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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嫣和泰來(6)

推拿 作者:畢飛宇


金嫣并沒有等待一年。命運實在是不可捉摸的東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個月。五個月之后,金嫣聽到了命運動人的笑聲。那是一個夜晚,金嫣他們已經(jīng)下了夜班了,幾個“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亂地磕瓜子,瓜子殼被他們吐得到處飛。大約在凌晨的一點多種,他們扯來扯去的,怎么就扯到泰來的身上去了。一說起泰來大伙兒便沉默。這時候坐在門口的“野兔”卻說話了,十分平靜地說:“他現(xiàn)在挺好的。在南京呢?!?/p>

談話的氣氛寂靜下來了。

“你說誰?你說誰挺好?”金嫣側過臉問。

“野兔”“嗨”了一聲,說:“一個活寶。你不認識的,徐泰來?!?/p>

金嫣控制住自己,聲音卻還是顫抖了,金嫣說:“你有他的手機號么?”

“有啊?!薄耙巴谩闭f,“前天中午他還給我打電話了?!?/p>

金嫣說:“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句話問得有些不講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齒的中間,張著嘴,不說話了。金嫣的話問得實在沒有來路。“野兔”想了想,說,“你不認識他的。”

金嫣說:“我認識他的?!?/p>

“野兔”說:“你怎么認識他的?”

金嫣想了想,說:“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當金嫣還在大連的時候,南京是一個多么遙遠的地方,像一個謎語,隱藏在謎語的背后。而現(xiàn)在,南京嘩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邊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陣害怕,是“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恐懼??山疰棠睦镞€有時間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顆子彈,經(jīng)過五個多月的瞄準,“啪”地一聲,她摳動了扳機,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兩個多小時的火車,當然,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汽車,第二天的下午三點二十七分,出租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2丛诹恕吧匙阽魍颇弥行摹薄?/p>

金嫣推開“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門,款款走了進去。她要點鐘。她點名要了徐泰來。前臺小姐告訴她,徐大夫正在上鐘,我給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給了前臺小姐三個字:

“我等他?!?/p>

“我等他?!苯疰痰却焯﹣硪呀?jīng)等了這久了?她哪里還在乎再等一會兒?以往的“等”是怎樣的一種等,那是空等、癡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個人的戀愛,其實是煎熬?,F(xiàn)在,不一樣了。等的這一頭和等的那一頭都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她突然就愛上了現(xiàn)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并享受現(xiàn)在的“等”。金嫣說:“給我來杯水?!?/p>

在后來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靜與鎮(zhèn)定。她怎么能這樣地平靜與鎮(zhèn)定呢?她是怎樣做到的呢?太不同尋常了。金嫣驚詫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覺得她和泰來之間一定有上一輩子的前緣,經(jīng)歷了一個紛繁而又復雜的轉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見了面。就這么簡單。

徐泰來終于出現(xiàn)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霧蒙蒙的,是個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實體”。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樣子。金嫣的眼睛和別的盲人不一樣,她既是一個盲人,又不能算是一個徹底的盲人。她能夠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視力毀壞于十年之前的黃斑病變。黃斑病變是一種十分陰險的眼疾,它是漫長的,一點一點的,讓你的視力逐漸地減退,視域則一點一點地減小,最后,這個世界就什么都沒了。金嫣的視力現(xiàn)在還有一些,卻是棍狀的,能看見垂直的正前方,當然,距離很有限,也就是幾厘米的樣子。如果拿一面鏡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貼到鏡面上去,她還是可以照鏡子的。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如果金嫣把徐泰來抓住,一直拉倒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來的長相。但是金嫣絲毫也不在意徐泰來的長相。和他的杜鵑啼血比較起來,一個男人的長相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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