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社會中,企業(yè)家扮演怎樣的政治角色?
轉型社會中,企業(yè)家的政治話語權在哪里?
企業(yè)家應該有怎樣的政治距離感?
中國需要怎樣的有政治意識的企業(yè)家?
牟其中沒有作出正確的回答,但他提出了問題……
2000年5月30日,一條來自湖北省武漢市的新聞占據了國內各大媒體的醒目版面:牟其中今日被判處無期徒刑。
這條新聞稱,現(xiàn)年59歲的牟其中曾在中國商界創(chuàng)造過“罐頭換蘇聯(lián)飛機”、“放俄羅斯衛(wèi)星”等“神話”。他于1999年1月7日因涉嫌信用證詐騙被武漢警方在北京抓獲,同年2月5日被批準逮捕。11月1日,牟其中案在武漢公審。檢察機關指控牟其中于1995年7月至1996年7月間,采取虛構進口貨物事實的手法,從中國銀行湖北省分行騙開信用證總金額8000余萬美元,承兌總金額7500余萬美元,其行為已構成信用證詐騙罪。此案開庭時,吸引了境內外約百家媒體前來采訪。(據中國新聞社5月30日報道)
“九人踏霧入山來,重登太白巖。一層斷瓦一層草,不似當年風光一般好?!睅资昵澳财渲幸緞e故人出川闖蕩時揮就的半闋《虞美人》,竟在此刻為他的跌宕生涯作出了宿命般的注腳。
牟其中是企業(yè)家嗎?
在開始動手寫下本章的時候,我常常問自己一個問題:牟其中算不算是一個企業(yè)家?
很多人說他不算。
曾任南德經濟集團“首席顧問”的顧健先生撰文說:如果把牟其中定義為一個企業(yè)家,則不但真正的企業(yè)家不愿與他為伍,牟其中本人也不會同意,因為他志不在此。他并不是一個企業(yè)家,而是一個充滿野心的政治投機分子,他的素質與他巨大野心之間的落差以及他所處的環(huán)境,注定了他不可能有成功的機會。所以,牟其中的失敗不是一個企業(yè)家的失敗,而是一個政治投機分子的失敗。(摘自“中華網”相關報道)
曾多次采訪牟其中并因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咄咄逼問而讓后者十分不快的《南方周末》記者方進玉同樣認為:牟其中根本就不是企業(yè)家,他對自己的人生定位是政治家,比如說他的南德集團也要搞南水北調工程,計劃炸開喜馬拉雅山,引雅魯藏布江的水入黃河。他還說將來可以請某位中央領導人退下來以后一起做,口氣之大一般人絕對達不到。(摘自《南方周末》相關報道)
連海外及港臺的媒體記者也以異樣的眼光描述牟其中,香港《ASIA INC》雜志一篇題為《牟總裁奇怪的崛起》的文章寫道:牟其中真正的興趣不在于商業(yè),他的終極目標是從政,而南德只是他進入政界的發(fā)射架。那個夢想可以解釋為什么他會如此追求宣傳,為什么他在外公開宣講其他人小心避開的政治問題。
在更多的人眼里,牟其中是“狂人”、“瘋子”、“偽思想家”、“輕度精神病患者”,他被排斥在企業(yè)家的范疇之外,頂多只能算是一個“披著企業(yè)家外衣的騙子”。
連牟其中自己也對自己的定位很模糊,他說自己是一個“三不像”:半個經濟學家加半個社會活動家加半個企業(yè)家。
然而,牟其中確乎又是一個企業(yè)家。
他創(chuàng)辦的南德集團一度是中國最著名、發(fā)展最快的私營企業(yè)。他所從事和拓展的領域基本上在經營投資開發(fā)的范疇。他被美國《福布斯》評為中國個人資產最多的十大富豪之一,他還是第一個受邀參加在瑞士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年會的中國私營企業(yè)主。他的所謂“1度理論”(牟其中關于資本經營的一種形象化的描述,即社會存量資產猶如燒到99度的水,只要再加1度就可以沸騰了,而這“1度”就是南德的智慧經濟)、“平穩(wěn)分蘗”(牟其中提出的一種經營方式:南德集團希望與國內外一切渴望建功立業(yè)的人士合作,愿意為他們提供良好的發(fā)展機會與條件,也即為他們提供最基礎的條件,創(chuàng)立新的項目公司,在條件成熟的時候,將該公司的大部分股份贈給其主要成員)、“第四產業(yè)”(牟其中認為南德公司所從事的事業(yè)既不是投資生產,也不是投資金融業(yè),而是“組織和策劃智慧”的“第四產業(yè)”)等,也是資本經營方面的新觀點。即便那個最后讓他身敗名裂的刑事官司也是一起純粹意義上的經濟案件。
1800年,當法國經濟學家J.B.薩伊杜撰出“企業(yè)家”這個名詞時,他是這樣下的定義:“將經濟資源從生產力和產出較低的領域轉移到較高的領域”。
如果按這樣的定義來理解,牟其中應該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企業(yè)家--他畢生的夢想和所有的理論都是為了“轉移”。與工業(yè)文明不同的是,牟其中認為他所進行的是“以知識、信息和智慧為第一要素、為主要資本的新型知識經濟形態(tài)”的轉移。
許多人常常用凱恩斯那句“沒有免費的午餐”來揶揄牟其中的空手套白狼。可是,的確還有很多杰出的經濟學家的理論與牟其中的觀點不謀而合。比如,世界上最早預言了亞洲金融風暴的美國著名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在《蕭條經濟學的回歸》中就曾經提出過一個新的經濟學悖論--世界上存在著免費的午餐。他說:只要我們伸出手來,就有免費午餐,因為這時大量閑置的資源就有用武之地……真正短缺的不是資源,不是美德,而是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與把握。
牟其中顯然會對這段文字惺惺相惜。
具有諷刺和悲劇意義的只是:自以為智商之高無人能比的牟其中直到身陷囹圄也沒有完成一件他所渴望的“轉移”,自以為對中國現(xiàn)實有最深刻的理解與把握的牟其中恰恰成為對現(xiàn)實經濟和政治的最可笑的狂想者。
世無定勢,遂使牟某成名
在牟其中的一生中,有兩本書讓他品嘗了兩種截然迥異的人生況味。一本是由一位新華社資深記者撰寫的《大陸首富發(fā)跡史--牟其中》,它使牟其中一躍而成為中國新興民營企業(yè)的領軍人物和“精神領袖”;而另一本由他原來的部屬寫的《大陸首騙牟其中》,則一棒子把他打進了“斯人不亡,天理不容”的萬丈深淵。
其實,真正應該為牟其中寫書的時間是今天。因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作為一個奇特的轉型社會中的奇特型的企業(yè)家,我們終于可以用一種理智的、全景式的思考來觀察牟其中的商路歷程了。
1941年,牟其中出生于巴山蜀水間的重慶萬縣。他的父親牟品三是當年川蜀知名的銀行家,故牟其中自小就認為,“錢是商品,而銀行是賣錢的商店”。跟同時代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牟其中自幼有很濃厚的政治熱情,且敢言敢為,百無禁忌。1975年,他因組織“馬列主義研究會”被判反革命罪入獄。在獄中,他與獄友合力寫出過一篇題為《中國往何處去》的萬字文,并差點被判死刑,這成為他日后炫耀的最得意的政治資本。
1979年的最后一天,牟其中從萬縣沙河監(jiān)獄獲釋。兩個月后,他領到了一張“江北貿易信托服務部”的營業(yè)執(zhí)照,自稱“自愿充當中國經濟改革的‘試驗田’”。1983年,他從重慶一家半停產的軍工廠弄出一批座鐘銷往上海,結果被司法部門以“投機倒把”罪又關了1年監(jiān)獄。
1989年,牟其中在從萬縣到北京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個河南人,從他口中,牟其中得知正面臨解體的蘇聯(lián)準備出售一批圖-154飛機,但找不到買主。于是,異想天開的他在京郊租了一間民房,到處打聽有誰要買飛機。他對航空一竅不通,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鉆,1個月后,終于讓他打聽到1年前剛開航的四川航空公司準備購飛機的消息。牟其中找到四川航空公司,七拐八彎之后,四川航空公司同意購進4架圖-154飛機。然后,牟其中又在四川當地組織了500車皮罐頭、皮衣等商品交給俄方以貨易貨。這筆貿易到1992年宣告成功,牟其中說他賺了8000萬元到1個億。
日后人們發(fā)現(xiàn)跟牟其中有關的所有數字都是“僅供參考”的,牟其中從“罐頭換飛機”中到底賺了多少錢,只有天知道,不過這件事使他完成了原始積累并迅速地名聞天下倒是事實。有意思的是,無論在當年還是在今天的中國,飛機貿易都是一個有進入限制的領域,牟其中此舉的合法性何在卻始終沒有人提出來過。直到他被第三次判刑后的2000年7月,四川航空對外拍賣牟其中替它購的圖-154飛機,其名義是“走私飛機”。
以最原始的以貨易貨方式而獲得匪夷所思的成功,使牟其中也突然間對自己刮目相看起來。也就在1992年前后,一位叫黃鴻年的印度尼西亞華商以“為改造國有企業(yè)服務”為大旗在國內一口氣收購了數百家國有企業(yè),并在海外上市倒賣成功,是為“中策現(xiàn)象”。(見本章所附【案例研究】《黃鴻年與“中策現(xiàn)象”》)黃鴻年以資本收購獲利的事件在當時國內掀起驚天波瀾,爭議、贊賞聲交錯四起,中國經濟界第一次目睹了“資本經營”的魅力。牟其中對黃鴻年驚羨不已,他很快將自己的“罐頭換飛機”也歸入到資本經營的大筐子里,以中國“第一個吃資本經營這只螃蟹”的企業(yè)家自詡。一時間,外有黃鴻年,內有牟其中,內外輝映,風生云起。
由此生發(fā)開去,善于宏觀思辨的牟其中提出了一套“智慧文明”的牟式理論:“從1992年以后,我就發(fā)現(xiàn),過去的經濟規(guī)律已經在市場經濟中變得十分地可笑了,工業(yè)文明的一套在西方落后了,在中國更行不通,我們需要建立智慧文明經濟的新游戲規(guī)則。有人說我搞的是‘空手道’,我認為,‘空手道’是對無形資產尤其是智慧的高度運用,而這正是我對中國經濟界的一個世紀性的貢獻。”(摘自1998年10月《中國企業(yè)家》劉東華等對牟其中的訪談)
是牟其中讓“空手道”這個原本頗有貶義的名詞蒙上了神秘的橘黃色。
在北京南德經濟集團的大廳門口,書寫著牟其中的一句格言:“世界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钡拇_,在以后的數年里,牟其中以資本經營的名義做了很多別人想不到,甚至想也不敢想的“大事”--用牟式語言表達就是“智慧型項目”。
1992年,牟其中提出由南德公司出資150萬美元獨家贊助召開“華人經濟論壇”,每年在大陸舉辦兩次,邀請全球各地華人企業(yè)家和華人經濟學家參加。
同年,他宣布與一位民營科技企業(yè)家合作在北京建立1000畝的高科技開發(fā)區(qū),準備進行高技術項目的開發(fā)生產,南德投資5000萬元,計劃在全國每個縣建立一個高蛋白飼料加工廠。
1993年4月,南德與重慶大學在重慶賓館簽署了聯(lián)合辦學協(xié)議。同時,雙方還決定將重慶火鍋快餐化,推向世界各國,在5年內做到銷售收入1000億元;南德投入2億元成立重慶麻辣火鍋快餐公司,將從1000億元收入中拿出15億元建立重慶大學教育基金。同時,南德宣布收購重慶當地的一家柴油車修配廠。
同年春天,牟其中宣布投資100億元獨家開發(fā)滿洲里,建設“北方香港”。
同年11月,南德又與張家界市簽署了一張協(xié)議,計劃投資10億元進行區(qū)域開發(fā)。
1994年,牟其中提出建一個118層高的大廈,地點考慮在北京或上海,下邊的廣場就叫鄧小平廣場,投資100億元。
同年,牟其中走馬考察陜北,情緒激動地表示:準備在陜北投資50億元。
同年3月,南德宣布要搞三大項目,分別是中華巨塑、世界華商大會和南德別墅。
1995年,牟其中在一次演講中提出要辦一所“南德儒商大學”,投資5億元。
1996年,牟其中宣布對遼寧的3家國有企業(yè)進行2億元的投資改造。
同年3月,牟其中提出將喜馬拉雅山炸開一個寬50公里、深2000多米的口子,把印度洋的暖濕氣流引入我國干旱的西北地區(qū),使之變成降雨區(qū)。繼而,他又提出采用定向爆破的辦法,在橫斷山脈中筑起一座攔截大壩,可以為黃河引入2017億立方米的水量,投資額為570億元。
同年9月,南德對外公布投資控股總造價為1億美元的“國際衛(wèi)星-8號”。
……
這一個個驚人的投資項目,一次次地在國內傳媒上炸開,一次次地把牟其中聚焦在耀眼的鎂光燈下,使牟其中和他的南德公司光芒奪目。尤其跟一般企業(yè)家不同的是,牟其中以機敏善辯著稱,是一個天才的演說家,他對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有著自己獨到的觀點和思路。在對新經濟現(xiàn)象的觀察中,他善于敏銳地捕捉到興奮點,將其提升到理論的高度,并用其獨特的語言進行表達。他先后提出了“99加1度”、“平穩(wěn)分蘗”等頗讓人耳目一新的觀點,盡管這都是一些對經濟活動的形象化描述,并不構成一個新的理論發(fā)現(xiàn),可是在當時還是很有啟蒙意義,在經濟界一次次地受到關注。那些年,牟其中周游全國,布道演說,四處考察,八方許諾,所到一地必掀起一股牟旋風,被尊為“資本經營大師”、“中國民營企業(yè)的先行者”。
1993年,南德集團公布其資產和債務:總資產8.6億元,凈資產4.8億元,固定資產2.9億元。1995年2月,《福布斯》雜志將牟其中列入1994年全球富豪龍虎榜,位居中國大陸富豪第4位。同年,中國的一本名為《財富》的民間雜志把牟其中定為“中國第一民間企業(yè)家”和“大陸超級富豪之首”,牟其中稱其資產“至少20億元,也可能是100億元”。
1996年1月,一本由新華社記者撰寫、厚達450頁的《大陸首富發(fā)跡史--牟其中》由作家出版社公開出版,牟其中的名望達到頂峰。在書中,他還宣布了南德公司的新目標是,5年到10年內躋身世界10大企業(yè)行列。(這個新目標的可參照背景是,1994年,中國最大的企業(yè)是大慶石油管理局,它當年銷售額為42.22億美元,而這個數字同排名世界第500位的日本一家企業(yè)相比,尚差36.22億美元。)公司的業(yè)務路線被確定為:“從1998年起,用3年的時間,在西方發(fā)達國家建立起50家商業(yè)銀行、投資銀行、保險公司、證券、基金等金融機構;充分利用外資,在全世界購買高新技術,在國內大規(guī)模地與國有企業(yè)合作建成股份公司,進行體制改造,并用上述高新技術對其技術改造;充分利用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和低成本勞動力,生產出世界第一流的產品,在全世界銷售;最終建立起幾十個高新技術壟斷、行業(yè)壟斷的大型跨國企業(yè)集團,再對這些優(yōu)秀的企業(yè)進行國際金融操作,獲得更多資金,又開始新的一輪循環(huán)?!?/p>
然而,在整個20世紀90年代漫長的經商經歷中,除了“罐頭換飛機”之外,牟其中到底還做過什么贏利的商業(yè)項目,至今仍是一個謎。一個很可能的事實是,南德從來就是一個靠貸款維系著的吸氧型企業(yè),他所宣布的那些“智慧型項目”都是向銀行求貸的理由之一。早在1991年初,當顧健被牟其中請去當南德顧問后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真相:
當時,南德經濟集團還在北京羊坊店的地下室里。但據它散發(fā)的材料介紹:“業(yè)務范圍橫跨航空服務、租賃、航運、金融服務、風險投資、貿易、工業(yè)、房地產、高科技、工程開發(fā)、信息咨詢等10多個領域,在國內外設有20多家分公司、子公司和7個主要研究所,貿易伙伴遍及世界各地。”牟其中的“分公司”、“子公司”、“研究所”都是空的,一個單位只有一個人,甚至幾個單位只有一個人。
牟其中與外國記者談話,顧健大多在場。顧健親耳聽到他在幾十天里把自己的資產越吹越大,“3億”、“6億”、“10億”、“13億”、“20億”,甚至“50億”。顧健問他:你的錢在哪里?你怎么賺來的?你繳多少稅?他得意地說:“誰來查我?怎么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