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成什么事嘛!簡直是在污辱她!一個更大的欺騙!
我又在電梯見到她。她仍然提著大包小包,一個塑料薄膜袋氣打得滿滿的,一袋裝滿了蔥、蒜和油菜。我從壁鏡窺視她。她神態(tài)滿足,好像剛從丈夫的胸脯上仰起來。她還在滿足著吶!假如她知道一切全是假的,她的丈夫是那樣,他在應付她,她會不會對自己的這種神情羞愧萬分?她一定會震驚,會絕望。她會去自殺。當然我會拉住她。我一定會拉住她。然后她會茫然四顧無依靠。她會悲慘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天!難道我對她有所企圖?難道我是抱著這樣的企圖?從一開始起。我為什么就不懷疑他那樣做是她的原因?是她不愿意,才使得他不得不靠自慰來滿足?我只憐憫她。
她渾然不知。她仿佛還穿著睡衣。我仿佛瞧見她睡衣之下的身體。赤裸裸的,陌生的。我從沒看見這么赤裸裸的身體。這赤裸裸的身體的手上還抓著蔥、蒜和油菜。
買東西?我問,猶豫而果敢。
是。她應。塑料薄膜袋里蠕動著一只粗大的河鰻。
吃鰻魚?
是。
就冷場了。電梯外隱約有打樁聲,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你們好像挺重視營養(yǎng)?
她笑。生活好起來了嘛。她說。
打樁聲悶悶的。
營養(yǎng)真的有用?
有吃總有用吧。
漏不中補喲!我說。
笑。把東西換一邊手。那換過手來的是一把油菜,搖著黃色的花。
電梯門開了,一群人進來,嘈雜了起來。
我簡直恨她!
她在殺鰻魚。那鰻魚裝在一個不銹鋼鍋里,她用酒醉鰻魚,一手拿紅酒瓶,一手執(zhí)鍋蓋,緊張地。酒一倒,立刻蓋鍋蓋。幾顆酒星濺到她臉上。她抹了抹。鍋蓋在震蕩。似乎平靜了。她仍然不放心,在上面加壓了砧板。他們用的是很厚的木砧板,大廚用的那種。她開始整理東西,東西撒了滿臺面。突然,鍋蓋一跳,鰻魚鉆了出來。她驚叫。想用手擋,可那鰻魚已經(jīng)沖了出來。很快就沖到了地上。她叫喊著,去抓。他從廳上趕了進來。他堵前,她截后。可是它卻游向側(cè)面。他們就連忙去抓。它游這邊,他們就抓這邊,游那邊,就到那邊。它速度緩慢,簡直有點慢條斯理。緩慢而從容,有力。也許正因緩慢才從容,才有力,一副全不在乎毫不畏懼的樣子。有時候它還抬了抬頭,挑釁地望了望他們。她就又大叫了起來。那毋寧是在玩笑。她笑著,驚叫著,跳著,好像那鰻魚鉆到了她心頭,她是因為癢才叫。俄爾又做出極度恐懼的樣子,撲向他,抓住他,躲在他后面。她簡直像個騷貨!
有一天,她買了一口砂鍋。
有一天,她提的東西中隱約有幾樣中藥,其中幾樣我認出來了:肉蓯蓉、五味子、蛇床子、枸子仁。她還是在給他補。
一個黃昏,我聽到樓上有人叫:王老師!原來她姓王。叫的是女聲。她們在房間里嘰嘰咕咕什么,神神秘秘的。出來時,那女聲說了句:王老師,不要洗,記住了,千萬不要拿去洗,就這樣放進去!
那指的是什么?
我又爬進那房間。她仍然在廚房。廚臺上放著一些中藥,還有砂鍋。她把一個紫色扁圓的東西放進砂鍋里。好像那東西還挺黏乎,放進去后她用水狠狠沖了手。然后放中藥,加水。武火煮。然后再文火。她做得非常認真,像在行什么宗教儀式。她始終守在旁邊。
突然,好像出了什么岔子。她慌忙去端砂鍋,手被燙了一下。她又抓了抹布再次伸手過去。砂鍋里的東西被倒在了別的器皿內(nèi)。似乎是砂鍋爆裂了。她瞅著它的底。她丟下砂鍋就往外跑。我連忙也奔下樓去。我從樓里出來瞧見她的身影閃進一家食雜店。她是去買砂鍋??伤R上又退了出來。又進一家,又退出。已經(jīng)九點了,店紛紛開始打烊。她跑到街上去,攔住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我們門口總是停著許多人力三輪。她要坐車去買砂鍋,連夜地。就為了這砂鍋。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砂鍋。我在藥業(yè)浸淫這么久,我也老教人用砂鍋,其實為什么非用砂鍋,毋寧是一個儀式。她的樣子簡直神經(jīng)兮兮。我也攔住一輛。跟緊前面那輛!我說。車夫意味深長笑了笑。我知道他笑什么。想什么了!我說,她自殺了,你負得了責!
我不知為什么會說她自殺。
車夫認真了,緊踩起來,我瞧見他衣服下隆起的背肌,汗淌了下來。也不知走了多遠,前面的車終于停下來。她很快沖下來。是一家日雜店,在高高的階梯的上面,可那門已經(jīng)關了。她沖上階梯,在門上拍打了起來。簡直不像她從來的樣子,她簡直像個潑婦。里面終于響起了一個聲音,很厭煩的。干什么!
給我砂鍋!她說。果然是。
半夜三更要什么砂鍋!
我要熬藥!她說。
門裂開一條縫。一道光射了出來。神經(jīng)??!里面罵。
謝謝,謝謝?。∷f。
熬什么藥這么急!里面說。
補藥。她說。
補藥?里面叫。我以為對方會火起來,不料卻問道:什么補藥?
一種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