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個“ 面 團”
我的任務是采訪七名犯罪嫌疑人,拍攝拋尸現(xiàn)場,尋找知情人。按時間計算,如果當晚播出,我們最遲應該在12:00拍完所有內(nèi)容,然后趕三個小時的路到太原傳送,并在路上完成初剪。能否順利完成任務,就看采訪接洽是否成功。
不幸的是,我碰上了一個“面團”。他是山西省公安廳的某領(lǐng)導,對于我的采訪要求,他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是讓我反復地聽他“介紹情況”——在這個過程中,他時而讓秘書核實這個細節(jié),一會兒讓那個來旁聽,通過我一再地擺事實講道理,他終于同意我去找辦案民警??晌覀儎倓偝霭l(fā),他又打電話讓手下人把我們再次“禮讓”到賓館。時間這時已經(jīng)指向10:00,不算聯(lián)絡溝通,我和這“面團”已經(jīng)白白耗了一個小時,他居然還要商量!?我沖進他房間時,“面團”依然一團和氣,滿臉微笑,現(xiàn)實提醒我,必須像老記者那樣狐假虎威——我扯起一面“大旗”,胡亂揮舞一番,這回“面團”終于明白表示:“犯罪嫌疑人最好不采訪,以免打草驚蛇,影響其他嫌疑人的抓捕工作”、“目擊者和幸存者我們做了筆錄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散回家了,不容易找?!保ㄊ聦嵶C明這是假話,我們后來通過其他渠道聯(lián)絡的知情人其實都被當?shù)鼐郊邪才抛≡谝惶帲瑯窍逻€有聲稱保障知情人安全的警察看守)、“某副省長建議拋尸現(xiàn)場最好不要再過多報道了”……
不知是不是“大旗”的作用,經(jīng)過短暫商量,我們最后終于達成共識:讓忻州市公安局局長介紹案情;拋尸現(xiàn)場一定要拍。而對犯罪嫌疑人的采訪,由于“面團”頑強抵抗,我決定暫時放棄,有時間再另辟蹊徑突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跑了兩個現(xiàn)場,順手還采到了個目擊者,完成采訪任務回到賓館已是下午1:30,當天播出眼看不行了,“面團”白白耽誤了我一個多小時,教訓證明:以后遇到這樣的人要速斷速決。
逝 者 如 斯 夫
既然第二天播出,深度必須加強。安監(jiān)局主持工作的司長告訴我們,短期不會有階段性進展。和“家”里溝通后,確定把縣里的監(jiān)管不力作為調(diào)查焦點。我的任務是找到家屬、幸存者、目擊者和礦上工人,調(diào)查事故發(fā)生后的情景和普遍存在的監(jiān)管不力的情況。
通過最早的舉報人邱洪剛,我們找到了這些人。雖然當?shù)鼐絿朗貥翘菘?,最終架不住內(nèi)外交困,我們還是采訪到了五位關(guān)鍵人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伍賢明。她的丈夫在事故中遇難,當時她就在井邊。下午1:00她看見井口冒煙,工人要上來,工頭說誰上來就把誰踢下去,果然沒有工人上井,所有的人繼續(xù)提石料。到下午3:00,燃燒的編織袋引燃了井下儲藏的炸藥(按規(guī)定,井下是不能儲存炸藥的),一聲巨響,碎石四濺。伍賢明說:那時她就知道全完了,井下全完了。剛開始,還上來幾個活的,都是管事的。后來抬上來八具尸體,負責搶救的人就不讓抬了。他們封閉了井口。(警方從找到的遇難者遺體分析,他們身體沒有明顯傷痕,有可能是后來窒息而死,是否是封閉井口造成了他們的死亡還有待進一步的調(diào)查)。下午4:00,警車、救護車都來了,可井下的礦工并沒能得到他們的救助,眾多官員只是草草地聽了礦主的匯報就匆匆離開了。官員走后,像伍賢明這樣的知情人都被礦主騙到隱蔽的旅館隔離起來,以此封鎖消息,這一瞞就是一個星期。
讓我奇怪的是,這個女人遭受如此大的打擊,卻沒有一滴淚,整個采訪過程中,她的敘述非常有條理。應該說采訪他們的感覺是復雜的。那個叫龔文倫的礦工,說起工友的死,說起礦難,始終面帶微笑。6月23日凌晨,他還曾下井往外抬過尸體,這樣的經(jīng)歷他說起來也很平靜。他說這樣的事常有,在山西這些礦里,死人算不了什么大事?!八麄儾辉诤酰稽c都不在乎”,說完他終于收起笑容,嘆了一口氣,“人活著有什么意思——”最后他問我:“我們來這就是為了賺錢,死了就死了,有什么意思?——真的沒意思?!甭犝f,那四具被焚燒的尸體,是家屬拿到了錢,覺得尸體不好帶走,讓工頭們燒的。如果真是這樣,盡管我能理解家屬這樣選擇的原因,但心底還是禁不住生寒。難道貧困真的會把親情都腐蝕殆盡?
在幾次礦難的采訪中,家屬和我們說的最多的是賠償金的數(shù)目——錢少了,他主動要求記者采訪;錢數(shù)滿意了,他遠遠地看見記者就擺手。到現(xiàn)場的這些家屬,大多帶著家鄉(xiāng)的能人來談判,事故的處理因此變得冷漠而程序化。從他們身上,我很難看到“人命關(guān)天”的影子,可面對他們的貧困,我又覺得無話可說。
生與死的距離只有一百三十米
張?zhí)熨R
海拔負一百三十米,這是我曾經(jīng)到過的地下最深處。
罐籠有節(jié)奏地墜落,鏡頭里的藍色洞口閃動著刺眼的寒光,井下的空氣越來越潮濕、冰冷,我想三十七名死難礦工在那一天一定也感受過同樣的潮濕冰冷??晌也⒉挥X得這趟下井有多恐怖,因為我知道對于我來說這不過是一次體驗而已。就像三年前在同樣的夏天,我和栗嚴進入悶熱潮濕的南丹透水礦井時一樣,心里清楚很快就可以出去,因為我們只是來采訪的,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