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開始了。
在少劍波和他的戰(zhàn)友們面前,坐著那個被捉來的人。他的臉又瘦又長,像個關(guān)東山人穿的那沒絮草的干靰鞡。在這干靰鞡似的臉上,有一個特別明顯的標志--他的右腮上有銅錢大的一顆灰色的痣,痣上長著二寸多長的一撮黑白間雜的毛,在屋內(nèi)火盆烘烤的熱氣的掀動下,那撮毛在微微顫動。
他的兩只眼睛,緊盯著少劍波,時而恐怖慌亂,時而又泰若無事,從他的變幻無常極不穩(wěn)定的表情中,可以完全洞察到他內(nèi)心的狡猾和矛盾。他在焦慮,也在幻想著可能有的一線希望。
少劍波威嚴的眼睛三分鐘內(nèi)一直在瞅著他。
“什么人?”
那人微笑了一下,用十分近乎的口吻答道:
“同志,自己人,別誤會,我是軍區(qū)司令部偵察連的偵察員?!?/p>
說著他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看,這是護照,嘿!……錯不了。”他遞給少劍波以后,便坦然地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向火盆烤著火??墒撬嫌醚劢穷┲賱Σ?。
楊子榮把這張護照攤在小炕桌上一看,確是牡丹江軍區(qū)司令部偵察連的護照,并寫明這人是偵察員郎占山回方正縣探父母的。少劍波只是無心地瞥了一眼。
“那你為什么害怕人民解放軍部隊?”少劍波冷笑了一下。
“那全是誤會……誤會……”這人一點也看不出慌張。
“我以為咱們這樣一股小部隊不會出來這么遠,所以我判斷一定是土匪,再加上下雪,老遠我也看不清楚?!?/p>
“那么你在廟里躲著,就沒聽見我們盤問那老道嗎?”
“全聽到了!全聽到了!”
“那你怎么還不出來呢?我們已清清楚楚地向老道表明我們是人民解放軍哪?!?/p>
“那我這個老當偵察員的,可不能上那個老當。”那人狡猾的瞪了瞪眼睛,“土匪詭計多端,我只以為你們是土匪冒充解放軍,因為我知道,咱們?nèi)绻挥羞@樣一個小部隊,無論如何也不敢到這里來。所以才弄成‘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這全是誤會,當偵察員的在這種場合下,哪能不警惕呢!首長,不用說,這您比我明白的多?!彼纳駳怙@得更泰然輕松了。
“你探親為什么走到這個老林子里來呢?這是正道嗎?”
“唉!”那人嘆了一口氣,表示出一副悲切的樣子,“我說出來不怕首長和同志們批評我的家庭觀念和個人主義,這趟回家弄得我心里真不痛快,父親自從滿洲國那陣被捉去當勞工,在虎林挖山洞子,落了個寒腿病,這兩年更加重了,這趟回家一看,簡直連炕都下不來,成了個半身不遂。我臨回來,父母囑咐我,無論如何要弄點虎骨給他,因為向人打聽來的偏方說,虎骨酒能治好。咱們當解放軍的人又沒有錢,所以我就向這山里繞一趟,準備碰巧向老百姓要一點,要是到城里藥鋪去買,一來買不起,二來怕假貨,所以……”
“那你準備到哪去找呢?”
那人翻了翻眼皮,“我準備到夾皮溝?!?/p>
“夾皮溝有嗎?”
“有!”那人答得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有?”
“因為那里住的大部分是林業(yè)工人,他們都會滑雪,打獵一個頂十個,打老虎那玩意,沒有這樣的好獵手是打不到的,所以我想他們一定能有?!?/p>
“你是方正縣人,怎么知道夾皮溝屯的人會滑雪打獵呢?”
少劍波繼續(xù)問道。
“這是我在日本鬼子時代,在牡丹江‘滑雪用具株式會社’學徒時知道的,那時夾皮溝屯人常去買雪板和雪杖?!?/p>
少劍波、劉勛蒼、楊子榮等三人對笑了一下。
“你既是解放軍,為什么強吃山頂上老夫婦那么多的好東西呢?”少劍波態(tài)度上有些嚴厲。
那人低下頭,露出一副膽怯的樣子,“首長原諒,是我覺悟不高……覺悟不高……破壞了部隊紀律……請首長原諒……”
這一番問話,這家伙對答如流,確像個人民解放軍一樣。
他為了再次證明他是人民解放軍的便衣偵察員,特地又把他的手套拿出來作物證,當他發(fā)現(xiàn)手套只有一只時,愣了一下,“唔!啥時丟了一只!”可是很快地又平靜了,神情上更加坦然,看樣子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手法會成功。
特別是當問到那個老道的時候,他連連地稱贊那老道是個大善人,頌揚他行善施德,大慈大悲,一心向善,對革命有幫助。他的主要論證,是老道誠心誠意地掩護了他,并且在廟里給他飯吃。
雖然這樣,但在這段問話中,這家伙的兩只手卻十分不安靜,從談話開始,他一直是兩只手蓋住他右邊的衣襟的角。
當他拿手套作證時,他那兩只長時間沒離開衣襟角的手掌已是滿是汗水。
“這是他的致命處!”少劍波心里想,所以從開始談話,少劍波并沒有看這家伙的眼睛,而是不住地用眼瞟著他那僵直不正常的兩只手。少劍波越看,這家伙越蓋得緊,甚至偶爾有點微微的抖動。
“抬起手來!”少劍波拿出一把鉛筆刀嚴肅地命令道。
這家伙在這句突然的命令下,神色上突然一慌張,緊抓著那右衣襟角,瞪著驚慌的兩眼站了起來。
當少劍波用小刀刺開他的衣襟角,這家伙已是汗流滿面了。少劍波從衣襟角里面取出了一迭紙,所有人的眼睛全盯向了它。
少劍波還沒有完全展開那一迭紙,那家伙的神情已完全變了樣子,全身抖顫著,兩條腿像被沉重的東西壓彎了似的。
他從干啞的嗓子眼里,擠出了幾乎聽不出字的聲音:“官長……饒恕……我說……我說實……話……”
“那就由你自己了!”少劍波顯出冷冷的神態(tài),頭也沒抬,他慢慢地展開了那迭紙,打開一看,一共是兩張。
那家伙吞吞吐吐說出了他的來歷。
他是國民黨中央先遣挺進軍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旅長崔老三(即慣匪座山雕)的副官劉維山,因為他右腮上有一撮二寸多長的毛,所以人們都叫他“一撮毛”。他和許大馬棒部下那個欒警尉一樣,擔任對我軍的偵察工作,及對匪部的聯(lián)絡(luò)工作。他們倆還是在偽滿當警尉時就結(jié)拜為把兄弟。
一撮毛這次出來一個多月,專門是為了尋找欒匪,目的是要把欒匪給許大馬棒掌管的那些地下先遣軍組織名單和欒匪本人一塊拿到手,歸座山雕管轄,撿許大馬棒這筆洋撈。
這批地下組織名單,對匪徒來講,是一筆極為寶貴的財產(chǎn)。每個旅都有一個地盤,在他們的地盤內(nèi)都有這么一批組織,這批組織的名單都標在一張圖上,所以他們管這張圖叫“先遣圖”。如果欒匪能把許大馬棒這份家底獻給座山雕,而不交給別的旅,座山雕曾許給欒匪當團長。因為這樣接收了許大馬棒這批鋪墊,座山雕在匪軍內(nèi)部即可變成實力雄厚的暴發(fā)戶,就更有資本等國民黨來了好討封領(lǐng)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