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炮火不住點兒打了足有五個時辰,真?zhèn)€是彈如雨下,地動山搖,騰起的煙塵,像是滿天起了烏云,把天上的太陽都遮個嚴實。
眼見手下的兵拖了槍逃下來,龐炳勛第三軍團一一七旅旅長李運通知道姚官屯守不住了,黑著臉抄起一挺輕機槍,對手槍連的弟兄喝道:"弟兄們,要是誰能活著出去,別忘了向戰(zhàn)區(qū)馮司令長官和龐軍團長遞個話,一一七旅的弟兄沒孬種,盡力了!"哽咽了一下又道,"往后每年到了今天,別忘了來給弟兄們燒張紙!"手槍連連長陸大有知道旅長要上前拼命,抱住李運通的腿哭道:"旅長,弟兄們保著你往后撤吧,咱也對得住上司了!"陸大有說得不錯,這一仗第三軍團打得苦,一一七旅長打得更苦。
隸屬第一集團軍的龐炳勛第三軍團名義上叫軍團,可實際只有一個師五個團的兵力,滿打滿算也就一萬多人。自從第六戰(zhàn)區(qū)開戰(zhàn)以來,在大姜莊、落馬坡、趙官營、姚官屯、東西花園一帶,跟鬼子的飛機、大炮、坦克死命拼殺了不知多少來回,眼下已是死傷過半,到了緊要關頭,團長都抱了機槍親自上陣沖殺。
一一七旅在姚官屯跟鬼子打了七天,殺了個四進四出,尸橫遍地,血流成河,一個旅的弟兄折了一半多,單是五個營長就死了四個!姚官屯原先是個繁華去處,買賣鋪子一家挨著一家,經了這番拼斗,已全成了磚頭瓦塊。
適才鬼子飛機大炮放了五千多發(fā)炸彈炮彈,把姚官屯炸了個底兒朝天。煙火還沒散開,幾輛坦克在前,鬼子兵在后,又沖了上來。這一回,一一七旅的弟兄再也沒有力氣頂住了,拖著槍掉頭逃了下來。
李運通沉著臉道:"龐軍團長給我下了命令,丟了姚官屯就要我的人頭。反正退下去也是個死,怕個鳥!老子死在這兒也算善終!"手槍連的兵一起大叫起來:"我們跟旅長一塊死!"李運通點點頭,道:"好弟兄!"邁步出了院子。
一一七旅的兵在煙火中亂紛紛向后逃去。李運通也不說話,只是挺著胸脯大步向前走去,幾個逃下來的兵竟撞到了他的身上。手槍兵緊跟在他的身邊,有的闊著嗓門大喊跟鬼子拼命,有的破口大罵逃命的士兵。一些兵看到旅長親自上來了,也穩(wěn)住了神兒,反回頭又跟著李運通沖了上去。
走不多遠,便與鬼子碰個對頭。雙方的機槍響了,槍彈像刮風一般向著對方直掃過去。顯見得鬼子與一一七旅的兵都已殺紅了眼,彈雨中竟是誰也不躲,直挺著胸膛向對方大步走去。兩邊的兵接二連三倒下去,活著的人腳下卻不停緩,像兩股決開口子的洪水,迎頭撞了上去,一直到了相距十來步遠近時,雙方不約而同嘎地停下了腳步。這時槍聲停了,彼此血紅的眼睛盯著對方,呼呼喘氣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陸大有嗷的一聲大叫,猛虎一般撲了過去,兜頭一刀把一個舉著指揮刀的鬼子劈倒在地。
像起了個頭兒,一一七旅的兵和日本兵大叫著撲向對方,一時間,數(shù)不清的兵在泥地里頓時攪成了一個個漩渦,四處都在劈刺、砍殺、追逐、喊喝、慘叫。
腳下的泥水成了紅色的,天上日頭也顫抖起來。
李運通打光了子彈,把機槍一扔,掄了大刀拼命砍殺,渾身像讓血洗了一般。突然,一個鬼子從身后攔腰把他抱個結實,前邊一個鬼子挺著刺刀直刺過來。李運通猛地一矮身,刀扎進了肩膀,他啊的一聲大叫,一腳踢翻了前邊的鬼子,掉轉刀頭從胳肢窩下猛地向后戳去,正中抱他后腰的鬼子肚子。那鬼子挨了一刀,雙手仍是緊抱著不放,兩個人一起向后倒去。被踢翻的那個鬼子一骨碌爬起來,掄起槍托向著李運通腦袋便砸。
完了!李運通心道。眨眼間,卻見這鬼子的腦袋噗的一聲飛到了一邊,血從脖子上噴出三尺高去,手里的長槍啪嗒掉在地上,無頭身子卻仍是站著不動,擺著向前砸的架勢。
接著便見一人上前抬腳把無頭鬼子踹到了一邊,原來正是陸大有,緊要關頭劈了鬼子,救了李運通!李運通肩上的血汩汩流了一身,掙扎了幾下想要站起來,卻又一屁股坐倒在地。陸大有連忙把他拖到一堵斷墻邊,一手掄著盒子,一手揮著大刀緊護在他的身前。
李運通只覺得腦袋一陣陣發(fā)暈,眼看得鬼子越打越多,弟兄們都已支撐不住,咕噥道:"娘的,老子不能落到鬼子手里。"從腰間拔出手槍,槍口伸進了自己嘴里。
剛要扣動扳機,就聽不遠處響起一陣大喊,接著便見一隊人馬如風一般直卷過來,轉眼便到了跟前,加入了戰(zhàn)團。
陸大有大叫起來:"援兵到了,旅長!援兵到了!"眾人齊聲大喊。得了幾百人的生力軍,一一七旅的人頓時膽氣倍增,又是一番拼殺,鬼子抵擋不住,向后退去。
原來李枕輕帶著補充團趕到了。到了跟前,李枕輕叫聲:"旅長!"撲倒在地,上下打量著渾身是血的李運通,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李運通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你要是再晚來一步,咱們弟兄就見不著了。打了半輩子仗,還從沒打得這么兇、這么慘的。"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李運通抹了一把淚道:"再鼓鼓勁兒,把姚官屯奪回來!"李枕輕把李運通扶到一邊去,小聲說:"姚官屯守不得了,咱得撤!快點撤!""撤?為什么要撤?"李枕輕道:"咱們第六戰(zhàn)區(qū)垮了,那幾個師早撒丫子往后跑了。"李運通瞪圓了眼睛,道:"你說什么?怎么會這樣?"李枕輕道:"你沒看出來嗎?咱們第三軍團在前邊拼命,可有誰向咱伸伸援手呀?我聽說馮老總給二十三師李必藩下了死命令,讓他增援,可李必藩死活不挪窩。馮老總一遍又一遍命令李文田五十九軍抄襲日本人后路,策應咱們,李文田像個聾子一樣就是不聽。最沒人味兒便是韓復榘,馮老總催他派兵喊啞了嗓子,蔣委員長也一道一道地下命令,可他推三阻四,一兵不發(fā),臨了竟跟馮老總翻了臉,不三不四地數(shù)落起老總來。你說說看,火都燒著眉毛了,還是各人打各人的算盤,這仗還怎么打?""他娘的,全是些膿包!"李運通眉頭皺成了疙瘩,又嘆一聲道,"那咱咋辦?""咱們軍團已是傷亡大半,守不下去,已是板上釘釘了。再不走,只能全撂在這兒。軍團長的意思是,先往德州方向撤,靠到那邊興許就安全了。""老子咽不下這口氣,死了這么多弟兄,臨了還是讓鬼子得了手。""旅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李運通垂頭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嗐了一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著姚家屯呆呆望了半晌。只見那邊煙火之中隱約一面膏藥旗在飄。
那里倒著他上千個弟兄。幾天來,大雨一直沒有停歇,戰(zhàn)壕里的水齊腰深,戰(zhàn)壕外一片稀泥,許多死了的弟兄如今還泡在水里,陷在泥里。李運通只覺得心口窩里揪得一陣陣生痛,啞著嗓門叫道:"弟兄們,你們都是好漢,李運通對不住你們了,打完仗再回來給你們收尸。你們魂兒不要走遠,在這兒等著我!"李運通顫著手行了個軍禮,眼淚流了一臉。
"好漢!好漢!"李運通的兵也大叫起來。
這時,轟隆隆又是一陣炮響,磚石瓦塊直飛上天去,鬼子又一波進攻開始了。
破了天似的,雨點兒成串地直倒下來。滿世界都是嘩嘩的雨聲,滿地里都是水和泥。
開往德州的路上,第三軍團的兵一個個渾身上下澆得透濕,衣服貼在身上,冷得嘴唇發(fā)紫,不住地打著哆嗦。一腳下去,連泥帶水漫過膝蓋去,掙扎半天,才拔出來,士兵們互相拖著拉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著。
臨近山東地界時,雨才住了。龐炳勛松了一口氣,臉上有了點兒笑模樣,亮了嗓門對副官吩咐道:"給弟兄們打聲招呼,再加把勁兒,就到德州了,進了韓向方的防區(qū),咱們就能喘口氣了。"副官湊到龐炳勛身邊低聲道:"軍團長,當年咱們在黑石關截過韓復榘,這回不知道他……"龐炳勛搖著頭道:"從前那是各為其主,如今都是國軍了,韓向方能那么小氣?快點走!德州的燒雞天下聞名,到了那兒,咱要讓韓向方請客!"說著話兒,到了陳莊附近。前鋒來報,第三集團軍八十一師展書堂的人已在前邊迎候,龐炳勛高興起來,回頭對副官說:"到底是西北軍出來的老伙計,雖說往日有些過節(jié),節(jié)骨眼上還是看出情分來了。"腳下緊趕,走不多時,便見韓復榘的兵在村頭站起隊來。這時,龐炳勛的衛(wèi)隊長跑過來報告說:"八十一師攔住道路不讓咱打這兒過!""什么?"龐炳勛很是意外,催馬到了前邊,果見韓復榘手下百十號人橫在路當央,個個橫眉立目,手里提著家什,一副沒商量的模樣。
一個軍官來到龐炳勛眼前,行禮報告。自稱是八十一師的營長,姓呂。
呂營長道:"請問長官,貴軍為何進入我軍防區(qū)?"龐炳勛有些著惱,沒好氣地道:"咱第三軍團跟鬼子拼完了命,要往下撤,運河西邊洪水大了,過不去,從這兒借個道兒!""請長官原諒,這里不能走!"龐炳勛沉了臉道:"怎么?要交買路錢嗎?"龐炳勛的手下也都黑了臉,湊上前來。
呂營長道:"對不起長官,上峰發(fā)下話來,第三集團軍防區(qū)內不準任何外軍過境。"龐炳勛還沒說話,躺在擔架上的李運通已是猛地坐了起來,罵道:"奶奶個熊!什么外軍?老子打日本還打成了外軍了?"呂營長下巴仰到天上去,說:"兄弟是執(zhí)行命令,二十九軍的馮治安也沒讓他從這兒過,別說你們!"龐炳勛的副官忍不住罵道:"你們韓主席跟日本人勾成了一黨咋的?從山東借個道兒也不成?"呂營長不慌不忙地說:"近來咱這兒有點兒亂騰,韓主席有命令,先剿匪后抗日!"李運通漲紅了臉罵道:"老子在前邊跟日本鬼子拼命,到你這兒反倒成了匪不成?老子……"說著伸手便要掏槍。
呂營長的手下也露了殺氣,嘩啦啦地拉著槍栓。龐炳勛的人也動了起來,兩下里亂嚷嚷一陣叫罵。
這時,陳莊里涌出一大隊兵來,在村頭散開、臥倒,機槍架了起來,顯見得早已有了準備,拿定主意是不讓龐炳勛打這兒過了。
龐炳勛青了臉,吼起來:"好好,展書堂他娘的有種!給老子叫出他來,他要是還長著眼珠子,就來看看,這是些什么人?"龐炳勛一指他手下的兵。
第三軍團活下來的幾千弟兄一個個衣衫襤褸,渾身上下不是水就是泥,許多人身上帶著傷,有的被抬著,有的相互攙扶著,全像拖不動腳一般,艱難地向前挪著。不斷有人倒在泥水里,又掙扎著爬起來。
龐炳勛聲兒抖了起來:"這是火線上跟日本鬼子拼過命的第三軍團的兵!這是好歹存下一條命來的弟兄!這是西北軍時跟你們一個鍋里摸過勺子的弟兄!"龐炳勛的淚在眼眶里滾了幾滾,使勁忍了回去,說:"讓展書堂摸摸胸脯子,良心還在不在?是不是讓狗給吃了?老子要問問他,他是不是中國兵?是不是中國人?"呂營長道:"咱們師長不在這兒,視察軍務去了。"龐炳勛吼起來:"那老子找你們韓主席去!"回頭對副官說,"馬上給韓大主席發(fā)電報,讓這位爺高抬貴手,放咱一條生路。"副官俯到龐炳勛的耳朵邊上說:"發(fā)了兩次了,沒搭理咱。"龐炳勛喘了半天粗氣,扭身便走。
身后李運通還在罵罵咧咧:"操他娘,咱第三軍團抗日倒抗出不是來了,日本人想要老子的命,韓復榘也想要老子的命!"副官問道:"咱們從哪兒走呀?"龐炳勛道:"不讓從這兒走,咱又沒翅膀飛過去,只能繞過德州,走臨清。"副官說:"我看韓復榘打定主意不讓咱進山東,那兒怕也不讓咱過!"龐炳勛咬得牙關格格響:"往后再也不要提他娘的韓復榘!"參謀長道:"臨清的專員是趙仁泉,咱的陳副官長當過他的團長,讓陳副官長先去聯(lián)系一下,他不會也不給咱這個面子吧?"龐炳勛扭頭看看他那在泥地里掙扎的部下,心里一酸,道:"你怎么還像個小孩子?眼下還講什么舊關系,只有槍桿子是好朋友!明天讓手槍隊給老子走在前頭,誰要是擋咱們,拿槍跟他說話!"
日軍磯谷第十師團占了靜海、青縣、滄州、泊頭、桑園,一直逼到了山東的北大門德州。十月二日晚上掌燈時分,便拉開架式開始攻城,八十一師二四三旅旅長運其昌帶著三五八團咬牙死守,與鬼子殺了個天昏地暗,一直打到四日的后半夜,日本人使了大炮、坦克,炸塌了城墻的西北角和東北角,方才攻進城里。三五八團的弟兄掄著大刀、手榴彈與鬼子在城里混戰(zhàn)半宿,至死不退。到天亮時千把號人的一個團,只有十幾個活著撤了下來。
山東險了。方方面面都覺得火上房了一般,第三路軍更是炸了窩,韓復榘的司令部門前趕集一般人來人往,吵吵嚷嚷。幾個軍、師長齊了嗓子要求出戰(zhàn),旅長團長走了一撥又來一撥,臉紅脖子粗地叫著要奪回德州給弟兄們報仇。
韓復榘頭都大了,下了命令,讓手槍隊把好門,不讓人亂進去。幾個團長沉不住氣,大了膽子要往里闖。兩個護兵看事兒不好,急忙上前攔住,團長汪曾海叫起來:"干嗎?攔著老子干嗎?老子要上去殺鬼子!""長官在這里稍等,主席正在開會。"另一個團長杜占邦上前一把將那兵推個趔趄:"開會正好,咱進去正好把話說開。""長官!"護兵還是堵著門不讓進,汪曾海當胸就是一拳,罵道:"奶奶的,你小子礙事,老子一槍崩了你!"護兵退了幾步,漲紅了臉大叫:"沒主席發(fā)話,天王老子也不能進!"另幾個手槍兵也跑過來幫忙,幾個人便在大門口吵嚷起來。
"這是干嗎?"只聽得一聲大吼,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只見韓復榘叉著腰站在屋檐下,身后站著幾個軍長、師長和省政府的官兒。
眾人老鼠見了貓似的,立馬老實起來,汪曾海幾個推開護兵進了院子,來到韓復榘跟前說:"主席,弟兄們請戰(zhàn)來了,俺們要上去把德州拿回來,給死了的弟兄報仇!"韓復榘上前幾步,豎了眉毛道:"什么時候打,怎么打,老子心里有數(shù),你們少給老子添亂!"張紹堂在一旁幫腔道:"你們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日本人又不是紙糊的,能說打就能打?"杜占邦卻梗起脖子向張紹堂道:"日本人也是兩個肩膀頂一個腦袋,一槍過去,照樣穿個窟窿,怎么就不能打?"汪曾海說:"主席,你只要一聲令下,俺這個團立馬上去跟日本人拼個死活,要是有一個裝熊的,你砍了俺的腦袋!"另幾個同來軍官也七嘴八舌地叫起來。
韓復榘紅起臉斥道:"老子看你這腦袋只會吃飯,根本就沒長腦子,早砍了利索!"眾人不再作聲,卻斜著頭呼呼地喘粗氣。
李樹春上前來溫聲勸道:"弟兄們都沉住氣,主席心里有數(shù),一切都有安排。"杜占邦放聲大哭,幾步上前,撲通跪倒在韓復榘的腳下,哭道:"主席呀,當年你打張學良,打張宗昌,打劉珍年,哪一回熊過呀?這回不成怕了日本人,軟蛋了嗎?一個團的弟兄全沒了,咱怎能咽下這口氣去!"杜占邦的兄弟在運其昌手底下當連長,這一回戰(zhàn)死在德州城里了。
幾個團長也一起在韓面前跪了下來,一疊聲叫道:
"主席,打吧。""不能讓小日本進山東!""跟鬼子拼個死活!""給弟兄們報仇呀!"就連韓復榘的衛(wèi)隊長牛耕林也在一旁闊了嗓門喊起來:"打!打!打!"韓復榘站在人群里,陰著臉一聲不吭。
李樹春急忙上前去拉團長們,勸道:"各位弟兄,都起來,主席這不是正跟我們商量怎么打嗎?心急吃不了熱饅頭,咱們得看準了再下手呀。"孫桐萱、曹福林幾個走上來,好說歹說,方把這一撥人勸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