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哭泣(2)

月亮背面 作者:王剛


秦總穿一套白色西裝,背頭梳得光潔而整齊,皮鞋很亮,白襪子干干凈凈顯得一絲不茍。他也談到了"文革"時所受的迫害。當(dāng)談及他兩個兒子因為沒有吃的,在東單、花市一塊要飯,大兒子被打得腦子有問題時,他聲音開始有些顫抖,秦總老伴的眼淚也出來了。

李苗也跟著老太太一起哭了,她一邊擦淚一邊記錄著說:原來只聽說舊社會才那樣。

秦總微笑而慈愛地看著她說:"真是小姑娘,大概很難想象那樣的日子了。今年多大了?"

李苗稍稍遲疑了一下,說:"二十一。"

前幾天李苗還對牟尼說她剛滿二十二歲,現(xiàn)在又成了二十一。他不得不又點燃一支煙,使勁抽了一口,阻止想笑的欲望。

沉默了一會兒,歐陽京說:"秦總今天從下午直到晚上都在陪著日本的金融代表團(tuán),現(xiàn)在肯定累了。"

他們起身告辭,秦總親自送到過道,她老伴拉著李苗的手一直沒有放開,讓李苗星期天休息了就到家里來玩。

李主任和歐陽京說用車送他們。

牟尼說:"你們也有家,這種工作精神真讓我感動,想不到銀行的人這么苦。"李主任說:"再告訴你們兩件事。去年我?guī)状蜗霂颓乜偘盐葑友b修一下,他始終沒同意。另外,他的辦公室一直都沒有安空調(diào)。"歐陽京說:"知道嗎,秦總老伴病了,他都是用自行車推著她去看病,好幾里地,從來不用公家的車。"告別了他倆,李苗和牟尼走在夜色中,她問他:"你怎么看待這個晚上?"

他說:"看來我們應(yīng)該充分相信這世界還是好人多。"

李苗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覺得今天有進(jìn)展嗎?"

他也笑起來:"感情與感情的交流,體現(xiàn)了'忠魂'二字,看來我們與銀行很快就要成為一家人了。"

空氣涼爽,行人寥寥,明亮的馬路上汽車也很稀少,遠(yuǎn)處隱隱傳來羅大佑的《戀曲一九九零》,他聲音難聽,咬字不清,但曲調(diào)和模糊的歌詞卻勾起人們深深的向往。

他暗暗對自己說,這次也許會成功。但這成功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茫然。

又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來晚上還沒有吃飯,對李苗說:"我感到餓極了。"

她愉快地看看他:"到我房間去煮方便面好嗎?"

李苗的房間與所有那些流浪姑娘的一樣,有一種無奈的溫存和乳白色的凄涼,像是一塊在迷亂的河流中露出水面而又極不穩(wěn)固的石頭,使你無法站立,卻又不敢離開。

粉白的墻上貼著幾個男女影星的黑白劇照,床的旁邊放著皮箱,那上邊又放著一只小羊。她枕頭旁邊放著一撂書,其中最上邊一本就是米沃什的《拆散的筆記本》。

時過五年,當(dāng)他極力在記憶中重新注視著她那個已經(jīng)變得遙遠(yuǎn)的房間時,牟尼力圖回憶起那些細(xì)節(jié),比如她內(nèi)褲究竟是什么顏色,她的乳罩后的掛鉤是怎么扎上他的手等等,那個晚上她脖頸的氣息與幾年后他們成為仇敵時是否有差別,她在他身邊呼吸時是否臨時嚼了一塊口香糖,她和他第一次上床時是在那個秋季哪一天的幾分幾點......

他問她:"為什么要從成都出來?"

"跟你一樣。"她說。

"那你為什么不去深圳而選擇北京?"

"我喜歡北京的一種文化氛圍。"

"這種文化氛圍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說,"它只浮動在記憶中和想象里。"

"那你為什么還愿意留在北京呢?"她反問他,并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是啊,我為什么愿意留在北京呢?"他問自己。

對于這么簡單而又天經(jīng)地義的問題有時竟是那么的缺乏思考,越想如何回答越不知如何開口。

為了掙錢,為了這兒的女人與機(jī)會,為了這兒的街道寬,燈光亮,為了經(jīng)常可以看見天安門并與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為了這兒的近百所大學(xué)以及"人藝"與中央樂團(tuán);為了走在這兒的街上有時會碰見明星......

這是一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因為藏在他心底的那個最隱秘的最根本的原因他不愿告訴她。

他說:"我真說不清為什么一定愿意留在北京,你呢?你能說清嗎?"

"能。"李苗堅定地說,"就是為了遇見一個男人。"

"這樣仍然是沒有回答,"他嘲笑地說,"難道在成都,在別的什么地方就無法遇見一個你想象中那個模糊的男人?"

李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陷入沉思。

他似乎能感覺得到,李苗的態(tài)度是真誠的。

世界上任何女人都會把她想象中那個心底唯一的男人看得非常重要,這就是女人永遠(yuǎn)需要思慮的那個詞--婚姻。

李苗的直率很打動他,看來她畢竟有著真情的一面。她可以用許多假話來對付這個世界,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回答卻是那么簡潔:"一個男人。"

而他呢?在他此后的人生中還會有哪怕絲毫的真情可言嗎?面對李苗的坦白他也能具有相應(yīng)的簡潔嗎?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一個問題我想問問你,"李苗忽然變得活潑歡快起來,她的聲音又顯得極其輕松:"我只是想問問,嗯,算了,還是不要問了。"

他的心變得沉重起來,似乎已經(jīng)隱約有了某種預(yù)感,知道她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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