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揮出我們的劍為愛而戰(zhàn)(五)

私奔到巴黎 作者:流言


天氣越來越冷,學(xué)期接近尾聲,課程也很少了。我時常揣著一本書,窩在隨便什么地方的咖啡廳里待一整天。巴黎的咖啡廳走出了薩特,走出了波伏娃,走出了雨果和波特萊爾。我常常想,在這個城市,有一間小小的咖啡店也算是一樣充滿夢想的職業(yè)了吧。

不知道哪一天,就有狂熱的崇拜者拿著旅游地圖沖進(jìn)來,滿含熱淚地?fù)崦恳粡堊雷?。還會找到在這里工作了好多年的服務(wù)生,問一位曾經(jīng)常坐在角落的先生的點點滴滴。他喝咖啡是否加糖?是需要續(xù)杯還是喝完以后只要一杯清水?如果恰好到中午,他會不會要一小盤橄欖醬面包充饑?

如果有那一天,他們會不會把這些阻擋視線的海報都撕掉,露出寬大的窗戶任憑街上的人走來走去地指指點點。

安弟陸續(xù)寫信來給我,這一次不是E-MAIL了,而是一張真正的明信片。在那個有著名的兵馬俑和老城墻的城市里,她并沒有寄這些俗氣的東西給我。明信片上有一個廣場,實際上也看不到全景,只有廣場的一個角落。

灰白色石塔逆光立著,旁邊有泉水噴灑出來,塔身濺落一些水珠。

這廣場完全說不上有什么好,可是又好得讓人說不清楚。有一種前生今世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久久地望著這張明信片,想象著安弟疾步走在人流中間,豎著領(lǐng)子,把一半的臉都埋進(jìn)去,而另一半又被墨鏡遮住了。我見過她的照片,長發(fā),五官都很明顯,尤其是眉毛,即使不認(rèn)識的人也會想,這是一個倔犟的人吧。

安弟在明信片的背面寫著:吳涯,這是西安的廣場,東邊的柱子上我寫了你的名字在上面。

那時我坐在奧斯曼大街的咖啡館,當(dāng)我抬頭看向窗外,恰好一陣風(fēng)揚起,一隊鴿子撲啦啦地從瑪?shù)律從却蠼烫庙斏巷w過去。雖然感覺不到風(fēng),但是卻看得到風(fēng)。

這幾個字讓我感覺到溫暖。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有很多的不放心。比如說對于這場愛情,比如說對于這個有羊肉湯的城市,等等。

可是,看到這一行字,我想她在這些日子里一定是飛速長大,并且頓悟到了一些什么。無論這頓悟是這場私奔本身,還是之后的這一些日子帶給她的,我想象著她一筆一畫在陌生城市的柱子上刻下“吳涯”這兩個字,心里是有一份堅持的,這個堅持未必是對于我,但一定是對于生活。

這樣,我就放心下來。

我是一個在很多事情上面都討厭改變的人,時間久了洗發(fā)水的牌子都懶得換。漸漸地,熟人們都知道我會待在這家意大利人開的咖啡館里。

當(dāng)我開始討厭聲音,討厭喧嘩,長時間地發(fā)呆,我想,我的冬眠期要到了。手機(jī)在上課的時候調(diào)成靜音,下課之后常常忘記放出聲音來。有時候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靜音下去,可能我并不是忘記了,而是故意的吧。

有一次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發(fā)現(xiàn)陽光一晃一晃的。抬頭看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在隔著窗戶用照相機(jī)拍我,張岸在鏡頭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臉也知道他在微笑了。那架長鏡頭的照相機(jī)很亮,發(fā)出一種古董的光芒。他走進(jìn)來,坐在我對面。

我把摩卡推給他要他嘗一口。他仰起頭一口就喝掉了,像喝啤酒一樣。

我摸摸他的相機(jī),問:“你怎么想起來到這兒來找我,不是說好五點我去找你的嗎?”

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笑著看著我,先是不說話,然后突然大叫一聲:“我找到工作了,我要去面試?yán)?。?/p>

那聲音嚇壞了周圍的一些老人家。他們斜眼望著他被震得跳了一下,又看看我和他的表情,確定了我們不是在吵架,就紛紛扭過頭繼續(xù)發(fā)呆了。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看著小圓桌上閃光的相機(jī),想不起來上一次見到它時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那是多久以前,他擎著它在城市古樸的小巷中穿行,快門閃啊閃啊。我在遠(yuǎn)處看著他,整個人都散發(fā)著光芒,帥得一塌糊涂。

那時候,我心里漾滿了夕陽一般溫?zé)岬母袆印SX得人生那么好,有夢想那么好。這架相機(jī),仿佛是他的靈魂。有一段時間,他收起了它,用一塊方格子的大手帕蒙在上面,一層一層,一天一天蕩上灰塵。

盡管我沒有說過,然而卻時常覺得他這個人也是被抽掉了神韻,變得灰撲撲的。

我站起來撲向他,在他懷里跳躍。

“太好了,你又要用長長的鏡頭拍照片了?!?/p>

張岸是去一家報社應(yīng)聘,他在北京的時候認(rèn)識的一位朋友現(xiàn)在是那里唯一的華人記者。這個人在他剛來巴黎的時候給他接風(fēng),是打了保票的,說:“張哥,如果哪一天你用到我了,那我一定義不容辭。現(xiàn)在兄弟雖說不上發(fā)達(dá),但是在這家報社說話還是算數(shù)的?!?/p>

張岸昨天在整理旅行包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名片,今天就約好了要去那家報社看看。

他拉著我興奮地跑到大街上,這里正是名店街的開始,向東邊望去,一排店鋪敞開低調(diào)而昂貴的櫥窗。張岸一路拉著我跑過去,一家一家地看,指著模特身上有好多個零的衣服說,等我工作了,賺到歐元,所有這些都買給你。這個也給你,這個也給你。

他的手掌很溫暖,額頭上滲出快樂的汗水。終于,我們跑得累了,他停下來看著天空,大聲說:“巴黎,終于將有我的一塊地方了?!?/p>

晚上,我買了一塊牛肉,在家里和土豆一起做。我做得不太好,看著食譜弄了好長時間才做熟。我一直聽著門口的聲音,想到如果張岸沖進(jìn)來我要先撲上去給他一個擁抱。

我就這樣守著一鍋土豆牛肉等到六點,七點,八點,九點……張岸始終沒有來。

十一點差五分的時候,我忍不住走到四十號張岸家去找他。樓上黑著燈,我端著鍋打算上樓去等他。

打開門,我剛想開燈就聽到角落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我嚇了一大跳,手里的鍋碰到墻壁,發(fā)出當(dāng)?shù)囊宦?。這時候,我聽到張岸的聲音,他在叫我的名字,“吳涯。”

我就這樣,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看他也一動不動地靠墻坐著,這房間如同暗室,沒有一絲聲響,也沒有光。

我才想到手里的土豆燉牛肉,輕輕地試探著問他,“餓了吧,吃飯嗎?”

他沒有說話。

我的雙眼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張岸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頭埋在膝蓋中間,那么高大的一個人居然可以縮到那樣小。我把手里的東西放在地上,慢慢朝他走過去。

我走到他身邊,伸出手輕輕摸摸他的頭發(fā)。沒想到他突然抱住我,緊緊地,狠狠地抱住我。一聲聲沉悶的呼吸從他的身體與我的身體中發(fā)出,我感覺到了疼痛,一種窒息的疼痛。就好像是一個不會游泳的落水者看著另外一個瀕臨死亡的落水者一點一點沉下去,沉向一個死亡的深淵。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太過深刻,太過無望,在那一刻,我?guī)缀醪桓艺f有這種悲傷在我的身體里橫沖直撞。我只是想說一些安慰的話,我只是想用一些食物來使這情緒緩和一些,我只想這是一時的失望,將會有新一波的希望來臨頂替這種失望的情緒,它將會被忘到天涯海角,一切都會好起來。

然而,卻不能。這是人生中第一次,我感受到頭腦中那堅強的一部分,那樂觀的界限被一次次沖破,一次次透支。它還沒有緩和過來,就被這又一次的悲傷打擊到潰不成軍。

我甚至沒有問他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究竟是他那個所謂的朋友失去了信譽,還是他無法勝任報社的工作。這些我都沒有問,也不想去問了。

他依舊坐在地上,我站著。他緊緊地抱著我,頭埋在我的身體里。我和他都輕輕地顫抖著,不知道是誰跟隨了誰。我還是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腦海中響起一個不可抗拒的聲音,他不適合巴黎,放過他吧,讓他走吧。

然而另外一個聲音又響起,張岸,我愛你。

我也聽到了張岸沙啞的聲音,他說:“吳涯,我身無分文了?!?/p>

我又開始了忙碌的生活,一個從前的老師介紹給我一份家教的工作,一周兩次,在巴黎郊區(qū)的一座別墅教三個小孩學(xué)中文。不做家教的日子,我就去發(fā)傳單。有時候是在地鐵站口,擁擠的人流中把手里單薄的紙張塞到他們手里;有時候是“掃街”,拿一把萬能鑰匙,從一條街的東邊走到西邊,進(jìn)入每一戶居民樓,趁沒有人的時候把傳單塞進(jìn)信箱。

這些事情張岸從來沒有問起過我,我也沒有說過。我們仿佛心照不宣地在維護(hù)著一道傷痕,那時候我并沒有想過這道傷痕是什么。或許是他在異鄉(xiāng)生活的無力感,或許是我對于把他留下來的愧疚,或許,只是因為我們根本不適合相愛,我們根本沒有能力相愛。

有一段時間里,我接了蓬皮杜旁邊一家日餐館的傳單,只在周圍幾個地鐵站發(fā)。張岸知道了,每天跑過來站在我旁邊。也不說話,只是拿過一大半來幫我發(fā)。有一天,在下班的時候,地鐵口突然涌上來好多人,我們沖過去,舉著傳單盡可能多地塞到那些人手里。他們都神態(tài)冷漠,步履匆匆,臉上流露出典型的都市人那種疲憊的神態(tài)。

我站在人群中對每個人說:“您好,謝謝?!比缓筮f上粉紅色的紙。有的人隨手拿了,有的人像躲避疾病一樣閃身走開,有的人干脆粗暴地推開我的手說不要。

在這之間,有一個灰色的影子走上來。我被前面的人推了一下,撞到他身上,我的手還在半空中沒有收回來,指甲在他臉上劃了一道淺紅色的紋路。

我條件反射地輕輕叫了一聲,還沒有回過頭來就被他用力一推,倒在地上。

我突然感覺到了巨大的恐懼迎面襲來,我坐在樓梯口,下面的人看不到的地方。人群擁擠在我周圍,我只看到不同的腿。有的是牛仔褲,有的是黑絲襪。有尖利的高跟鞋,有布滿污漬的旅游鞋。這些鞋子在我周圍來來去去,有的突然停住,有的就踩著我的風(fēng)衣走過去。

我聽到有人小聲驚呼,啊,怎么有個人坐在這里呀?還有人湊上來看看我,詭異地一笑。所有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很短的時間里,然而我卻覺得過了那么久,久得就像我生了根一樣坐在這里,無法移動,也站不起來。

突然,有一雙手掌把我蹭地拉起來。我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我剛想說,我沒事,只是有點兒累。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被橫抱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是張岸。然后他放開了我,沖向還沒有走遠(yuǎn)的灰色影子。張岸跑過去,從后面拎起那個人強迫他轉(zhuǎn)過身來。我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是一個謝頂?shù)呐肿?,他非常驚恐,臉上的肉不停地顫抖著,大聲叫:“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張岸把手里的傳單刷地扔掉了,粉紅色的紙落了一地。他把那人拎在眼前,和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沖著他吼:“你這個王八蛋,居然打女人?”

他是說中文,灰風(fēng)衣只看到眼前這個高大的亞洲人兇狠地看著他,已經(jīng)哆嗦成一團(tuán),嘴里不住地嘟囔著:“叫警察,叫警察?!?/p>

我沖過去拉著張岸的胳膊,和他說:“我們走,不發(fā)了,咱回家。”

張岸揚起一只手要打他,我用盡力氣死死拉著他,他才慢慢軟下去。我滿身塵土,聲音嘶啞,幾乎用祈求的語氣對他喊:“求求你了,咱們離開這兒吧。”

最后,張岸把那個胖子狠狠扔在地上,扶起我一起走下樓梯,去坐地鐵。我們身后,灰風(fēng)衣尖利地喊著:“抓住他們,警察快來呀。”

我閉上眼睛,靠在他身上。

地鐵像一個要自殺的人,在黑暗和光明中橫沖直撞。張岸什么都不說,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手那么涼,一直到家都沒有溫?zé)崞饋怼?/p>

我只是想著一個問題,又沒有工作了,我們又沒有錢了。

走到我家門口的路燈下,我站住不再走,和他說再見。他愣了一下,明白我想自己安靜一會兒,不要他進(jìn)去坐了。

他低著頭看我,依然那樣溫柔,仿佛是一片初夏的天空,晴朗卻不炎熱。他抿著嘴,對我說:“你回去休息吧,一會兒我給你送飯過來。”

我搖搖頭,看著他,說不用了。

這時他伸出手扶著我的肩膀,緊緊地抓著我說:“吳涯,我怎么會讓你跟著我受了那么多委屈?我養(yǎng)你,你不用工作了?!?/p>

我躲開他,看他的雙手逐漸空白成一個無奈的手勢,然后頹唐地放下來。

我感覺到心里那個斷裂的地方長出植物,植物戳破了脆弱的補丁。斷裂的兩邊越來越重,就要各自掉下懸崖,再無聯(lián)系。

我心里一片安靜,是那種要冷笑的安靜。張岸,只會用法語說“你好”和“我愛你”的這樣一個人,用什么來養(yǎng)我呢?

你在這里只能做情圣,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刻,生長出的植物是野草,或者是一棵槐樹。這些普通的生命開始在我的玫瑰園里發(fā)芽,長大。我在心里留給他的那一片地不只是純愛的顏色了,我甚至釋放了一直以來壓抑著的念頭,這個人,不是來愛我的,不是來使生活變得更好的。那么,是不是要他走呢?

我就這樣一路想著,走進(jìn)家門。換衣服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外套還披在我身上。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穿的那一件,明亮的黃色,很大很暖和。

在春天的某一天,他就是穿著這件衣服從天而降,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把這件衣服蒙在臉上,使勁嗅了嗅。

然后眼淚就毫無預(yù)兆地落下來,我不要他走。

十二月兵荒馬亂地到來,先是學(xué)校的秘書通知我,上個月的考試有兩門沒有通過。秘書處的瑪利亞特地打電話給我,說吳涯,你先別著急,下個星期老師們開會,我再幫你問問。你是從來不會考試不及格的,肯定是他們弄錯了。

我搖搖頭,和她說謝謝,不用了。文學(xué)史和歐美詩歌比較這兩門課,我在大半個學(xué)期里都是逃掉去打工的,其實我在考試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預(yù)料到,只是真正拿到成績單,還是很難過。

我想起剛來法國的時候,課堂筆記都記不全。我總是坐在角落里,安安靜靜地聽課,腦子里卻亂到想哭。有時候一節(jié)課在三個不同的班級上,我在每節(jié)課都會出現(xiàn)。有一位叫莎莉的老師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下課以后走過來看我的筆記本,上面零零落落記著殘缺的筆記。后來,她把自己的備課本借給我抄,并且還幫我借了其他課程的備課本。

過了一個學(xué)期我才知道,她是俄羅斯人,十八歲才來到法國。她也經(jīng)歷過那一段聽不懂課,抄不到筆記的日子。她說,那段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她希望我的這個過程比她短。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不及格過。

發(fā)考卷的時候,莎莉老師把只有八分的卷子重重地放在我面前,我不敢抬頭,然而還是感覺到她失望和責(zé)備的目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那天,下課之后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坐上一班人少的公車漫無目的地游蕩。我又想起小時候,那個守著好多規(guī)矩的小女孩。不能吃街邊的羊肉串,不能晚回家,不能考試低于八十分,不能和男同學(xué)隨便講話。

現(xiàn)在想起來,她小小的身體里怎么能忍受得了那么多的不允許呢?然而,那個時候她并不是不快樂啊,她從來沒有哪一天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路菁菁約我在一家中餐館吃飯,我點了水煮牛肉,她點了魚香茄子。我奇怪地問她:“你這個食肉動物怎么現(xiàn)在吃素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簡尼不愛吃茄子,我在家都不做的?!?/p>

那家中餐館是剛開業(yè)的,我們看到門上掛著一串串紅辣椒就進(jìn)來了。誰能料到水煮牛肉根本一點兒都不辣,甜絲絲的湯上面飄著零星的幾個辣椒。牛肉太老,切成挺大的塊,連湯都不是紅色而是和水一樣清淡。

我吃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這哪兒叫水煮牛肉呀,不如叫清湯牛排算了。

路菁菁笑著嘗了一口,說:“這是做法國人生意呢。要是真做成咱們那種正宗的川菜,過幾天就該關(guān)門了吧?!?/p>

我撅著嘴想起以前同住的日子,路菁菁的廚藝簡直是遠(yuǎn)近聞名的。我因為不會做飯,還被媽媽擔(dān)心了好久會在國外餓死。路菁菁在電話里信誓旦旦地和我媽保證,“阿姨您放心,吳涯和我在一起只能更胖,不可能瘦?!?/p>

后來我就每個月給路菁菁伙食費,正式成為了她優(yōu)秀廚藝的受益者。她不只是做飯好吃,還有很多優(yōu)點,比如說別人做完飯廚房都變成戰(zhàn)場,還要專門派一個人來收拾和洗碗。路菁菁做飯速度極快,我們同時七點放學(xué)回家,七點半她就能變出三菜一湯來,菜式完全不帶重樣的。廚房明亮干凈,還能同時預(yù)備好我們第二天的午飯。

后來我們來到巴黎,中餐館比從前的小城市多了好多。我們不住在一起的日子,我經(jīng)常打電話給她匯報,今天去了哪個新開的餐館,里面的菜又貴又難吃,然后我就和她撒嬌說:“路菁菁,他們做得都不如你做得好吃,我很想念你做的紅燒肉?!?/p>

然后她一定會好脾氣地呵呵笑著說:“那你周末來,我給你做。”

我就這樣以半蹭飯的形式又在她那里受益了大半年,直到她碰到簡尼。

現(xiàn)在,我面對著難吃的清水牛排像從前那樣和路菁菁說:“我還記得你之前做的水煮牛肉。咱們當(dāng)時住的房子那么小,你每次把辣椒過油的時候刺啦一聲,房間里好久好久都是那股辣味。”

路菁菁笑著說:“是呀,被子上、衣服上都是那股味道。有一次你睡著了還抱著被子流口水呢?!?/p>

我想起這件事哈哈大笑,笑完以后撅起嘴說:“路菁菁,你去我家咱們還和以前一樣做飯吧。”

她不說話了。

這個突然到來的空白把我拉回現(xiàn)實里,剛才的笑聲仿佛還有回音。我以為我們還能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常常因為一點兒小事抱在一起笑個不停,也能因為某個人鉆在一個被子里徹夜長談。

我以為我們還是從前那樣呢,直到路菁菁說:“我好久沒有做過飯了。簡尼不喜歡中餐,我們總是煮意大利面,或者吃罐頭食品?!?/p>

路菁菁穿著一件毛毛領(lǐng)子的格子大衣,帶黑色皮手套。她愈發(fā)蒼白瘦削了,從前那個壯實的黝黑的少女慢慢不見,慢慢變成熟,慢慢變優(yōu)雅,變得和這個城市融為一體了。路菁菁這個人也慢慢不見,她變成了另外一個沒有性格的靈魂。

想到這里我很害怕,正想問她些什么。她抬起頭看著我,用最近常有的意味深長的笑容對付我,然后說:“吳涯,你什么都別說,這是我選的,我挺好的?!?/p>

夜幕降臨,餐館里的人逐漸多了。狹小的空間人聲鼎沸,有人大聲在我身后問:“吳涯?你是吳涯嗎?”

我回過頭,是一個留著寸頭的男孩。我想了半天也不記得在哪兒見過他,就點點說:“是的,你是誰呀?”

他手里還拿著手機(jī),看樣子沒有掛斷呢。他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陳小舟的哥們,上次世界杯決賽的時候我還和你喝過酒呢?!?/p>

我說:“哦?!睂嶋H上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昏昏沉沉的晚上見過什么人了,還是對他沒有一點兒印象。他和電話那邊說了一聲,你等會兒哈。

然后把手機(jī)遞給我說:“怎么那么巧,我正和小舟打電話呢,他正說你呢?!?/p>

我接過他的手機(jī),說:“喂?!?/p>

陳小舟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千篇一律的開場白。他說:“吳涯,你還好嗎?”

還不等我回答,他就接著說,“我在這邊好著呢,前天鄰居還送了我一兜子剛打上來的魚和蝦。我還想,你什么時候來我給你做紅燒魚吃?!?/p>

我說:“那我放假的時候去馬賽看你,或者你來巴黎。”

“好啊,好啊?!?/p>

我抬起頭,那個板寸男孩也站在我面前,煞有介事地跟著說,好啊好啊。

然后,陳小舟又問我,“吳涯,你和那個人,還好嗎?”

我知道他問的是張岸,一下子心里很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就淡淡地說:“還好。”

我把電話還給板寸。他約的人都來了,大約有十多個男男女女。有一個挺胖的女孩跑過來問他,這兩個美女是誰呀。

半寸指著我說:“這就是吳涯嘛?!?/p>

那個女孩好像心知肚明一樣,和其他人一起說:“哦,就是陳小舟的那個呀。”

我心里納悶,我什么時候變得那么有名了?還是和一個很久沒有見過面的人相關(guān)的。

板寸一大幫子人坐在門口的圓桌上。我和路菁菁沒有過去和他們一起坐,又聊了一會兒,夜就深了。

有人喝多了,飯店里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

路菁菁問我,“吳涯,咱們來法國幾年了?”

我說:“三年了。”

她說:“對,那時候也是冬天,我還記得我比你早來一個月,第一次在語言學(xué)??吹侥憔拖轮?。你穿一件大紅的羽絨衣?!?/p>

我說:“我那件羽絨衣還在呢,我過幾天還得穿那件?!?/p>

她笑了一下,繼續(xù)說:“那天你們班的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然后快下課的時候就拿出一個蛋糕一起唱生日歌,那天是你生日。當(dāng)時我就在想,這個女孩多幸福??!長得那么可愛,大家都喜歡她?!?/p>

我也笑了,和她說:“那天我收到好多禮物呢,我都留著。當(dāng)時搬家來巴黎扔了好多東西,可是那次收的禮物一樣都沒有扔?!?/p>

我撥開頭發(fā),給她看耳朵上的小兔子耳環(huán)。送耳環(huán)的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聯(lián)絡(luò)了,聽說他已經(jīng)回國了??墒敲看慰吹竭@些東西,我心里就暖暖的。

路菁菁說:“就是這對耳環(huán),你當(dāng)時就帶上了?!?/p>

我驚訝地問她,“原來你當(dāng)時那么注意我吶?!?/p>

她說:“不是的,我和陳小舟當(dāng)時是同桌,他也買了一對耳環(huán)給你。是施華洛世奇的。當(dāng)時咱們剛來,我覺得那對耳環(huán)好貴啊,全班女生都搶來看。”

陳小舟說,是要下課送給你的。

我有點兒迷惑了,記得當(dāng)時和旁邊班級的這個男生并不是很熟悉。

路菁菁微笑著繼續(xù)說,“那天他上課的時候都沒有聽講,一直琢磨著下課以后在哪個地方假裝和你偶遇,把這個禮物假裝不在意挺酷的送給你。誰知道,你走出教室,耳朵上就已經(jīng)有這對小兔子了。陳小舟就站在我們班的教室門背后,看了好久,然后把他的禮物慢慢收進(jìn)書包里了?!?/p>

原來你們背著我有那么多小陰謀吶。

她臉紅了一下,嘆口氣問:“吳涯,有時候陳小舟還問我這個問題。你說,如果當(dāng)時你帶了他的耳環(huán),是不是就沒有現(xiàn)在這些事情了?你會不會就和他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是一個不懂得假設(shè)的人,如果我沒有遇到張岸,或者如果那時候我心里已經(jīng)被陳小舟或者別人套了一個指環(huán),那么,還會不會有考試的不及格?

我大口喝著剛送上來的火腿玉米湯,心里想著,陳小舟你這個大傻瓜。

那是圣誕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周末,十點鐘的街道好像一場舞會才剛剛開始,周圍太嘈雜,我喝了一點兒酒,有點兒暈暈的,并沒有聽到手機(jī)瘋狂的響聲。

十一點,我和路菁菁走出飯店。在這年輕人聚集的街區(qū),旁邊的酒吧里傳來瘋狂的音樂聲。我哆嗦了一下,天很冷,開始下雨了。手機(jī)這時候響起來,是留言信箱,七個未接電話。

都是張岸的號碼,我試著撥過去。那邊烏拉烏拉半天才有人說ALLO?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我愣住了。問他為什么給我打電話,那邊用很低的聲音說:“這里是ST-DENIS車站旁邊的路標(biāo)餐館。你有一個朋友在我這里,請你來接他。記得一個人來。”

然后就掛斷了。

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張岸在哪個飯店和人吃飯,喝多了自己回不來??墒怯致犝f讓我一個人過去,就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路菁菁看到我的臉色變了,“怎么了?不是你家被盜了吧?”

“是張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說,都這么晚了,他會出什么事呀?”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關(guān)系,我說了這幾句話聲音就哽咽了,眼眶熱熱的。

“吳涯,你別急呀。你有地址嗎?我陪你去?!?/p>

“不用了,你回家吧,要不簡尼該著急了。”

“不行,我陪你去。九十三那個區(qū)有多亂你知道不知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好。”路菁菁拉著我的胳膊,不容置疑地說。

我感激地看著她,重重地?fù)u搖頭,“他們說讓我一個人過去,我要趕快走了。咱們一起走到地鐵站就算是你陪我去了好嗎?”

路菁菁無奈地看著我,想了想,掏出錢包,從里面拿了幾張塞到我手里。

“以防萬一?!?/p>

我按照地址找到的是一家很小的越南餐館,那時候雨已經(jīng)下大了,門口掛著幾只破損的紅燈籠,在風(fēng)雨中飄搖。里面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客人,一個老板模樣的人笑容可掬地端著盤子迎來送往。

我推門走進(jìn)去,穿著大紅旗袍的一個女孩走過來說,歡迎光臨。

我急忙和她說:“我找張岸,他是在你們這兒嗎?”

女孩莫名其妙地?fù)u搖頭,表示聽不懂中文。

我又用法語說了一次,后面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跟我過來?!?/p>

是剛才那個像老板一樣的男人。

我跟著他在很多裝滿啤酒瓶的紙箱子中間穿行,我的絲襪刮破了縮在小腿上,我抱緊自己的包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又不能太遠(yuǎn)。我們越走越黑暗,越走越冷。

上了狹窄的樓梯,又走了很遠(yuǎn)。終于,他在前面砰地打開一扇木頭門。灰塵撲面而來,這是一間陳舊的儲藏室。我被嗆得猛烈咳嗽起來,那個男人等我平靜下來,依然用單調(diào)的語氣說:“在那兒。”

這儲藏室是老式建筑的頂樓,有一扇很小很小的窗戶透出星光來。我睜大眼睛,使勁向里面看,角落里躺著一個人。

我感覺到心臟猛烈地跳了一下,然后緊緊縮起來。我看到了張岸。

我飛奔過去,卻在他跟前站住了。我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他蜷縮在窗戶下面,安靜地閉著眼睛,仿佛是一個嬰兒,又仿佛是一個老者。

我不知道我即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事情,我不敢往下想,眼淚結(jié)了冰凝在眼眶里,一直往下沉。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他做工的時候暈倒了,我真是倒霉?!?/p>

我撲過去,使勁搖他,喊他。“張岸,你醒醒啊,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咱們回家。”他聽到我的喊聲輕輕動了一下,嘴唇張了張,無聲地說,回家。

那個男人告訴我,一個星期以前,張岸來這里請他同意自己來做洗碗工。他工作得很慢,每天都會被罵。別人十分鐘能洗三十個盤子,他只能洗五個。其實這家飯店本來并不需要人的,可是張岸每天都和老板說,請你讓我留下吧,我家里有一個小妻子。今天,他暈倒在洗碗池邊上,因為是黑工,所以飯店的人就把他移到這里來,并不敢叫救護(hù)車。

“而且,這沒有什么啦,我見得多了,就是做工太辛苦,營養(yǎng)不良而已啦。”

那個男人幫我把張岸扶到樓下,幫我們叫了出租車。我把張岸在后座上安置好,走出來深深地和他鞠了一個躬。他揮揮手說:“小姑娘,在外面生活都不容易呢?!?/p>

我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張岸的臉,我把他的手?jǐn)傞_放在我的手上面。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我還記得第一次被他握著,那么大那么溫暖。仿佛被這樣的手包著就沒有什么能傷害到了,那種暖,一直暖到心里去。

這是一雙藝術(shù)家的手。當(dāng)他托著相機(jī)的時候,當(dāng)他伸出雙手測試比例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指縫中滿是希望和想象。

他的手現(xiàn)在冰冷地攤在這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開的口子。我的眼淚滴在上面,他好像皺了一下眉頭。他那樣蒼白,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這些日子,我好像是無意識地躲避著他,只有幾天沒有見面,他怎么瘦了那么多啊。

我撫摸著他的額頭,“你還難受嗎?你還疼嗎?”

他輕輕撅著嘴,嘟囔著,“回家,回家?!?/p>

我也小聲哄著他說:“咱們就回家了。咱們就快到了?!?/p>

出租車司機(jī)回過頭來問:“小姐,你剛才和我說是福樓拜路四十號還是四十八號?”

還沒有等我回答,張岸突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不去那兒,我要回家?!?/p>

我摸著他的額頭重復(fù)著,咱們這就回家了。

司機(jī)奇怪地看了我們一眼,飛快地轉(zhuǎn)彎,就到了家門口那條熟悉的小路。我先跑過去打開大門,然后跑回來攙著張岸,把他從車?yán)镒С鰜?。他的頭碰在車門上,砰的一聲,在黑夜里非常清晰,非常嚇人。

我急忙把包扔在地上,伸手護(hù)著他的頭。他迷迷糊糊地撇了一下嘴,有點兒委屈地抓緊我的手,輕輕說:“微微,咱們回家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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