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很認(rèn)真地說：“不當(dāng)了不當(dāng)了。”

弟弟想吃蔥油餅的時(shí)候，就對(duì)媽媽說：“我……想去給媽司令當(dāng)兒子。不怕的，我不是真的叛變，吃飽了我就跑回來。”

媽媽問弟弟：“如果別人給你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你很多錢，要你出賣我，要抓我去批斗，你怎么辦？”

“我?guī)湍愦蛩麄儭！?/p>

“如果爸爸也同意，姐姐也同意，你怎么辦？”

“打死爸爸，打死姐姐！”

“心肝兒子喲——”

于是，媽媽就去親弟弟的腦門，弟弟也去親媽媽的腮幫，親得吧吧響。

7

小玉子?jì)屌萘艘淮笈枧K衣服，撂在水池邊。她和姥姥帶小珊子出了門。

小玉子、小玲子抬出一塊搓衣板，找到一整條“電車牌”肥皂扔進(jìn)盆里。倆人跳進(jìn)去，連搓帶踩玩了倆鐘頭。

小玉子?jì)尰貋砹?。她看見滿滿一盆子肥皂沫，就趕緊住盆里摸。才摸了一把，就抬腳踹倒了小玲子、小玉子。

小玉子?jì)尨蛉说臅r(shí)候最精神，最漂亮。這時(shí)候，她的嘴不歪，臉上白里透紅，微微沁著汗，乍看上去，像抹了唱戲的油彩。她打起人來好往臉上抽，有一回，小玉子被她扇得聾了好幾天。

小玲子機(jī)靈，總往姐姐背后鉆，哭起來像吹喇叭。

小玉子本來就瘦，像一只臘干的小雞，胳膊細(xì)得像廣東人賣的竹蔗，是那種賣了多少天都賣不出去的抽巴蔗。她媽媽一下一下推她扇她，她不躲，也不哭，兩條麻稈腿哆嗦著，總要倒又總不倒。

姥姥抱著小珊子，盤腿坐在床角落里，嘟噥道：“打。狠點(diǎn)打。三天不挨打，上房揭瓦；三天不挨揍，爬墻上樹。”

姥姥裹著小腳，穿著童碼的解放鞋，腦后一個(gè)溜光的髻，眼睛一點(diǎn)不慈祥，那么老了薄嘴唇還紅。她從不主動(dòng)跟院里的大人小孩說話。我見過她抽煙。“豐收牌”卷煙。媽司令抱著小四兒，小四兒起勁地指住小玉子家，小腿一蹬一蹬，小臉掙得發(fā)紅，他要進(jìn)屋，他嘴里嚷著：“打!打!”

小玉子鼻子出血了。黑血像一條臟鼻涕，順著她的嘴巴下巴流。滴在她的小藍(lán)花褂子上。她急忙用手去抹。

姥姥從床上給她扔了一塊破布。小玉子拾起來往臉上一抹，頓時(shí)臉上半拉紅半拉青，真像一個(gè)小死鬼。

我本來站在媽司令前面，這時(shí)趕快退到媽司令身邊。媽司令嘴里嘖嘖響。

“你賠我衣服……嗚嗚……你賠……”

小玉子終于哭了。她總是撿小玲子的破衣裳穿，就身上這件是自己的，而且沒有打補(bǔ)釘。

“你……賠……”她一手血往媽媽身上抹。

小玉子?jì)尨笈鸫蚕乱话巡竦?，“你個(gè)該死的東西，老早就想劈了你！”

媽司令沖了進(jìn)去，用身子遮住小玉子，“慢點(diǎn)慢點(diǎn)慢——點(diǎn)?！彼哆^小玉子?jì)屖掷锏牡?，“不就一條肥皂嘛，再金貴還能比人貴？我賠你一條。以前在家那么些年，不用洋皂也過來了……”

小玲子像只小老鼠，嗖地躥到門外，一眨眼就不見了。小玉子?jì)屚崎_媽司令，一腳踹在小玉子的膝蓋彎里，小玉子很響地栽在地板上。

“你！你再動(dòng)……”媽司令的臉?biāo)⒌赜擦?，緊往小玉子?jì)尭翱?，“你再試試……虎毒還不吃兒呢，你試試……”

小玉子?jì)屪齑蕉哙轮?，說不出話來，鬧不清是氣壞了，還是嚇壞了。

“別鬧了?？磭樦⒆印！崩牙艳抢燮ふf。

“誰知道我心里的苦嗚嗚……”小玉子?jì)屚厣献?，頭往床柱子上撞，“老的老，小的小嗚嗚……都……都死了就省……省心了……”

媽司令慌忙上前去拽，她越拽，小玉子?jì)屧讲豢掀饋怼Ｐ∩鹤蛹饴暱?，像在鼓?lì)她媽媽就不要起來。

媽司令給我使了一個(gè)眼色，我立刻把小玉子拖了出來。我揪住小玉子的袖子，帶她往外走。我害怕碰她的手。她太瘦，手很薄很輕，手心濕濕涼涼的，讓人想起墻上的小壁虎。

15

陸軍剛跑進(jìn)小院，就被媽司令揪住了耳朵。

“兔崽子，你在學(xué)校怎——么聽課的？上課跟老師搗亂，下課欺負(fù)小同學(xué)……”

“我沒有！沒有！”

陸軍歪著頭，抽著臉，給揪得哎喲哎喲叫。

媽司令手上又用了用勁，“沒有？老師都家訪來了。沒有？”

“×他老母，老子明天回去揍他，他敢告老子……哎喲喲——”

“放你媽的狗屁?！眿屗玖畛鹨话讯d掃把，三扯兩扯扯掉掃把頭，掄起竹棍就往陸軍身上抽，“老師告你又怎么了？老師打你都可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個(gè)兔崽子，懂不懂？懂不懂！”

她盡抽陸軍的腿和腳，棍棍到肉。小四兒在媽司令胳肢窩里，看得津津有味。

陸軍躥上臺(tái)階，躲在小春家鳳眼樹后面，嘴里還在罵：“明天回學(xué)校我造他的反，看他還管不管老子的閑事。他媽的……”

媽司令沖上去，連掃兩棍子沒掃到，差點(diǎn)撞倒看熱鬧的小玲子、小玉子。

媽司令大怒，“你敢造老師的反，我就先造你的反！打死你這個(gè)小王八羔子！你往哪里跑？今天我非打你不可。學(xué)生不好好讀書，什么玩意兒……”

小院里沒人敢像媽司令這么說話。媽司令出身貧下中農(nóng)，所以她什么都敢說。但我沒想到這個(gè)貧下中農(nóng)會(huì)大張旗鼓地維護(hù)臭老九，她不怕別人懷疑她的革命立場(chǎng)嗎？

陸軍滿院亂跑，媽司令提棍緊追。我覺得真好玩。

22

“我×他奶奶，一群王八蛋。”

媽司令站在廚房門口罵人。

“那么多干部不走，就打發(fā)他走，回家種地。大家評(píng)評(píng)理，老實(shí)人就這么好欺侮？”小玉子?jì)屚罢菊鞠胝f話，宮阿姨手里正織毛衣，她悄悄用毛衣針扎了小玉子?jì)屢幌拢∮褡計(jì)尰琶γ鶐妥?，伸手把小玲子攬進(jìn)懷里。我抬頭看看媽媽，媽媽同情地望著媽司令，可她什么也沒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