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把羅丹的沉思者像和中國的北魏思維像擺在一起來看,您便會發(fā)現(xiàn)二者在思想的方式上迥然不同,一個是滿頭大汗地在想,一個是悠閑自在地在想。前者的精神狀態(tài)是緊張的,所以全身的筋肉都在用力氣,尤其是脛腿部分筋絡(luò)奮張,形勢危急,從一個中國人或東方人的眼中看去,我們每每不禁要問一聲,思想亦要這樣吃力的嗎?這樣緊張地苦苦追索,真理就會為我們所捕捉到?說不定正會因此而失之交臂。
回頭看一看北魏思維像那姿態(tài)就「從容」多了,半趺跏而坐,支頤而思,意態(tài)十分自在,不但沒有肌肉緊張地去想,面上還分明想呈現(xiàn)出一種了悟后的欣悅微笑。我以為這兩尊思想像的意態(tài)表現(xiàn),亦能從某一個角度中透漏出中西藝術(shù)思想底色的不同。
譬如說,西方人畫一個天使,多半要給它長上一雙翅膀,在他們的想法非常踏實,沒有翅膀怎么能飛翔呢?中國人或東方人就思有別徑,何必身插羽翼,只需駕一朵云彩就行了,人在云中即是仙,顯然空靈多了。
西方人畫畫,不論其為人物、靜物、風(fēng)景,都態(tài)度踏實,而且好采取大自然的一角一隅,以風(fēng)景畫為例,不但比例正確,而且光線色彩逼真,畫成之后,還一定在四周給它釘上一個鏡框,嵌在墻上就同在室內(nèi)打開了一扇窗戶,透過這扇窗戶,您就可以看到花園中的一角芬芳。
中國人在這方面別有會心,不以割取大自然的一角一隅為滿足,以山水畫為例,他的用心是要攝取山川云樹的大全,而不是只窺伺真實自然的某一部分,北宋的巨軸山水畫和南宋的山水詩意小品都可以現(xiàn)身說法證明這一點。中國藝術(shù)的追求在全,西方藝術(shù)的追求在分,這在西方畫的裝鏡框和中國畫的裱中堂上也可以透露出一點消息來。
西方人務(wù)實,一切都要剖析來看,羅丹的《沉思者》就是由解剖學(xué)的立場而如此表現(xiàn)的。中國人好統(tǒng)攝起來看,所以掛一幅中堂就山川云樹無不歸納入宇宙秩序中。西方哲人如培根(Francis Bacon)便主張人要征服自然,而且說:大自然是最狡猾的東西,一定要把它套上夾棍逼它的口供。中國人則不如此想,一心只想與大自然和諧相處,三才者:天地人;萬物皆吾與也,一一都在說明這種是和諧而不是對立的基本觀點之不同,所以在藝術(shù)的表現(xiàn)上亦迥異其趣。所以錢穆先生很有意思地說過:「西方的哲學(xué)是跨前一步的想法,而中國哲學(xué)則有退后一步的想法的趨勢?!?/p>
跨前一步想,和自然迎面相對,所以要征服它、駕馭它、解析它;退后一步則面前道路廣闊,把自己融合在天地自然之間,因之要與它和諧,要與它合而為一,正是由于此,西方人對藝術(shù)家只要求匠技的高超,不像中國人對藝術(shù)家還要求全人格的完美。文徵明說「人品不高,用墨無法」。這在西方的觀點是很不好明白的,因為分明是兩碼子事,一個人在事實上盡可以行為不檢卻又學(xué)有專長,但是中國人在這方面要求得完整而苛刻,因為他別有會心。
所以西方人在他的作品上每每只簽個名便了事,而中國人還要附上一段詩詞,因為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一個意境。西方人是為自然照一張相,所以有「藝術(shù)是上帝的女兒,大自然的妹妹」的說法。中國人則是借山川之啟發(fā),寫自己一段筆墨,這也是西方藝人一遇到彩色照相之發(fā)明,立刻競向「不似物相」之大道狂奔,而中國藝人仍畫他的梅蘭竹菊弦歌不輟的原因,因為他原來畫的就不是寫實。
從緊張地想,到怡然自得地想,從長一對翅膀到駕一朵云,從簽一個名到寫一首詩、照一張照片和寫一個意境(在這里我們想到了山水畫上的長卷),還有技巧本位的評價和全人格的完美要求……在在都顯示出中西藝術(shù)在思想的底色上有若干的差異。然而這當(dāng)是由于二者歷史文化跡轍發(fā)展之不同,才表現(xiàn)出這一些有趣的對比,因而更增加了相比益彰的美麗。
盡管中西雙方的歷史發(fā)展跡轍有異,但退后一步來觀察,人總是人,在藝術(shù)上到底血脈相通,不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且藝術(shù)造詣并無國界,東方人一樣能欣賞西方的交響樂章,西方人亦對中國宋代山水畫幅贊美不置。
在這種中西藝術(shù)同心相映的趣例中,我獲得啟示無量,1971年,我過歐亞交界的伊斯坦布爾,在陶比卡博物館中,看到了一幅以同心圓作構(gòu)圖的睡貓,我沖口而出地驚呼了一聲,說:什么時候你們把我們(臺北)故宮沈周的貓圖掛在這里了?陪我的館員很顯然地流露出不懌之色,立刻搶著接上了腔:這怎么會是你們的貓圖,這是我們的神貓,有它在此掛著,我們這里二十八個大廚房,就沒有一只老鼠敢出來偷東西吃。
是不是真的有這么靈驗,我不敢就相信,但是一點也不假,這兩幅蜷成一團的貓,真是畫得一模一樣。── 這本是貓的常態(tài),天略寒冷一點,它就蜷曲在一起,全身是一個大圓,頭部又是一個小圓,盤尾仰頭,天然地形成了一個同心圓的構(gòu)圖,若不是沈周的貓圖上面有乾隆題詩,伊斯坦布爾的貓有土耳其文的簽名,還真不容易區(qū)分東西,試想遠隔五六千英里的距離,彼此又素不謀面,而竟然會完全相似,真是東方有藝人出,此心同,西方有藝人出,此心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