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常常會有倒吸一口冷氣的感覺。
盡管陳寅恪的故事在那個時代,遠不是最觸目驚心的;也盡管該書作者陸鍵東,盡量用了一種平實的史筆來講述那發(fā)生的一切,但還是看得我驚心動魄。其中,印象最深者,除陳寅恪的清高自負外,就是他的孤傲與倔強,骨氣與膽量。
他真敢!1953年,中共中央歷史研究委員會決定在中國科學(xué)院設(shè)立三個歷史研究所 [ 上古、中古、近代 ] ,擬請陳寅恪任二所 [ 中古所 ] 所長。他開出的條件,居然是“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xué)習(xí)政治”。而且,“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這還不算。他還要毛澤東或劉少奇給他開證明,“以作擋箭牌”。其實,如果只是他陳寅恪一個人或中古所,要搞點“特殊化”,倒也罷了。陳寅恪居然還說“最高當局也應(yīng)該和我有同樣的看法,應(yīng)從我說”。這就實際上是要全國學(xué)術(shù)界都不宗奉馬列主義,并不學(xué)習(xí)政治了,豈非存心“逆歷史潮流而動”?以草間布衣一介書生,而公然要求“最高當局”也聽他的話,從他之說,此等“狂妄”,豈非空前絕后膽大包天?
他也真做得出!系里組織拜年,被他拒之門外;北國政要來訪,也被多次擋駕。拒人千里之外,已是悖乎常情,何況被拒者竟是赫赫有名炙手可熱的康生康大人?雖然對康生的拒絕是“有禮貌”的,理由也還說得過去:陳先生病了,正在臥床休息。但當真愿意一見,也還是可以見一見的,至少可以在病榻上敷衍一下。然而無論學(xué)校辦公室的人如何動員,陳寅恪就是不見!不見康生,也不見別的人。不見也就罷了,他還要賦詩云:“閉戶高眼辭賀客,任他嗤笑任他嗔”,直弄到“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的地步。
是陳寅恪不喜交往不近人情嗎?不是。陳寅恪也是有交往的。他交往的人,不但有校長 [ 如陳序經(jīng) ] 、教授 [ 如冼玉清 ] ,還有護士、伶人、工友。被一般人認為“不好接觸脾氣大”的陳寅恪,對老校工梁彬卻十分客氣熱情,信任有加,不但稱他為“彬叔”,還讓他參與一些家事。陳寅恪并不是性格乖僻之人。
那么,是陳寅恪討厭政治,或如董每戡所言,是“書生都有嶙嶒骨,最重交情最厭官”嗎?好像也不是。陳寅恪也不是所有的官都不見,所有的官都不交。他和傅斯年的關(guān)系就很好,跟胡適的關(guān)系也不錯,而胡適可是做過“官”的,傅斯年更是一生效忠國民黨,且“死而后已”。這里也無關(guān)乎國共兩黨之爭。因為陳寅恪也和許多共產(chǎn)黨高級干部有交往甚至有交情,或在內(nèi)心深處敬重他們,比如陳毅、陶鑄、杜國庠、馮乃超。
也許,陳夫人唐筼對馮乃超的評價,多少能透露出一點消息。唐筼說:“馮副校長雖是個老黨員,但倒是個念書的?!币簿褪钦f,是不是黨員或官員,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都不要緊,要緊的是讀不讀書,或是不是讀書人。胡適是,傅斯年是,郭沫若、胡喬木、周揚也是,游走于國共官學(xué)之間的章士釗當然更是。陳毅和陶鑄雖然不是學(xué)人或嚴格意義上的讀書人,卻也是有知識有文化有學(xué)問有才華的“儒將”,而且尊重知識和學(xué)術(shù)。由是之故,他們也得到了陳寅恪的尊重。
但分寸還是有所不同。除身為“一方父母”的陶鑄外,共產(chǎn)黨這邊,最受陳寅恪歡迎敬重的是陳毅。陳毅得到的情感回報是“肅然起敬”。次為杜國庠。他得到的回報是“道不同然相知高誼仍在”。胡喬木也不錯。他得到了“中國傳統(tǒng)為師者的那一份慈愛”。郭沫若的情況比較微妙。畢竟雙方都是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的人,也都不是等閑之輩。然而一個是“馬列主義史學(xué)”的代表,一個是“資產(chǎn)階級史學(xué)”的重鎮(zhèn),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又都風流儒雅德高望重,也就只能寒暄多于交流,在談笑風生的背后仍是格格不入。郭對此其實也有清醒的認識,謂之“壬水庚金龍虎斗,郭聾陳瞽馬牛風”,雖是笑話,卻有深意存焉。
不過郭沫若這個“戲言”的水平之高,卻也不能不令人嘆服。郭屬龍,陳屬虎,兩人又觀點相左,當然是“龍虎斗”。郭耳聾,陳目盲,兩人又立場不同,當然是“馬牛風”。但如此之巧對、工對、絕對,大約也只有郭沫若才想得出。故龍爭虎斗唇槍舌劍之余,也未嘗沒有惺惺相惜。盡管十年以后,郭沫若還是在其新著《李白與杜甫》中,對早已含冤去世并無還手之力的陳寅恪,殺了個回馬槍。
最慘的是康生,他吃了閉門羹??瞪鋵嵰矐?yīng)該算是“讀書人”的。他是毛澤東身邊的“大秀才”,讀過很多書,文筆極好,書畫俱佳,藝術(shù)品位也很高,而他的大奸大惡在當時還尚未暴露無遺,或不為外人所知。無論從哪方面 [ 政治地位或文化修養(yǎng) ] 講,他都應(yīng)該見得著陳寅恪的,卻被拒之門外。1949年以后,康生哪碰過這種軟釘子?于是他就來了個“軟著陸”,只用輕飄飄兩句話,就讓《論再生緣》的出版,幾乎成了永無期日的事情。
比康生待遇稍好一點的是周揚。周揚本來也是要吃閉門羹的,只是因為看陳序經(jīng)的面子,不想讓陳序經(jīng)太為難,陳寅恪才勉強答應(yīng)見周揚。但周揚在中山大學(xué)東南區(qū)1號二樓上,顯然沒吃到什么好果子?!瓣愐〉膽B(tài)度是挑戰(zhàn)式的”,而一向辯才無礙的周揚則顯得底氣不足,幾無招架之功。盡管如此,回到招待所,周揚仍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因為他總算見了陳寅恪一面。當然,他對陳寅恪的感覺也和許多人一樣:“有點怪。”
比康生更慘的是某些學(xué)人,他們遭到了陳寅恪的譏諷甚至痛罵。早在1952年,陳寅恪就寫詩諷刺他的那些北國同仁,還特地把這首詩寄給北京大學(xué)教授鄧之誠:“八股文章試帖詩,尊朱頌圣有成規(guī)。白頭學(xué)究心私喜,眉樣當年又入時?!边@顯然是諷刺從1949年到1952年短短三年間,學(xué)人們紛紛“棄舊迎新”、“棄暗投明”,放棄輕車熟路的舊研究方法,生吞活剝馬列主義,炮制新八股。其中,便不乏年事甚高者,比如輔仁大學(xué)校長、歷史學(xué)家陳垣,1949年時六十九歲,當然是“白頭學(xué)究”了。1953年底,陳寅恪又當著汪篯的面,連續(xù)兩天怒罵那些加入了民主黨派的朋友,稱之為“無氣節(jié)”、“可恥”,喻之為“自投羅網(wǎng)”。據(jù)說,陳寅恪大動肝火,“恣意評點人物,怒說前因后果,極其痛快淋漓”。
看來,陳寅恪對所謂“時尚”,所謂“新學(xué)”,已是積怨甚深。對那些一心想要“眉樣入時”的“讀書人”,也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
這就決不只是什么個性孤傲、性格怪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