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你好,憂愁 作者:(法)弗朗索瓦絲·薩岡


我剛說到的這一時刻決非沒有后果。如同那些行為極有分寸、極其自信的人一樣,安娜從不輕易與人妥協(xié)。然而,她作出的這一動作,她那堅硬的雙手在我臉上輕輕松開,對她來說就是一次妥協(xié)。她已猜到了什么,她本可以讓我招認,而在最后的一刻,她卻出于同情和冷漠放棄了原先的打算。因為,要想照顧好我,教育好我,其困難決不下于眼開眼閉地任我墮落下去。除了她的責任感,沒有其他東西促使她負擔起監(jiān)護人和教導者的角色。一旦嫁給我父親,她就得同時對我負責。我更喜歡——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我更愿意這些指責來自于感情或者內心的生氣,而不是外表上的刺激。習慣總是迅速占得理由,對于旁人之錯,人們只要認為自己沒有責任去改正,他們也就習以為常了。半年之后,她對我也許將只剩下厭倦,一個深情的厭倦。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然而她是不會感到厭倦的,因為她覺得要對我負責,在某種意義上,她會這樣的,既然我從本質上說仍是柔順的。柔順而固執(zhí)。

于是,她后悔了,并讓我感到了這一點。幾天之后,吃晚飯時,一場爭論爆發(fā)了,仍是那個傷腦筋的暑假作業(yè)問題。我放肆得很近乎無禮,我父親也生氣了,最后,安娜把我鎖在了臥室里,一切處理得干凈利落,她連一句大聲嚷嚷的話都沒有說過。我并不知道她干的這一好事,當我口渴時,我便跑向門口,想把門打開,結果門沒有動,我這才知道它鎖上了。我這一輩子還從未被關起來過:一陣恐慌攫住了我,真正的恐慌。我跑向窗戶,沒有辦法從那兒出去。我轉回來,著實亂了方寸,我狠狠地朝門撞去,把肩膀碰得生痛。我咬緊了牙關,想砸開鎖,我不愿叫人來給我開門。我把指甲鉗捅到鎖眼里。我落得兩手空空,直挺挺地坐在屋子中央。我一動也不動,神情專注,隨著想法越來越明確,我心中也越來越安寧、冷靜。這是我與殘酷的初步接觸:我感到它在我胸中萌生,和我的想法結合得越來越緊密。我倚癱在床上,精心編織著一個計劃。我的狠心與這狠心本身的借口是那么地不協(xié)調,一下午,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起身想沖出房間,結果每一次都驚詫萬分地撞在門上。

六點鐘時,我父親來開了門。當他走進房間時,我機械地站起身來。他一聲不吭地盯著我,我同樣木然地沖他一笑。

“我們談談好嗎?”他問。

“談什么?你厭惡這個,我也厭惡。這種解釋什么也不管用?!?/p>

“這倒是真的?!彼孟袼闪丝跉狻!澳銘摯材群蜌庖稽c,耐心一點?!?/p>

這句話叫我吃驚:我?待安娜耐心一些……他把事情弄反了。事實上,他把安娜當成了一個用來對付自己女兒的人。比相反還要嚴重。一切希望都有可能。

“我討人嫌了,”我說?!拔胰ハ虬材鹊狼?。”

“你……嗯……你幸福嗎?”

“當然啦?!蔽逸p松地說。“再說,假如我們和安娜吵得太多了,我就早些結婚好啦,很簡單?!?/p>

我知道,這種解決問題的辦法肯定會讓他難受。

“事情還不能這樣考慮。你不是白雪公主……那么早離開我你受得了嗎?我們才一同生活了兩年?!?/p>

這個想法于我于他都同樣難以忍受。我仿佛預料到了那一時刻,我和他抱頭痛哭,訴說著失卻的幸福和牽腸掛肚的離情。我不能著此下策,讓他也卷進到陰謀中來。

“我把事情夸大了,你知道。安娜和我,總的說來,我們相處得很好,彼此都讓一些步吧……”

“對,”他說,“那是當然啰?!?/p>

想必他和我同樣認為,讓步或許將不是互相間的,而將來自我這單方面。

“你知道,”我說,“我很清楚,安娜總是有道理的。她的生活遠遠比我們成功得多,遠遠比我們更富有意義……”

他情不自禁地作了一個表示異議的小動作,但我一刻不停地說:

“……一兩個月以后,我將徹底領會貫通安娜的思想,我們之間不會再有愚蠢的爭論啦。只是,這需要一些耐心?!?/p>

他盯著我,顯然不知所云。

他還有些驚惶失措,他失去了未來不軌之行的同謀,他也失去了一部分往昔的歲月。

“什么都不要夸大,”他軟弱無力地說?!拔颐靼孜?guī)氵^著一種也許對你的年齡……嗯,也對我的年齡……不太合適的生活,不過,這也不算一種荒謬或不幸的生活……不。實際上,這兩年來,我們并不太……嗯……憂愁,不,不算失常。不應該這樣否認一切,因為,安娜的人生觀和我們有些不同?!?/p>

“不應該否認,但應該拋棄,”我堅定地說。

“顯然,”可憐的人說著,于是,我們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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