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騎著自行車，在北區(qū)一所高校的校園里徜徉。阿明碰一個青年，他對阿明說：你好！阿明遲疑了一下，回答說：你好！心想我并不認識你?？汕嗄晏谷坏膽B(tài)度卻使他感到自然，他們并肩騎了一段，阿明雖是個不領(lǐng)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屬于另一種階層。青年說：我看你在這里逛了很久，是找人嗎？阿明紅了臉，他羞澀的樣子很叫青年喜歡，他主動上前搭訕，就是看他有一股純凈的氣息。阿明說，他確實在找人，不過，肯定找不到的。他同青年講述起王校長這個人，然而，他簡直語不成句。青年很耐心地聽著阿明語焉不詳?shù)臄⑹?，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慚愧了。連他自己都懷疑了：真有王校長其人嗎？阿明就此結(jié)束尋找王校長，而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的名字叫陳卓然。

早先，陳卓然將南昌帶入小老大的客廳，自己則回到了書堆里。這一段讀書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不管是什么書，拿起來就從頭讀到尾，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邏輯關(guān)系聯(lián)絡(luò)起來，自然傳達出某一種意義。有時候，他讀過的東西就像是沒有讀，所有的東西都漏走了。可有時候，甚至有幾次是在睡夢里，突然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行字句，敲響了他的記憶。那些雜七雜八的字句忽然由于某一個共同點，并列在了一起。比如“費希特繼承康德，謝林繼承費希特，黑格爾繼承謝林”和“雅弗的兒子是歌篾、瑪各、瑪代、雅完、士巴、米設(shè)、提拉；歌篾的兒子是亞實基拿、利法、陀迦瑪；雅完的兒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單”。比如 “三十至三十五歲的女性個體。頭骨骨質(zhì)細致，面部較低狹，顴骨狹小，眼眶不高，鼻孔較窄”和“伏倫斯基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櫻唇中掠過，仿佛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從眼睛的閃光里，忽而從微笑中透露出來”。

原本，陳卓然是個對事物有著穩(wěn)定看法的人，他讀書，學(xué)習(xí)，認識各種人和社會，都在順利地加固著他的穩(wěn)定性，包括他在拘留所里度過的時間，全是依著順時針方向發(fā)展，他長成了一個有信念的青年?？墒?，如今，這些無系統(tǒng)無章法的閱讀，將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陳卓然懷疑自己能否真正了解這些文字的本義。他感覺到，有另一個世界，在他的認識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進去。陳卓然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孤獨地對付著這裂變。房間的窗對了后弄，傳上來些聲氣，熱鍋的爆炒聲夾著油醬氣味，收廢品和修棕繃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這些聲氣會打擾他的思考，但同時也讓他感覺身在人間，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虛無感。

家里，依然是大姑操持家務(wù)。他的母親，有一度被隔離審查，然后又解除隔離回了家，有一度宣布解放，很快又靠邊了。弟弟妹妹們在各自的戰(zhàn)斗隊里，這些戰(zhàn)斗隊有時分裂，有時聯(lián)合，就像春秋戰(zhàn)國，于是紛紛忙碌著，很少回家。繼父依然休養(yǎng)著。陳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時候，繼父曾經(jīng)跑到拘留所大罵：老子留血犧牲，打下的江山，讓你們兔崽子胡鬧！他和繼父并不多話，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卻有著更深的默契，其實超過了血緣上的父子關(guān)系。母親隔離的日子里，繼父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在房間和走廊上走動，拐棍篤篤響著。陳卓然推開門，與繼父碰了個照面，兩人都怔了一下，繼父說：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陳卓然點頭。陳卓然從拘留所回家進門，繼父迎面說的也是這一句話：要相信黨，相信群眾。陳卓然想，在繼父內(nèi)心，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他的經(jīng)歷，無論是歷史風(fēng)云還是個人生活，難道就是憑借這么一個簡單的信念度過的？不管相信的是什么，繼父總是相信了。陳卓然也很想相信什么，他相信什么呢？

當(dāng)他注意繼父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大姑。大姑，一個典型的皖北婦女，踩著一雙解放腳，搖搖晃晃走在公寓锃亮的打蠟地板上。你切勿以為大姑只是一個圍著鍋臺轉(zhuǎn)的女人，事實上，大姑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早在土改的時候，十六歲的她，就是積極分子。全國解放，她們幾個未出閣的閨女，挑頭成立互助組，還登上了省報。就在這時，收到同宗哥嫂的信，希望她出來幫他們帶孩子。開頭她是不肯的，但是，鄉(xiāng)里，縣里，都來做工作，最后，本家哥單位里的一個干事，專程從上海過來，要帶她走。她的爹已經(jīng)死了，還有個娘，雖然舍不得，但也一個勁兒地勸她去。老人明智地想到，去哥哥家是女兒的一個歸宿。她流著眼淚，將換洗衣服打一個小包袱，里面壓著她的組織關(guān)系，跟來人走了。這一年，她二十六歲，在家鄉(xiāng)，對于一個閨女，這實在是太大的歲數(shù)，娘家真留不住了。上了火車，她就把齊肩的短發(fā)窩起一個纂，似乎是向閨閣告別。她的豐饒的青春時代，永遠地留在了淮河邊那一片貧瘠卻親愛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