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第二十幕 作者:周大新


送走來南陽巡視的新任河南巡撫,晉金存一回到府中,便招來一個貼身隨從不放心地問:“哎,你幫我想想,昨晚咱們去巡撫下榻處送禮時,巡撫見咱們把禮物呈上后,是不是笑了一下?”

“嗯,是笑了一下?!蹦请S從回憶道,“他的兩個嘴角這樣一提?!彪S從學了學巡撫笑的樣子。

“要是這樣就好,昨晚燈有些暗,我沒看清,我總覺得他沒有笑,為這事我昨夜一夜沒有睡好?!睍x金存沉吟著說。

“他反正把禮物收下了?!彪S從仿佛對這笑與不笑沒有看重。

“嗨,那你不懂!”晉金存搖了搖頭,“他要是沒笑,那就證明知府和總兵他們送的比咱的禮物要重,而且送在了咱的前面。送禮也有講究,幾個下官給一個上司送禮,你的禮不僅要重,而且要先送,先送,給人的印象深刻!人家送的禮重而且送在前邊,你的就差不多等于白送!”

“噢,”隨從點著頭。

“你再回憶一遍,你確實看見巡撫大人笑了?”晉金存仍有些不放心。

“是的,我確實看見了?!蹦请S從再次肯定地點頭。

“好,這我就放心了?!睍x金存靠回椅背吸了幾口煙,頃刻,又扭過身問那下屬:“從他的隨從那里聽到什么口風沒?”

“聽到一點,負責巡撫大人貼身侍衛(wèi)的那個馬官人,今早我在館外碰見他,我倆寒暄幾句后,他說:你們晉大人不錯,是個可以干大事的料子!”

“他這樣說了?”晉金存頓時雙眼一亮,他扭頭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翻書的云緯,目光里透著得意。但愿這次能真的感動巡撫給我做番安排,我已經五十多歲了,于朝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好歹也侍奉過幾任知府,輪也輪到我升了!晉升五品同知以后這幾年,晉金存一直在盼著自己升任知府的消息,但盼來盼去,卻終于沒有盼到,心中不免焦急,時時都在暗暗祈禱官運來到,這次新任巡撫來南陽巡視,正是一個讓上司認識賞識自己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棄。

“嗯?!彪S從再次肯定。

“沒有給那位馬官人送點東西?”

“送了,一個獨山玉香爐,一幅烙畫立軸,裱好了的?!?/p>

“對,以后還要記住,凡上邊來了客人,對他們的隨從一定不要慢待,都要多少打點一下,可別小看他們,這些人能成事也能壞事,這些隨從若覺你不錯,對你有了好感,他就會常在主人面前說你好,就能幫助主人下定起用你的決心;若他們認為你孬,對你有了惡感,聽說主人要起用你時,他就會填壞話,這樣三填兩填,就會把你的好事壞掉!沒有聽人說么?世上沒有什么大事,所有的大事都是由小事引起的,有些人升官,很可能就是因為上司的老婆或身邊侍從說了一句好話;連兩國之間發(fā)生的戰(zhàn)事,最初也可能就因為皇帝身邊的一個什么妃子什么太監(jiān)說了句什么話慫恿了皇帝!”晉金存低聲開導著隨從。

“噢,噢。”那隨從連連點頭。

“為買禮物總共花了多少錢?”晉金存吸兩口煙后又問。

“三百多兩。花的錢有點多了?!彪S從賠著小心。

“那倒沒啥,”晉金存吐一口煙,“人生就是做買賣,有支有收,只要值得支出,就不要心疼,不過你們也可以想點辦法,我聽說尚吉利大機房最近買了機動織機,出貨很多,賺錢不少,你可以讓收稅的他們去問問,好像使用機器也應該納稅的?!?/p>

“好的,好的?!彪S從很機伶地眨著眼睛。

“這事讓我去吧?!币恢蹦谝慌陨⒙瓡脑凭?,這時突然開口。

“哦,你去?”差不多忘了云緯坐在一邊的晉金存一怔。

“不就是訛他們家點銀子嘛,我就說我要試穿他們家新出的綢緞,我看他們敢不給!”

“好,好,”晉金存眼睛一亮,“你們女人出面辦這事更好一些,萬一有人說起來,我就講我不知道!”

云緯鼻子里哼了一聲,慢慢轉過身去……

看看暮色已經上來,云緯起身打開自己的那口樟木箱,從自己這些年積攢的體己銀錢中,拿出了四個五十兩的大錠,包在了一帕絲絹里--像大多數富人家的女人一樣,云緯也已學會了攢體己錢。

這便算做是從尚吉利大機房弄來的!

后晌,她一聽見晉金存要隨從去尚吉利機房要稅,心就倏然一縮,她知道這是變相的訛,她即刻就對晉金存生出一股更大的憤恨來。尚家的那點錢來得容易嗎?那是用汗水、靠儉省,甚至是拿女兒的身子換來的呀!如今,有關尚家的兩件事已經深深刻進了云緯的腦子里,一件是尚安業(yè)的下葬,那個老人為了省下一點錢,是用席片包住身子被埋進冰冷的土里的;一件是尚達志為弄到銀子買織機賣了女兒,達志和女兒那天在泰古車糖公司店堂門口抱頭相哭的場面,把云緯的心都揉碎了。對這兩件事的記憶,使云緯心中原有的那股對尚家的氣恨變得淡薄了。尚達志當初為了保住絲織祖業(yè)不和自己私奔的舉動,在今天的云緯看來,仿佛也有可以理解的地方。而一旦她對尚家的氣恨變淡,原先被她壓在心底的對達志的愛就又翻了上來?,F在,達志的舉止行動,尚吉利機房的興衰安危,又都在她的關注之中了,所以,她一聽到晉金存要去尚吉利訛錢的話,就先氣得打起哆嗦來。狗東西,你不動不搖,派人就要去把人家辛辛苦苦用汗水用眼淚積攢起來的錢拿走,這算什么道理?

可后晌云緯不敢多嘴,更不敢把自己心中的憤恨表現出來,她曉得晉金存要辦的事誰也擋不住,她只有另想辦法替達志把這個災難擋開,于是便提出,自己替晉金存去尚吉利大機房弄錢。

達志,你放心,這個災我既然知道了,就不會讓它落到你的頭上!

你安心做你的事吧!我真不明白你們尚家為什么會迷絲織迷得那樣深,可你既然迷上了,你就迷吧……

她把那四個大錠包好往手袋里一塞,便出門吩咐轎礪:去尚吉利機房!

離著尚吉利還有百十步遠,云緯便叫落轎,令轎礪站在原地等,自己一人向大門走去。尚家臨街的店堂門也還沒關,柜臺上點著兩根蠟燭,達志正一人借著燭光伏在柜臺上算著什么帳目,云緯輕腳走進去,沒有吭聲,只是默然望著正聚精會神算帳的達志。

這十來年間,在這么近的距離上這么不受干擾無所顧忌地看達志,還是第一次。他顯得瘦了;眼角已有了那么多雞爪紋;左手背上有一道挺長的血痕,是什么時候劃破的?衣服怎會這樣破舊?左襟上撕破一個口子,右肩上有一大塊污跡,是染印綢緞時濺上的顏料?頭發(fā)顯然很久沒洗了,亂蓬蓬的。呵,達志,虧你還是個老板,你的日子怎會過成這樣?……

達志大約是算完了一筆賬目,推開算盤抬起了頭,他看見站在柜臺外的云緯,驚得“哦”了一聲,他根本想不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一個人來到他的店里。

云緯無聲地站在那兒,雙眼定在他身上。

達志被云緯的目光望得有些慌張,上次見面時她的那頓怒罵還記憶猶新,他惶恐得一時不知該咋著開口,他在慌亂中想到的頭一句話是:“你是來買綢緞的嗎?”

這句問話一響,原本籠在云緯臉上的那層柔和又倏然隱走。她本來等待的是一句關切的、親切的問候或招呼,未料還是一句純生意的用語:你是來買綢緞的嗎?

尚達志,你這個完全被綢緞遮住眼的東西!你以為所有來你尚家的人都是為了綢緞?就不會是因為別的?是因為想你、思念你、幫助你?!在你和你爹眼里,除了絲織除了綢緞寶貴之外,再沒有別的寶貴東西了?!真是鬼迷了心竅!像你們這樣一生只想著一個目標的怪物真是少有!一心想著織出“霸王綢”,狗東西,但愿你們永遠織不出!織不出!……

云緯的牙又咬了起來,原有的那股對尚家的氣恨又在心里翻騰開來,只聽她冷然說道:“是的,尚老板,我是來買綢緞的!不過我要買一種特別的綢緞,一種用你女兒和未婚妻的眼淚浸過的綢緞!那種綢緞穿著舒服!”

這句話像一顆子彈一樣準確地命中了達志的胸脯,只見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他似乎想辯說幾句,嘴動了動,但聲音卻被雙唇關住了。他最后只是無限痛楚地看了云緯一眼,便一下子伏在了柜臺上。

云緯感到了一陣怒氣得泄的快活。尚達志,你心里也不好受了?你也該嘗嘗難受的滋味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刀一樣地朝伏在柜臺上的達志的上身狠狠砍去。屋里很靜,通向內院的門關著;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辰,街上也無人走動,四周沒有別的聲音干擾。云緯就那樣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達志,但漸漸地,她的雙眸里現出了驚異,她看見達志伏在柜臺上的雙肩在一下一下搐動,起初她沒理解他何以會有那動作,待她慢慢看出他那是在強抑哭聲無聲飲泣時,她有些慌了,她急忙轉身關上了臨街的店堂門,爾后走回到柜臺邊,不過是頃刻之間,她心里的那股因怒氣得泄而起的快活又飄飛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了一股苦痛,臉上的冰冷也一變而為心疼,她輕輕地伸出一只手,撫向他那因飲泣而不?;蝿拥念^,撫向那些硬挺而密集的頭發(fā)。

那顆頭在她的掌下更劇烈的抖動,而且開始從他的口中傳出抑得極低的哭聲。

“好了,甭這樣,怪我。”云緯像哄小孩那樣地喃喃說著,與此同時,兩只手充滿愛意地在他的頭頂、頸后、兩鬢上撫摸。而且輕輕低下臉,親了一下他那仍在晃動的頭頂。

院中傳來了一個孩子的喊聲:“爹,吃飯了--!”

云緯一驚,急忙收回手,低了聲說:“你兒子喊你吃飯了,甭讓他看見你這模樣。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后天晚飯時分,你到玄妙觀的西側門,我在側門里的竹林那兒等你,到時再給你細說!”言畢,便扭身拉開店門,閃到了街上……

云緯帶著滿腹的沉重剛剛回到晉府,晉金存就含笑迎上前來問:“咋樣,寶貝,有收獲么?”

“看唄!”云緯努力讓臉上浮出一絲得意,將手袋里包有四個大錠的絹包放到了晉金存手上。

“嗬,這么多?”晉金存眼中的歡喜分明要溢出眼眶,一邊摸著那些銀錠一邊夸著云緯:“我原以為你能從尚家弄出幾十兩就了不起,沒想到這么多!這下好了,送給巡撫的那些東西又差不多收了回來,咱們是收支相抵了!”

“這可是尚家的全部家當了!我去辛辛苦苦討來,你也不能太貪心,總得給我留一點!”云緯斜瞪了晉金存一眼。

“哪能,為了犒賞你的功勞,你留下一半,行么?其實放你這兒和放管家那兒,還不是一樣?!”他上前捏捏云緯的下巴。

云緯迅疾把眼簾放下,以免他看出她眼底的憤恨。正這當兒,門外響起晉金存貼身隨從的喊聲:“老爺--”

晉金存聞喚縮回手,在椅上坐好之后應道:“進來!”

“老爺,”那隨從進屋之后急急說道,“剛才知府大人差人送來南陽師范傳習所學監(jiān)卓遠寫的一封致知府大人的公開信,信上抗議官府最近增設牛捐和強征辣椒稅、油漆稅、斗行稅以及登記戶口時讓每個戶主交的一百文‘筆墨費’,說這是苛捐雜稅,說實行下去必將把百姓們推入貧窮深淵,造成民怨沸騰等等。這封信目前已在城內流傳,一些人還抄寫出來在街上張貼,人們爭相觀看,據說卓遠聲言若官府不廢這些苛捐雜稅,他還準備再寫第二封第三封,知府大人叫你快想辦法處置這樁事,以免釀成民變!”

“哦?”晉金存兩道長眉一挺,在屋內踱起步來。

“以小的之見,今夜我們派人到卓遠家里這么--”那隨從做了個放槍的動作。

“不,”晉金存威嚴地把頭搖搖,“殺人只會更快地激起民變,你想沒想過,卓遠寫文章靠什么?”

“筆!”

“怎樣才能讓人不拿筆?”

“把他的家砸了,筆、墨、硯一律抄走!”

“那他就不會再買?”

“明白了,大人?!蹦请S從笑笑。

“明白了就去辦,但要做得巧妙?!睍x金存又慢聲交待。待那隨從出門后,他才又走到云緯身邊含了笑說:“我已經給廚上交待過了,今晚喝雞鴨腎貓耳絨湯,這東西大補,你待會愿不愿也喝點嘗嘗?”

云緯沒話,只是一臉愕然地望著對方。

“怎么這樣看我?”

云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急忙把頭搖搖。

卓遠那天后晌寫字時,手奇怪地直顫,顫得他幾次放下筆去看自己那只白凈的右手。出了什么毛病?他自言自語地用左手敲敲右手,又接下去寫,他覺出今日的字寫得比往日相差太遠。

這是一份講義。題目是:師傳與立異。身為學監(jiān)他原不必親自授課,這一課是他主動提出講的。當初,南陽書院改為南陽府立中學堂之后,本要請他繼續(xù)留任,但他執(zhí)意辭去聘請,來到這剛辦不久的師范傳習所。他認定南陽眼下急缺的是師資,只有培養(yǎng)好老師才會有更多于國有用的學生。

“卓先生,天要黑了,還寫?”看大門的老頭站在窗外喊。卓遠掏出懷表,看看已是晚飯時分,才點點頭,開始收拾桌上的紙張。

卓遠拎著他慣常裝書、筆的藍布小包袱,走出校門時,看見還有幾個人在湊近師范對面的墻壁,閱讀不知被什么人抄寫在大張白紙上的他寫給知府的那封公開信。

他淡淡一笑。他原沒準備給知府大人寫什么公開信,那是前幾天的一個上午,學生們到校后無心聽課,而是紛紛聚在一起議論著什么。卓遠見狀先是生氣地訓了幾個學生,當其中一個學生含淚訴說官府已開征牛捐和辣椒稅、油漆稅、斗行稅他們正發(fā)愁后,他方吃了一驚。他那幾日身體不適沒有上街,不知有這消息。連吃辣椒、油漆家具都要交稅,太豈有此理!他原打算親去府衙要求知府接見陳述自己的看法,后想到知府可能會找理由不見,便轉而想到了寫公開信,這樣做勢必會引起更多的民眾注意這件事,從而給知府造成壓力,迫使他下令取消這些苛捐雜稅。不料妻子雅嫻知道了他要這樣做后,堅決反對,妻子說:歷朝歷代,凡是做學問弄教育的人干預政界的事,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你不過是有嘴有筆,可人家有權有兵有刀有槍,你得罪了政界,輕則,他們會收走你做學問弄教育的權利;重則,他們會干脆把你關起來,你有什么辦法?妻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歷史上因開罪政界當官的被整的學人的確不少,可眼睜睜看著這些不平的事不管,又確實令他心中不安。他最后還是決定寫,動筆的那天晚上,妻子走過來奪下他的筆,在他面前的紙上飛快地寫了一個大字:“禍!”他當時苦笑笑,說:“雅嫻,中國知識人的腰,最容易被這個‘禍’字壓彎,今日你就讓我試一回,看我能不能挺腰把這個字扛在肩頭。你看父親留下的這兩個條幅和這幅畫,畫上的這個學人儒生躬腰屈膝地站著,一側寫著:易彎最數腰;另一側寫著:能軟當推膝。我這會兒忽然覺得,父親這些遺作八成是在告誡我這個識字的兒子,甭像畫上那人那樣活著!”他當時邊說邊指著父親留下的遺作。雅嫻那一刻被他的話惹惱,跺一下腳說:“好,你腰硬,你寫吧!”……

卓遠這會兒想起來這些事,又禁不住笑了一下。

但愿這封信能給知府帶去點壓力,使他盡快取消這些苛捐雜稅。

街兩邊的店鋪已經上燈,強度不同寬窄各異的光束投到街上,使街面顯得斑駁怪異。有很響的猜拳行令聲從附近的酒館里傳出,伴著各家招呼孩子吃飯的叫喊,加上仍在忙著的白鐵鋪的敲砸動靜,夜色初上的街道鬧成一片。

前邊有兩個醉鬼,走路一搖一晃踉踉蹌蹌,后邊的一個正在朝前邊的一個喊:“你給我站住!咱要喝喝到底,老子不把你喝倒我就不是我娘生的!你吹什么牛皮?你站住不站?不站老子就宰了你!”手中赫然舉著一把锃亮的刀。前邊的那位根本沒有看到危險,還邊走邊朝后叫:“你回去跟你爹再學兩年喝酒,然后咱們接著比,老子喝的酒比你見過的水都多!你逞什么能--”正說著他的腳下絆了什么,噗嗵一聲摔倒在地,后邊的醉鬼踉蹌著奔上去,舉刀就向那人身上砍。走近了的卓遠見狀慌忙上前勸拉,但他沒想到,他的手剛觸到那個拿刀的醉鬼,那醉鬼便霍然轉身抓住了他的手,原本仆倒在地的那個醉鬼也忽然怪笑著抱住了他的腿。他在掙扎中倒在了地。他右手撐住街面剛想站起,只聽呼地一聲,那醉鬼竟揮刀向他右手砍去。刀刃觸手時他撕心裂肺地慘叫了一聲。他看見的最后一個情景,是他的四截被砍斷的指頭在地面上跳動,隨即便轟然仆地,疼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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