緯的心里一陣興奮。接下來是用刀、槍撥拉柴草的聲響。嘩、嘩、嘩。有一次,一把刀尖分明已戳到了洞口上蓋著的柴草,可惜那刀尖又晃走了?!袄跛玖?,這柴房里沒有藏人!”一個年輕的聲音在報告。云緯的心一下子高高懸起:笨貨,你們連這個洞口都找不著!“這里沒有就快去別的屋找!”先前的那個陌生聲音在命令。糟糕!云緯一下子跌入深深的失望。黑暗中,她聽到晉金存低微地笑了一聲。她的牙倏地咬起:不,決不能讓姓晉的逃掉懲罰。她聽見洞外的腳步聲在向遠處移,她在黑暗中抬手迅速從頭上取下了一根發(fā)簪,爾后咬牙狠狠地向兒子的屁股上戳去。“呀--”兒子凄厲地叫了一聲。晉金存慌忙抬手去捂,但是晚了,洞外響起一陣歡呼:“這里有人!”話音剛落,雜沓的腳步聲便圍住了洞口,幾把刀幾乎同時把洞口罩著的柴草挑開,幾個烏黑的槍口對準了洞里。
云緯悠長輕柔地舒了一口氣。
晉金存面孔發(fā)青雙眼絕望地看著那些轉(zhuǎn)瞬間指向自己的槍口。
“快點出來吧,里邊太憋氣!”一個嘲弄的聲音在洞口叫。
云緯緩緩拉著兒子站起了身,在走出洞口之后,她心疼地瞥了一眼兒子屁股上的傷口:原諒媽媽吧,孩子!
晉金存也慢騰騰地爬出了洞口,他手上原來握著的那把短銃已被收走。
“咋樣?晉大人,還認識我吧?我就是你這些年一直想捉拿的栗溫保!”身高體大的栗溫?;位巫约旱纳碜?, 嗤 笑著望定晉金存。“你還想捉嗎?”
晉金存從牙縫里迸出一句:“你反叛大清皇帝,早晚會被捉拿歸案的!”
“哈哈哈哈?!崩鯗乇m懥恋匦α?,“你的大清皇帝已經(jīng)完了,這中國是爺們這些平民百姓的了,你就永遠死了這條心吧!”
“咱們看誰的心先死!”晉金存在咬牙說這話的同時,忽然間從袖筒里掏出一支暗藏的短槍來,對準栗溫保就扣扳機,但機警的栗溫保早一秒扣響了手中的槍,晉金存拿槍的右手啪地被打斷,他的槍在落地過程中子彈出膛,嗖地鉆進一邊的墻土里。
“打吧!開槍打吧!你這個叛匪!”晉金存捏住自己那只斷了的手脖,朝栗溫保瘋了似地吼道。
“我是要打的!”栗溫保也咬了牙冷聲說道,“我們兩個之間的賬是該結(jié)一結(jié)了,為了你殺死我的民軍弟兄,我打斷你的左腿!”說著,啪地一槍,將晉金存的左腳脖一下子打斷,晉金存的左腿頓時跪了下去。
“為了你對我妻子、女兒的折磨,我打斷你的右腿!”說著,槍又啪地一響,晉金存右腿也跪了下去。
“為了你對滿城百姓的欺壓,我打斷你的左手!”聲落槍響,晉金存的左手腕也一下子斷了。
“打呀,你這個叛匪、畜生!朝老子心口窩上打!”四肢全斷的晉金存發(fā)瘋似地吼。
“你想死,是吧?”栗溫保笑著吹了一下冒煙的槍口,“不,你不能死!你已經(jīng)享夠了福,也該把人世上的苦嘗嘗了!來人,把他關(guān)進一間屋去!”
當晉金存被幾個人像抬一塊肉似地抬走之后,栗溫保轉(zhuǎn)向云緯冷笑道:“我想你就是盛云緯吧?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我現(xiàn)在告訴你,從今天起,你和草絨換換位兒,她做你的主人,你做她的女仆!”
云緯沒有說話,只是一邊緊摟著被剛才的流血場面嚇得索索亂抖的兒子承銀,一邊冷冷望定這個當初搶劫聘禮從而改變了自己命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