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初石給王一打電話，說離婚介紹信他的已經(jīng)開了，但沒有問王一的是否也開了。他說這件事的口氣跟說別的尋常事一樣平和。這讓王一感到，離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誕節(jié)了，尹初石沒問節(jié)日小約怎么安排。這一切都使王一覺得意外。放下電話，她想，她也該把介紹信開了，他打來電話的目的也許就是為了這個，想到這兒，她有些傷感。

系主任是亞非文學(xué)的老教授，王一很少與他交談。他滿頭銀發(fā)，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談話之前，跟自己說，應(yīng)該相信這樣的長者，憑直感。當(dāng)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與系主任單獨說話的機會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力氣寒暄客套，如果不馬上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她將永遠也搞不到一份離婚介紹信。

“請您無論如何幫我一次?！蓖跻婚_口說出這句話時，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系主任沒說話，他離開座位將露著縫隙的屋門關(guān)嚴，然后坐到王一旁邊的沙發(fā)上，“說吧。”他說。

“我需要一張介紹信，我得離婚。請別現(xiàn)在問我為什么。請您相信我，現(xiàn)在別問我。我……我現(xiàn)在……什么都回答不了?！?/p>

“必須么？”

王一點點頭。系主任起身離開，出門時也隨手關(guān)嚴門。五分鐘后，他回來，將一張空白介紹信放到茶幾上，掏出鋼筆寫上一行字，然后交給王一，“抬頭你自己填上吧?！彼f。

王一擦干了眼淚，將介紹信放進包里。她抬頭看著系主任說“謝謝”時，眼淚又流下來了。她被系主任對她的這份尊重感動了，她從系主任的臉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諾：這將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時間內(nèi)，不會有別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謝，但又擔(dān)心流淚。她沒再說話，點點頭表示告辭。

“給你自己點兒時間，反復(fù)考慮一下。這和別的事不同?！毕抵魅巫詈笳f。王一又回頭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銀發(fā)，她想起一句葉芝的詩：當(dāng)你老了/頭白了……

王一趕到康迅朋友的住處時，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沒想起來在路上買些吃的。她敲門時在想，也許他們可以在附近找個地方吃飯。但她剛一進門，康迅便捂上她的雙眼，將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開雙手：一桌豐盛的午餐仿佛從天而降。

“中西結(jié)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說，“這是中國的紅燒肉，我嚴格按照菜譜做的，不會有問題。紅燒肉是你們的毛主席最愛吃的。”

“這個呢？”王一指指另一個蔬菜濃湯，“是你們總統(tǒng)最愛吃的？”

“你很聰明。”

“是什么？”

“紅蘿卜、元蔥、西紅柿還有奶酪。怎么樣？有脂肪也有維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紅葡萄干邑，“這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標志之一，開始有比較好喝的葡萄酒?！?/p>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飯。王一嘗嘗紅燒肉，馬上心悅誠服地夸獎康迅做得好吃?？笛负艿靡狻?/p>

“毛主席還活著的話，也會滿意的?！彼f完又給王一夾了一塊肉。“我覺得中國人這個習(xí)慣挺好，吃飯時你可以給自己喜歡的人夾菜。這是愛情最自然的表達方法之一?！?/p>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沒吃幾口菜，但喝了不少酒。當(dāng)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時，康迅拿過酒瓶，“我來倒?！彼麑⒕普搴?，但把杯子挪開，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著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語溫柔地詢問。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著的手，撫弄著康迅的頭發(fā)?！拔蚁胛业秒x婚?！彼÷曊f，“我已經(jīng)開了介紹信?！?/p>

康迅定定看著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雙手，用力緊握。在他看來，他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將自己的力量分給王一。

“請你不要多想，這跟你關(guān)系不大?！蓖跻桓械搅丝笛競鬟_過來的情感，因此才這樣說。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誤解。

“如果我現(xiàn)在向你求婚，你還會這樣認為嗎？”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為我還沒離婚。再說，就是我離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歲了，至少能為自己負責(zé)任?！?/p>

“你知道你是在胡說么？！”康迅突然憤怒地甩開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康迅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著。

“我知道我在說什么?！蓖跻坏吐曊f。

“那你知道你在傷害我么？”康迅問。

“對不起，我……”

“不，別說對不起?！笨笛钢匦露自谕跻坏纳砼??！澳銗畚?，是么？”

“是的，我愛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為你丈夫有了別的女人，而找我隨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愛你。我不是隨便搞個臨時關(guān)系。我有過別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樣的。我愛上你以后，就對上帝存有敬畏了，因為他把我最深的愛情放到一個最適合我的女人身上。因為這個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結(jié)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變老，一直接受最終等待我們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輕輕一點頭，淚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們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將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許就是兩個人能安靜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離開中國，我可以在這兒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兒，并且也能放棄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場，做個牧場主的妻子。為了這個，我們必須結(jié)婚，因為我的眼睛是藍的，而你的是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