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內(nèi)洛佩?!彼鸬?。
我希望他跟我聊聊這個女孩子,也說說他在巴黎這十三年來的生活。在昏暗的燈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訴我,佩內(nèi)洛
佩是他此生惟一深愛過的女人。
一九二一年的一個冬夜,依蓮·瑪索在巴黎發(fā)現(xiàn)了流浪街頭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和幾張對折的手寫稿。依蓮·瑪索讀了那些手稿之后,自認碰到的一定是個名作家,因為喝得爛醉而流落街頭,等他清醒過來,說不定哪個好心的出版社老板還會獎賞她哩!這是依蓮·瑪索的說法,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憐憫而救他的。他在依蓮酒店樓上的小閣樓里休養(yǎng)了六個月。醫(yī)生告訴依蓮,假如這個人再要摧殘自己的話,就是神醫(yī)也束手無策了。當時,他的胃和肝已經(jīng)嚴重損壞,這輩子除了牛奶、新鮮白乳酪和松軟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后來胡利安恢復了言語能力,依蓮問他究竟是誰。
“誰都不是?!焙策@樣回答她。
“可是誰都不能在我這兒白吃白住的。你會干什么?”
胡利安說他會彈鋼琴。
“那就彈一段來聽聽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廳的鋼琴前坐了下來,前面站了十五個只穿著性感內(nèi)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蕭邦的小夜曲,結束后,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只有依蓮除外,她說那音樂聽起來死氣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生意的??!于是,胡利安特別為她彈奏了輕快的爵士樂和奧芬巴赫的作品。
“嗯,這樣好多了!”
這份新工作讓他賺到一份薪水、一個棲身之處和每天兩餐熱騰騰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著依蓮·瑪索的慈悲憐憫而得以幸存,她也是惟一鼓勵他繼續(xù)寫作的人。她最喜歡讀浪漫小說,以及圣徒和殉難烈士的傳記。在她看來,胡利安最大的問題就是,他的內(nèi)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寫出那些驚恐、晦澀的情節(jié)。即使如此,依蓮還是幫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書的出版社。此外,她騰出閣樓給胡利安居住,幫他打點衣著,帶他出門曬太陽、透氣;她也替他買書,每周日帶他上教堂做彌撒,然后兩人再一同散步。依蓮·瑪索救了他這條命,她要的回報,除了友誼之外,就是讓胡利安承諾她繼續(xù)寫作。后來,依蓮偶爾也讓他帶酒店里的小姐回去過夜,雖然他們只是相擁入眠罷了。依蓮還開玩笑地說,酒店里的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樣寂寞,她們圖的只是片刻的溫存。
“我的鄰居達梭先生說,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了?!?/p>
我問他,為什么不回巴塞羅那去找佩內(nèi)洛
佩?他沉默了許久,我在暗夜里瞥見了他那張臉,竟已淚流滿面了。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跪在他身旁,擁抱他。我們就這樣緊緊地相擁著,直到天邊露出了黎明的曙光。我已經(jīng)不知道究竟是誰先吻了誰,反正這也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相遇了,我讓他在我身上愛撫,卻沒發(fā)現(xiàn)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來我和胡利安共度的兩個星期,我們每個早晨都在地板上沉默地纏綿。接著,我們或是坐在咖啡館里,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著他的雙眼,我就知道他是否還愛著佩內(nèi)洛
佩,而無須多問。我還記得,在巴黎期間,我學會了去憎恨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對我來說,佩內(nèi)洛
佩永遠都是十七歲),我學會了憎恨一個我沒見過、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人。在發(fā)給卡貝斯塔尼先生的電報中,我編造了一千零一個理由以求延長休假。我已經(jīng)不在乎是否會丟了差事,也對巴塞羅那灰暗的生活無所謂了。我捫心自問了無數(shù)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蓮·瑪索酒店里的小姐一樣,帶著如此空虛的生命來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懷抱里勉強找到了一點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那兩個星期,是我此生第一次覺得我做回了自己,在那兩個星期里,我了解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像深愛胡利安那樣去愛別的男人,雖然我大半輩子都在努力超越這個障礙。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懷里睡著了。前一天下午,我們經(jīng)過樓下的當鋪時,他特別停下來,向我介紹櫥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鋼筆,根據(jù)老板的說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過的筆。胡利安雖然買不起這支筆,但總是每天來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來到樓下的當鋪。這支鋼筆價值不菲,我手邊沒有這么多錢,但是老板告訴我,只要是在巴黎設立過分行的各家西班牙銀行的支票,他也可以接受。我母親生前曾經(jīng)替我存了一筆錢,那是留給我結婚時買婚紗的。雨果的鋼筆花掉了我的婚紗錢,我也知道這樣做太瘋狂了,但我從來沒有把錢花得這么痛快過!拿著傳奇古董筆走出當鋪后,我發(fā)現(xiàn)有位女士一直跟著我。那是一位衣著非常高雅的貴婦,一頭銀發(fā),還有一雙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湛藍的雙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紹。她就是依蓮·瑪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導游哈偉和她提到了我。她說,只是想認識我,她還問我是不是那個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人。我無須答復。依蓮只是點點頭,然后在我臉頰上親吻了一下。我看著她的身影慢慢遠去,這時候,我終于明白,胡利安永遠不會屬于我,因為我尚未開始擁有他,卻已經(jīng)失去了他。我把鋼筆藏在口袋里,回到閣樓上時,胡利安已經(jīng)醒了,他正等著我。他不發(fā)一語地褪去我的衣服,接著,我們最后一次做愛。當時,他問我那次為什么要哭?我告訴他,那是幸福的淚水。后來,胡利安下樓去打點午餐,我趁這個時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