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是在下課以后把牧場的畫冊還給康迅的。他坐在倒數第二排,上課時王一發(fā)現康迅也來了,他總是神情專注地注視著,黑板還是王一?王一覺得是前者,因為她沒有被人注視時的不適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畫冊翻到第二十五頁,他指著畫頁問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頭看,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場,一個孤零零的舊柵欄門立在那兒,向后傾斜著,好像給風吹歪了。
康迅又指著畫頁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驚不小,“你們家的牧場?”
“對,科恩牧場,我祖父留下來的。”康迅說著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王一看教室,人已經走光了,除了他們。
和多數中國人一樣,繼承一幢房子或是擁有一個牧場這類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說里才偶爾見到。她很感興趣和一個未來的(或許現在已經是的)牧場主交談幾句。
“我小時候一直住在這兒。”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沒有孩子跟你一塊玩兒?”王一以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獨。
“當然有?!笨笛杆坪醪辉干钫勱P于他的童年,“你小時候在什么地方長大?”王一覺得康迅的漢語還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換成“哪兒”,也許更口語化。
“城市,大街上?!彼f,好久沒人與她談談童年,她覺得往事漸近有種親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沒有。我只有一個姐姐,所以那時候我總是害怕。”
“怕別的孩子欺侮你們?”康迅說,“要是那時候你們認識我就好了。我可以保護你?!?/p>
“要是我們認識你,你怎么保護我啊?”王一發(fā)現康迅的語法錯誤,便開個小玩笑。
“也許你姐姐不喜歡我的保護?!笨笛改樇t了,但喜歡把這個玩笑開到底。
“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吶?!?/p>
“我三十六歲。”康迅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輕得多,雖然他只比自己小兩歲。“是么?!要是那時候你在中國,我和姐姐還得保護你這個小弟弟,我們會更倒霉的。”王一發(fā)現她還從沒跟一個異性這么輕松地開過玩笑。
“強者有時候不是年齡大的?!笨笛刚f著合上了畫冊,“我小時候常常保護我媽。”
“你媽?”王一很吃驚,因為她父母十分相愛,她不能想象這類事。
“我媽非常軟弱。她丈夫有時打她,很兇?!?/p>
“為什么?”
“不知道,有幾次我發(fā)現時,他已經在打她。我沖上去打她丈夫,可她總是抱住我。這樣,她丈夫就能打我們兩個?!?/p>
“她丈夫?”
“是我父親?!笨笛竿纯嗟卣f出“父親”這個字眼,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苦澀的稱呼?!拔以匍L大一點兒,勸母親和我一起離開那兒,可是她不走。有時候我很難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徹底離開,我擔心她。”
“沒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搖搖頭,“也許有,但我不知道。媽媽她從不多說。我恨她這一點,但是我沒有辦法,她是我母親。我十九歲那年,她丈夫把她塞進壁爐里,威脅說要點火燒死她。我剛從外面回來,我氣瘋了,差一點兒殺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p>
“什么?”王一驚異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話書中代表正義的英雄被神誤罰了。
“沒什么?!笨笛缸兊幂p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難堪的段落已經講完?!拔以诒O(jiān)獄里學習漢語。那時候,我必須找事情做?!?/p>
“怪不得你的漢語那么好?!?/p>
“對,出了監(jiān)獄,我又去大學學了三年?!笨笛嘎柭柤绨?,“碩士論文兩年,然后我又去臺灣工作了五年,教英語。”
“你媽媽現在在哪兒?”
康迅指指畫冊,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說,“我經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沒離開那個男人?!?/p>
“你永遠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絕不?!笨笛富卮鸬檬指纱唷?/p>
康迅的經歷觸動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的距離。她似乎能看見他臉上棱角分明的線條下掩蓋著的創(chuàng)傷。對她來說,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點讓她厭煩的外教。有好幾個瞬間,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國鼓勵朋友那樣,現在她擔心誤解。
“王老師,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王一有點忐忑。她看康迅平靜的臉,似乎沒有別的含義。
“什么是幸福?”他們又繼續(xù)剛才談話時的情境。
“一種感覺。你覺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點頭表示同意康迅的話。但她沒有感覺。她既沒有幸福的感覺,也沒有不幸福的感覺。她說,“十三年前,我結婚了,一直很平靜。就是這樣,挺好的?!?/p>
“我能明白。”他說,“要是我不離開康妮,十三年后,她也會像你這么說?!?/p>
“這樣不好么?”
“也許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這么說?!?/p>
“你要她說她覺得不幸福?”
“不會的。我要讓她覺得非常幸福?!?/p>
“任何可能都有?!?/p>
“對我沒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會離開的。我有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