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離開休息室后，杰勒德大夫在原地又呆了幾分鐘，然后他慢慢走到桌子邊，挑了一本最新發(fā)行的《晨報》法文報紙。，拿著它慢慢踱到離博因頓一家?guī)状a遠處坐了下來。他的好奇心被激起來了。

起初，他還因為那個英國女孩對這個美國家庭所表現(xiàn)出的興趣而感到好笑，并狡獪地斷定，這種興趣是由于對某一個家庭成員的興趣所引起的。但是現(xiàn)在，這家人身上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喚醒了他更深層的不帶任何偏見的興趣——科學家的興趣。他已經意識到：有些什么東西是絕對值得進行心理學研究的。

借著報紙的掩護，他非常仔細地打量著他們。首先是引起那位迷人的英國女郎極大興趣的那個男孩。是的，杰勒德想到，他的個性絕對吸引她。薩拉?金擁有力量——她情緒穩(wěn)定、冷靜睿智，意志堅定。按杰勒德大夫的判斷，這個年輕人敏感、感悟能力強、缺乏自信、極易接受他人的暗示。他以一個醫(yī)生的眼光注意到一個明顯的事實：這個男孩目前正處于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杰勒德大夫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感到很困惑：這年輕人看來健康狀況良好，理應享受旅行之樂，為什么會處于這樣一種狀態(tài)，以至于瀕臨神經崩潰的邊緣呢?

醫(yī)生將注意力又轉到這一家的其他成員身上。栗色頭發(fā)的女孩顯然是雷蒙德的妹妹，他們倆屬于同一血統(tǒng)，都是小骨架、體形優(yōu)美、頗有貴族氣質，他們有同樣纖瘦優(yōu)雅的手和同樣線條清晰的下顎，連修長優(yōu)雅的脖子的姿態(tài)都相同。而且這個女孩也神經緊張……她有一些無意識的神經質的小動作，眼圈很黑，眼睛卻很明亮。說話時速度很快，有一點上氣不接下氣。她處處戒備，時時警覺，所以無法放松。

“她也害怕，”杰勒德大夫斷定，“是的，她感到害怕!”

他聽到一鱗半爪的對話——非常普通、正常的對話。

“我們可以去所羅門的馬廄看看吧?”“母親會不會吃不消?”“早上去哭泣墻呢?”“神殿，當然很好。他們把它叫作奧瑪清真寺，不知道為什么?”“當然是因為它被建成了一座穆斯林清真寺啦，倫諾克斯?！?/p>

這是游客間很平常的對話。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杰勒德大夫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堅信偷聽到的這些一星半點的對話都非常不真實。它們是一張面具，遮住了其下洶涌起伏的某些東西，某些深藏的難以揣摩的東西，無法用言語表達……他再次在《晨報》的掩護下偷瞥了一眼。

倫諾克斯?就是那個老大。在他身上能發(fā)現(xiàn)同一家族的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同的一面。倫諾克斯并沒有那么緊張。杰勒德大夫斷定他的性情不那么容易神經緊張。但就連他也有一些怪異之處。在他身上沒有另外兩個人那種肌肉緊張的跡象。他坐在那兒，相當放松，柔軟無力。奇怪的是，回想記憶中，在醫(yī)院病房里他見過這種坐姿的病人時，杰勒德想到的卻是：

“他已經筋疲力盡了——是的，因為承受過太多痛苦而筋疲力盡。那種眼神——一頭受傷的狗或一匹受傷的馬才有的眼神——像動物一樣默默無言地忍受……真是古怪……身體似乎沒有任何毛病……但是，毫無疑問最近他剛剛經歷了很多痛苦——心靈上的痛苦。現(xiàn)在，他已不再感到痛苦了，只是木然地忍耐。我覺得他在等待著打擊的降臨……什么樣的打擊呢?是我自己幻想出的這一切嗎?不，這個男人肯定是有所期待的，他在等待著末日的到來。癌癥患者就是這樣躺在病床上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很高興鎮(zhèn)痛藥能使痛苦稍微減輕一點。”

倫諾克斯?博因頓站了起來，拾起老太太掉在地上的毛線團。

“給您，母親?！?/p>

“謝謝。”

她在織什么呢?這個雕像一般面無表情的老婦人?某種厚實粗糙的東西。“給救濟院里的人織的手套!”杰勒德突然想到，并為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感到好笑。

他的注意力轉移到這一家最年輕的成員——那個金發(fā)女孩的身上，她年約十九歲，和很多紅發(fā)女性一樣，皮膚細膩光潔。她的臉雖然太瘦，但依然很美。她坐在那兒，獨自微笑著——向空氣中看不見的東西微笑。那笑有點奇妙，它離耶路撒冷和所羅門旅館都很遙遠……它讓杰勒德大夫想起了點什么……就在這時，像有一道閃電照亮了他的腦海，那是雅典阿克羅波利斯的少女們輕啟朱唇時露出的那種奇異的、不染塵埃的笑——遙遠、可愛、有一點遠離塵囂的味道……那笑容的魔力和她優(yōu)雅沉靜的樣子讓他感到心靈受到了沖擊。

就在這時，他頗感震驚地注意到了她的手。桌子旁坐在她周圍的家人看不見，但從他坐的地方，他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雙手放在膝上，正在撕著、扯著，將一塊精美的方巾撕成小碎片?！　∷蝗桓械娇只拧⒄痼@。那遙遠漠然的微笑，那平靜的身軀，還有那忙著破壞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