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5)

我的團長我的團(下部) 作者:蘭曉龍


“傷的呀!”

“他怎么會傷著?”我有點兒奇怪。

郝獸醫(yī)表情怪異地看了看我,看起來有點兒生氣。狗肉從迷龍他們去的方向跑來,吠叫了一聲又跑了回去,老頭子立刻把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號,說:“你自己走好不啦?他們要醫(yī)生,我是醫(yī)生!”于是我又一次被閃在地上。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著顛顛的死獸醫(yī)顛顛地跑。一切亂了個套,我們都有末日的感覺。

遠遠的我便看見那群家伙圍在一起,簇擁著一個躺在地上的東西。我剛剛走進,就聽見人群里死啦死啦在憤怒地大叫:“干什么?老子就愛時不常地摔一跤,管得著嗎?沒見過?管得著嗎?”

然后傳來郝獸醫(yī)的聲音,“團座,你這跤摔得一泡茶的工夫都過去啦。那叫暈倒?!?/p>

“???幾點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后勃然大怒,“滾!滾蛋!閃開!”

人潮如水分開。最先趕到——或者從未離身——的喪門星和克虜伯扶著他,而我瞪著我的團長發(fā)呆。我快不認識他了,我像是看著一個活鬼。這個活鬼臉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凈但仍清晰可見,老郝抹上的紫汞讓他看起來像足了一個陰陽臉的小丑。他一向挺括的軍裝不知道被哪個家伙裁成了短褲短袖,方便包扎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頭。所有爬行時會摩擦到的部位都被繃帶包扎著,滲著血跡。他的衣服敞著,繃帶一直包扎到他的胸口,再在肩頭打了結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腳和腹部都已經(jīng)磨爛了,也許見骨。

我泥雕木塑一樣地看著。他看見我只是一眼撣過,然后繼續(xù)他的憤怒,“麥師傅和你們的督導大人都去師部啦,干嗎瞞著我?你們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什么都要我自己操心!你們是我下的蛋???那就叫我媽呀!——兒子們,我的車呢?車呢?!”至少就痛楚程度來說,那家伙傷得比我重幾倍,可不但咄咄逼人還揮手打人。我們被他轟著趕著,迷龍絆在泥蛋腳上,兩個家伙滾作一團。喪門星忙飛奔了去找車,其速度好像前邊有個日軍給他追著砍。

他又叫我:“孟煩了,躲什么?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來是要派用場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賽生豬?!?/p>

“……我怎么回來的?”我問他。

“你哪里回來了?你早死在對面啦,現(xiàn)在跟我說話的是個怨魂。”

想跟他說句中聽的都沒門兒,我只好干咽口唾沫,“……謝謝你幫我超生?!蔽覠o法想象他如何背著我在森林一樣茂密的槍口下爬過幾華里刀鋒一樣尖利的礫石,就像他無法想象已成亡魂的小書蟲子如何渡過怒江。而他也只是揮了揮手,很給面子地又多瞧了我一眼,說:“準備報恩吧。今天我讓你說什么就說什么,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說你不想死,那就給我使出吃奶的勁兒來活?!?/p>

“我能幫你做什么?”我問。但他沒有回答,他那輛破吉普已經(jīng)被喪門星吆喝著開了過來,仍未修好,發(fā)出爆炸一般的聲音,冒著黑煙,速度還不如喪門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實際上是被一幫家伙舉上了車后座,他行動還不如我靈便,我至少還有一只能使得上勁兒的手。一個包砸在我們車上,空癟癟的也不知裝了什么,我認得那是我們背過江的包之一。包還在車座上彈跳的時候,死啦死啦已經(jīng)催著司機開車。

那幫家伙被迅速拋離,郝獸醫(yī)突然想起什么,揮著一個急救包追著車大叫,但這破車的噪音大得讓我們聽不清。麥師傅指責我們對物資報廢性使用的確是對的,噪音大得在車上說話都要嚷嚷,而且一路嗆著黑煙。

我對死啦死啦說:“郝老頭兒剛才一定是說你會死在路上——這么急干什么?”

“師部會議,林督導瞞著我拉走了麥師傅。你說是干什么?——不要裝傻!”

我已經(jīng)無心裝傻,死去活來,我甚至覺得以前的裝傻充愣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我說:“是作戰(zhàn)會議吧。這種大事阿譯沒種瞞著你,往好里想是虞嘯卿愛惜你的身體,更有可能是他不想聽你的喪氣話。他們去了也說不出什么,只是表示虞師三團到齊,以全公務?!?/p>

死啦死啦很憤怒,比剛爬起來時更加憤怒,“這是拿全師的性命孤注一擲!怎么能不告訴我?!”

“他對你已失敬重了,你現(xiàn)在在他眼里還不如那些只會聽他命令的人。”

“他是理不直氣不壯!他是明知故錯,不想旁邊有個明白人看著!”

我看著他,“你也知道虞師座心虛時會怎么做。槍在他腰上別著,掏得還特別利索。刀被他手下背著,聽說那把刀能把活豬一揮兩段——你也不屬豬?!?/p>

“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勁兒來說這個嗎?”

我只好郁郁地說:“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你也一樣?!?/p>

我們的車馳進失去祭旗坡遮護的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蔭會遮護我們,但今天那兒煙冒得如同信標。這時隔江的南天門通的一聲悶響,然后一個指向極明確的呼嘯聲迅速靠近。七五山炮。我大叫:“炮擊!快開!”

司機也意識到了危險,猛踩油門,但這輛破車的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發(fā)炮彈在我們車后炸開。我死死抓著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撐起來,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沖鋒槍。第二發(fā)炮彈在我們的車前方炸開,車猛顛了一下,熄了火停下。死啦死啦已經(jīng)抓到了槍,從前座撐了起來。硝煙和爆塵散去,那家伙滿頭滿身,完全成了一個血人。

我呆呆看著他,“……喂?”

他沒吭聲,拿槍撐著,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間。即使炮彈炸響時我也沒有現(xiàn)在的恐慌,我擠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猛力搖晃著他,“不要??!我看過啦!你這種人在那邊待不下來的!你就算死了也會閑死!你事情還沒做完,沒做完你怎么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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