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延壽和王昭君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只因為她不肯賄賂畫工,所以她才「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千載之下,文人雅士,都還為她欷歔不止,不少昭君出塞的歌曲和圖畫,至今還家喻戶曉地傳誦人間。
王安石對這樁事件別有見地,他以藝術(shù)批評家的眼光說出他的意見:「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他用較高的一個層次來講話,意態(tài)是美人的一種風神,根本上沒法用藝術(shù)來表達充沛,所以毛延壽實在死得十分的冤枉。
我并不贊成王安石的這一項看法,因為人物畫的最高造詣,就是要傳達這種「難狀之情」,謝赫六法論的都是人物畫,他的第一指標就是「氣韻生動」,意思就是要把對象的風姿神情靈魂一一如生地表現(xiàn)出來。不能因為世俗工匠手法平卑就說藝術(shù)永遠做不到。
《宣和畫譜》把道釋畫列為人物畫第一,宗教上的作品就使我們充滿了喜悅滿意之情:偶然陪一位學(xué)生去瀏覽柏林國立美術(shù)館的收藏,在一張坐佛的幻燈片上,我找到了這項答案:不僅能傳達人世間的各種情操,而且能有更超凡入圣的崇高攝取,藝術(shù)家深邃的思考體會,實在可以極高明而臻奧秘,直通「神品」帝座。
記得頑童時代,在一座關(guān)帝廟中讀書,那時候許多關(guān)心我們的父老悄悄地對我們說:那廂房中有匠人在「抓」神像,小孩子們千萬不要去偷伺,因為匠人正在找「碴幾」,看到誰就把他的形象塑了進去,那你就活不成了,因為靈魂為他攝了進去。小孩子時節(jié),心思單純,果然不敢前往偷看。
如今日漸成長,知道事情哪有如此簡單?即令他能塑我皮毛,焉能攝我風神?所以可貴之點即在于此,對人寫照還難表現(xiàn)姿態(tài),如今還要升華,表達人間所沒有的崇高情操,宗教上的慈悲寧靜了悟,真是談何容易?然而古往今來,只論道釋一門上的藝術(shù)造詣,能令我們在這一點上五體投地傾拜的何止千數(shù)?這座坐佛雕像就是千百年之中的一個好見證。仔細看這一尊坐佛的慈悲安詳,每一個人都會把世俗雜念消融凈盡,一坐三千小劫,靜中滋味煞夠領(lǐng)取,美麗的背光環(huán)焰,單純變化之美,構(gòu)思得如此出神入化,愈看愈令人傾服,頓生膜拜皈依之心。
倏然使我們想到了龍門奉先寺的毗盧遮那佛像,這就山崖而筑成的大佛像妙相莊嚴,我從洛陽到伊川去教書時,曾親往瞻拜。那一天陽光正好,角度合適,我一見這尊佛像各部分都恰到好處,馬上明白了什么叫做「具圓滿相」,真是直把「慈悲」二字銘刻入石頭核心中,向四面發(fā)散沁人心脾的溫煦光輝,一下子石頭都有了靈魂,我立刻傾伏在大匠圣攝照中。至今每一念及,當日深深感受,歷歷俱在目前。
對于兩側(cè)的天王像,我亦有極深沉的感受,不過這是人間世的,和主佛迥異其趣:一個是現(xiàn)威儀相叫人懼怕,一個是現(xiàn)慈悲相,叫人皈依。所謂的「現(xiàn)金剛面目」、「行菩薩心腸」是也。我對那尊北壁的毗沙門天王尤有深眷,因為我亦追隨眾人之后,曾經(jīng)虔誠地去抱過它的腳脛,在照片上亦可以看到瀏黑光亮的痕跡。我常常和朋友們說,我這一生的許多幸福都是由此而來,因為我是「不急之時,曾來抱大匠造成之佛腳」,這功德自然是非同小可。
更重要的是,不論其金剛怒目,或是菩薩低眉,在頂天立地的石崖之上,神態(tài)逼真,把人間所沒有莊嚴慈悲,如奇跡一樣的突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人間沒有這項崇高情操,藝術(shù)家在靈光閃耀之中如何攝?。看蠹s最可貴的就在于此,世態(tài)庸俗,藝術(shù)家卻胸懷宏大,要把人間沒有的一種崇高情愫,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出來,從五濁惡世的污泥之中,卓生一朵一塵不染的青梗白蓮,而且他真的做到了,我們渺小的心靈如何不傾仰贊嘆!宗教情操至高無上,我們由藝術(shù)的傳達亦感染到一點圣潔光輝。
云岡大佛在這里更令我們懾服,這是一種莊嚴碩健之美,非止宗教情操攝人魂魄,藝匠的闊大胸襟亦同樣咄咄逼人,赤色的砂巖一下子有了生命,藝術(shù)家不但奪去了自然之功,而且創(chuàng)造出人世上不能有的壯大崇高之美。
現(xiàn)存在日本《釋迦出山圖》和現(xiàn)在波士頓的《樹下釋迦圖》則是另外一型規(guī)格,前者把山中苦修后的堅苦卓絕神情,用蒼茫的構(gòu)圖和筆觸傳達得十分充沛;后者則用曹衣出水的衣褶紋和滿樹開花的古樹奇跡說明這非常的人和非常的事,人物的開相,高古有致,沒有人間一點平凡筆墨,用色亦古艷可喜,遂把古佛的神圣性質(zhì)巧妙達出,有宋代陳用志的名款,洞見作者的深邃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