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深夜，我再也睡不安穩(wěn)，好像床上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鐵釘，沒有半寸地方容得下我。我爬起來，溜下閣樓，朝紅星巷走去。馬路上沒有人，只有路燈照耀下長長的樹影。我掐了掐胳膊，感覺到痛，才確信這不是在做夢。走著走著，我忽然聽到一聲呵斥：“你去找死呀！”這不是于百家的聲音，也不是我爸的聲音，那會是誰的聲音呢？我的腳步在巷子口停了下來。路燈是明亮的，夜風(fēng)是涼爽的，樹葉是親切的，就連暗影里的建筑物，也仿佛是我的財產(chǎn)，再不多看幾眼就沒機會似的。我從來沒這么仔細地注意過深夜，也從來沒覺察夜風(fēng)、樹葉、路燈和建筑物會讓我這么舍不得。我的腳步想往巷子里走，我的腦袋卻命令它停住，命令它：“回去！”胳膊擰不過大腿，腳步拗不過腦袋。我在巷子口站了一會，便灰溜溜走回倉庫。

但是，就像女人的周期，過了二十天，我的身體又煩躁不安，腦海里全是張鬧。這么說也許有點夸張，其實擠在我腦袋里的也不是完整的張鬧，只是張鬧的局部，比如臉蛋、脖子、胸口、小腿、手臂，凡是露出來的、凡是白的，一起往腦袋里擠，你推我擁，擠得我的腦袋都快爆裂了。沒辦法，我只好爬起來，又往紅星巷走去。

這個深夜，我沒有停在巷口，而是繼續(xù)往前走。我舉起左手：“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弄不好要挨掛牌游斗，還要吃槍子?！蔽业挠沂謸P起來反駁：“睡一次這么漂亮的，哪怕立即消滅也不冤枉?！蹦懵牫鰜砹耍@是于百家的觀點，有時難免要用他的觀點。左手又舉起來：“如果被當(dāng)場抓獲，他們會問你事情的詳細經(jīng)過，會打傷你的器官，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庇沂峙e起來：“做什么都得付出代價，我爸不是挺過來了嗎？于百家不是挺過來了嗎？”左手：“可是，他們已經(jīng)沒前途了。你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還有光明的前途，沒準將來還可以當(dāng)動物園的領(lǐng)導(dǎo)，還可能評上先進。”右手：“憑什么說一做這事就沒前途，萬一張鬧同意呢？難道她就不是人嗎？于百家說了，凡是女人都愛面子，只要把事情干成，她就認命，就會做你的老婆。不信你看看那些爛仔頭，哪一個的老婆不如花似玉，哪一個的老婆不是這么弄到手的？”左手：“你千萬別上當(dāng)！于百家是說著玩的，你千萬別當(dāng)真！要是他真那么想，干嗎還怕那三個公章？”右手：“我實在熬不住了，就像敬東那樣熬不住，誰叫她長得比仙女還漂亮呢？不是我壞，是她太好看了。”左手：“別、別、別，廣賢，你爸不是教過你萬一熬不住就自己解決嗎？你為什么不自己解決？哪怕是一邊想著她一邊自己解決，也總比你去送死強！不信，你扭開旁邊的水籠頭，用冷水沖沖腦袋?！?/p>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旁邊真的有個水籠頭，平時我根本就沒把它放在眼里。我扭開它，讓水嘩嘩地沖刷頭皮，全身連續(xù)打了幾個冷顫。好險呀，還差十米我就走到了省文化大院門口。我比上次多走了三百多米，要是沒有這一頓冷水，也許我就控制不住了，我就不是我了。我從水籠頭下站起來，用力抹了抹頭上的卷發(fā)，回頭走去。

幾天之后，我收到了于百家的來信。他在信上說如果真要去開張鬧的窗戶，最好閉上眼睛，因為閉上眼睛之后，耳朵就會豎起來，會特別敏感，就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但是到了信的結(jié)尾，他卻板起臉勸我千萬別去干那種蠢事，這只不過是一個玩笑，前次說的也算不得數(shù)，只是一時的狂言亂語。他說如果我聽勸就是他的好兄弟，如果不聽勸等到某一天我被押赴刑場，他絕對不會去看我半眼。我驚出一身細汗，暗自慶幸沒把他的狂言亂語當(dāng)作最高指示，要是我真按他說的去做，也許我早已像蘭蘭那樣被關(guān)進籠子了。

又過了二十天，月亮從窗口照進來，白生生的一片，像女人壓扁了的身體攤在我床上。我這個傻B、癲仔、蠢貨又管不住自己的腿腳，從床上爬起來，去了紅星巷，進了文化大院，直接來到張鬧的宿舍前。那晚，我的腦子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沒對我的腿腳提出半點批評，或許已經(jīng)提出了，只是聲音太微弱，蓋不過身體的沖動。我掏出一塊黑布蒙住眼睛，開始用手指去感受窗戶。我把手指摳進窗縫，輕輕地拉，窗門很配合，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就打開了。我伸手去摸靠門邊的窗條，摸到了，輕輕地抽，窗條也像是自己人，沒反抗就滑了出來。這時我拿掉黑布，把頭伸進去，扭開門鎖，門鎖非常理解，一點也沒吵鬧。我輕輕地推門，那門就像內(nèi)奸，無聲地閃開一條縫歡迎我。進入張鬧的宿舍，我沒有遇到半點阻力，那些窗呀鎖呀門呀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合伙起來收拾我，竟然沒給熟睡中的張鬧一點暗示。如果當(dāng)時我不照于百家信上說的蒙上眼睛，說不定就會弄出響聲，張鬧就會驚醒，我就會逃跑，后面的事就不會發(fā)生……

我屏住呼吸，盯著窗前的床。床上鋪滿月光，可以看清張鬧長長的眼睫毛、直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雪白的脖子。天哪！她竟然穿著那件我買的藍色連衣裙。這說明她并不恨我，說明我還有跟她發(fā)展下去的大好機會，難道她的生氣是假的？我頓時傻了，像老鼠掉進了銻桶，抓哪里哪里都沒把把，急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爬出去。我后退兩步，嘭地撞翻一張椅子。張鬧忽地打坐起來，驚叫：“誰？”，緊接著就喊：“救命！”她的喊聲逼得我沒有退路，只好撲上去捂住她的嘴。她撕我、推我，嘴里不時漏出“救命”的嚎叫。我說：“張姐，張姐，我是廣賢，我只想看看你，沒別的意思，求你別叫了?！彼炊械酶舐暎也坏貌话阉淖彀臀娴酶o。討厭的是她不光嘴巴嗚嗚地叫喚，身體還滾來滾去，雙腿把床板打得叭叭響。為了讓她安靜，我動用了全身的重量，讓我的腿壓住她的腿，讓我的胸膛壓住她的胸膛，用我的雙手壓住她的嘴巴。這樣，她的動作幅度稍微小了一些，但是走廊上已經(jīng)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我明知道末日就要到了卻毫無辦法。有那么一剎那，我想放開她，從窗口跳下去，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想法的產(chǎn)生和遺忘是同時進行的，竟然沒有多停留哪怕萬分之一秒鐘，好像我的手捂住的是一個炸彈，只要一松開就會沒命。當(dāng)時我最關(guān)心的是不讓她發(fā)出聲音，別的任何想法都被推后，因此我又一次失去了對命運的選擇。

　　屋門乓地一聲被人踹開，電燈嗒地一聲閃亮，幾個男演員扭起我的雙臂，毫不吝嗇地把拳頭、腳尖、膝蓋、胳膊肘送到我的屁股、胸口、腦袋、鼻子、眼睛、脊背等地方。我的雙臂被他們扭得嘎嘎響，好像要扭斷了。開始，我這個傻B還盡量理解他們，覺得他們就應(yīng)該這樣保護張鬧。張鬧就像是他們頭頂?shù)囊恢昶咸?，平時他們連酸的都吃不上，現(xiàn)在怎么能容忍一個小毛孩把葡萄連根拔起。但是慢慢地，我發(fā)覺他們并不理解我，他們的手越來越重，我身體迎接的再也不是肉體，而是一些硬物，好像是凳子、皮帶和磚頭。他們把我的嘴角砸破了還沒有停止，把我的腿打瘸了，還在往上面扔凳子……我的胸口一陣麻，我的頭皮一陣麻，我的大腿一陣麻，最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倒下去的瞬間，我仿佛聽到張鬧的哭聲。我又沒傷她半根毫毛，她怎么哭得比挨了強奸還要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