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俠意識到：他是個死人。一年前他就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槍俠又意識到：是黑衣人干的。

他們瞪著對方，似乎整個房間就只有槍俠和這個瘋癲的老人。

讓槍俠驚呆的是，老人開始講話，而且講的是薊犁薊犁，Gilead，是新伽蘭的統(tǒng)領(lǐng)城市。這個古老的城市四周都是城墻，被人們頌為“綠色世界”。的高等語高等語，high speech，是中世界的古老的語言，按照傳統(tǒng)，這是槍俠的語言。與之相對的是低等語，low speech，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語言。高等語的語詞中反映了槍俠社會的傳統(tǒng)和生活哲學(xué)。這是槍俠羅蘭與他的族人，他的王國之間的一種無形的聯(lián)系。。

“金子換歡心，槍俠先生。能給我一個金幣嗎？就施舍一點(diǎn)吧?！?/p>

高等語。那一剎那，槍俠的腦子甚至都反應(yīng)不過來。已經(jīng)有好多年，天啦，幾個世紀(jì)，幾千年，他沒有聽到過高等語了；高等語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是最后一個說高等語的人，是最后一個槍俠。其他人都……

他似乎麻木了，把手伸進(jìn)胸前口袋，摸出一枚金幣。一只長滿疥癬，皮膚開裂結(jié)痂的手伸過來，撫摸著金幣，舉起來對著油膩的煤油燈看。它反射出令人興奮的文明的光芒：金色，微紅，血一般的。

“啊……”一種無法言表的喜悅。老人搖晃著轉(zhuǎn)過身，朝自己的桌子走去。他把金幣舉到眼前，轉(zhuǎn)著金幣，讓它朝各個方向反射著金光。

酒吧很快變得空蕩蕩的，蝙蝠翅膀式的搖門瘋狂地前后搖擺著。鋼琴手重重地合上琴蓋，邁著滑稽的大步，隨其他人離開了酒吧。

“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后尖叫，叫聲中夾雜著恐懼和兇悍?！跋慊貋?！該死的！”槍俠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現(xiàn)在沒有時間細(xì)想，沒有心思去回憶。

這時，老人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桌邊，在凹凸的桌面上轉(zhuǎn)著金幣。他那雙非死非活的眼睛跟著金幣轉(zhuǎn)，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卻又是空空的。他轉(zhuǎn)了兩次，三次，眼皮漸漸合上了。第四次，金幣還沒停止轉(zhuǎn)動，他的頭已經(jīng)靠在了臺子上。

“你，”她細(xì)聲說，卻又很憤怒，“你趕走了我的主顧?，F(xiàn)在你滿意了？”

“他們還會回來?！睒寕b說。

“今晚不會。他們不會來了?！?/p>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誰？”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一定得知道?！睒寕b耐著性子，“他——”

“他跟你說的話好奇怪?！彼f，“諾特一輩子也沒那樣講過話。”

“我在找一個人。你應(yīng)該認(rèn)識他?！?/p>

她瞪著他，怒火慢慢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繼而是眼睛里濕漉漉的微光。松動的房子發(fā)出若有所思的開裂聲。遠(yuǎn)處，一只狗粗聲狂吠。槍俠等著。她意識到槍俠知道內(nèi)情，眼里的微光開始顯得無助，她似乎有種需要，但又無法表達(dá)。

“我猜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價(jià)錢?！彼f，“我有種渴望，以前是能克制的，但是現(xiàn)在再也控制不住了?！?/p>

他鎮(zhèn)定地看著她。黑暗中她前額上的疤痕不那么明顯。她的腰身還不算臃腫，看樣子這沙漠、硬渣和狂風(fēng)還沒有奪去一切。而且，她也許曾經(jīng)也標(biāo)致過，說不定還是個美人。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即使墓蟲已經(jīng)移居到她干癟乏味的子宮里，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命已注定。冥冥中，命運(yùn)之手已在生死簿上寫下了這一筆。

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體內(nèi)還有足夠的液體——讓她哭泣。

“別看著我。你不用那樣刻薄地看著我?！?/p>

“對不起?！睒寕b說，“我沒一點(diǎn)惡意?！?/p>

“你們沒有一個是說真話的！”她朝他哭喊。

“把酒吧關(guān)上。把燈熄了?！?/p>

她抽泣著，手捂著臉。他寧愿看她捂住自己的臉的樣子。倒不是因?yàn)榘毯劢o遮住了，而是這姿勢讓她有種少女的風(fēng)韻——盡管她不再有少女的面龐。在油膩的燈下，固定著肩帶的別針閃著光。

“他會偷東西嗎？如果他會，我還是把他弄到門外去?！?/p>

“不會?！彼p聲說，“諾特從不偷人東西?！?/p>

“那，把燈熄了吧。”

直到她走到槍俠身后時才肯把手從臉上挪開，她調(diào)低燈芯，吹滅火焰，燈一盞盞滅了。然后，她拉著他的手，感覺非常溫暖。她帶他上樓。一片漆黑中，他們沒有做任何遮掩。

6

他在黑暗中卷了兩根煙，點(diǎn)燃后遞給她一支。房間里充滿著她的香味，像清新的丁香花，有些哀婉動人。淡淡的香味之外是沙漠的氣息。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前方的沙漠充滿畏懼。

“他叫諾特?！彼f。聲音還是那樣尖銳?！熬徒兄Z特。他死了。”

槍俠等她繼續(xù)。

“他被上帝觸碰過?！?/p>

槍俠說：“我從沒見到過上帝。”

“打我記事起，他就在這里——我是指諾特，不是上帝?！彼蝗粚χ诎狄魂嚧笮??！八郧坝休v垃圾車。后來開始酗酒，再后來迷上了鬼草，最后用鬼草卷煙抽。小孩子跟在他后面，放狗咬他。他一直穿條綠色的褲子，臭味熏天。你在聽嗎？”

“在?！?/p>

“他后來開始嚼鬼草。最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也許在他的幻覺中，他是個國王。小孩們都是他的弄臣，而狗是他的王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