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主開封,連遭蹭蹬

一、漯河縱情

閥亂:韓復榘由一介武夫到亂世梟雄的傳奇 作者:野芒


  一匹棗紅馬箭一般射出漯河城門,在土路上騰開四蹄沒命地跑了起來。

  韓復榘掄了馬鞭子不住地抽打馬屁股,那馬嘶叫著跑了個四蹄汗淌。河南民團司令何其慎和手槍隊的十幾個護兵不多時便落到后邊去了。

  已是秋天了,滿眼都是將熟的莊稼。棗紅馬躥蹦跳躍,過溝躍坎,突突地直噴響鼻,漸漸跑得慢了。韓復榘卻是手下加勁,揮了鞭子猛抽。那馬過一道坎時,后腿一軟,一屁股坐倒在溝里,掙了幾掙,再也爬不起來,只是咴咴地慘叫。

  韓復榘當過騎兵團長,騎術自是不弱,馬倒下的剎那間,已縱身躍到了平地上,咬著牙罵道:"跑,給我跑,你個不頂用的東西!好草好料伺候著你,節(jié)骨眼兒上跑幾步你就熊了?剝你的皮!"又掄起鞭子狠勁抽去,那馬連聲哀鳴,渾身打著哆嗦,只是站不起來。

  韓復榘抬腳踹了幾下,馬嘴里吐著白沫,呼呼直喘粗氣。

  韓復榘渾身上下像是水澆了一般,氣恨恨地到了一棵柿子樹下,一屁股坐了,點了煙狠狠吸了一口,又撲地噴了出去。

  一會兒,何其慎和手槍隊趕到了跟前,一個個也是滿頭大汗。護兵圍了那匹馬看,卻不敢湊到韓復榘眼前,何其慎呼呼喘著湊過來說:"韓師長,那匹馬廢了,后腿斷了。"韓復榘像哭又像笑,道:"廢了好,廢了好。我韓復榘還他娘的不如它呢,它再不濟,也每天好草好料地伺候著。"一路沒命似的跑到這個去處,又猛不丁當頭撂過這么一句,何其慎一頭霧水,站在那兒發(fā)愣。

  韓復榘狠狠把煙頭兒摔到地上,伸了脖子問何其慎:"你說,自打出師潼關,二集團軍里掰著指頭數(shù)一數(shù),誰出力最多?誰功勞最大?"何其慎剛要開口說話,韓復榘卻轉了身向著田野的莊稼厲聲問道:"是誰拿下的徐州?是誰拿下的保定?是誰先攻進的北京?"每問一句,便嗵嗵拍幾下胸脯子,臨了高聲叫道,"是老子!是咱韓復榘!"何其慎臉上堆了笑說:"是呀是呀,韓師長天下聞名,如今誰不知道飛將軍呢?""飛個屁!"韓復榘的唾沫星子直噴出來,"老子豁上性命,建了那么多功勞,可到頭來,他娘的得了什么?"韓復榘掰著手指頭,"鹿鐘麟,軍政部常務次長。宋哲元,陜西省主席。孫良誠,山東省主席。劉郁芬,甘肅省主席。就連他娘的石敬亭,也先當山東省主席后當?shù)诙瘓F軍總參謀長,嘿嘿。"韓復榘怪聲說,"我韓復榘倒好,原先是總指揮,如今發(fā)配到河南這破地方當個鳥師長!嗐嗐,咱他娘的越干越抽抽了!"韓復榘說的都是實情,可讓他頭上冒煙的一個因由,卻是南京政府的裁軍。

  北伐打敗了吳佩孚、張作霖他們,天下太平了。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四個集團軍的頭兒便商議裁軍,自然是各打各的算盤。經(jīng)了一番鉤心斗角,最后定了盤子,除了蔣介石的第一集團軍,其他三個集團軍都要裁人。馮玉祥的第二集團軍原有三十四個師,縮編成十一個師。韓復榘跟石友三幾個都由總指揮變成了師長。

  韓復榘得了這個消息,肺都氣得炸了,越想越是惱恨,卻又無處排遣,這才縱馬跑到城外發(fā)起瘋來。

  何其慎小心勸道:"這事兒韓師長也別放不下,你的功勞是板上釘釘明擺著的,馮先生怎么會忘了呢,早晚……"韓復榘一聲冷笑:"說得對,說得對!馮先生不會忘了的,他不會忘了咱投過閻老西!咱是看透了,偷了一回人,一輩子都是養(yǎng)漢老婆!咱打了那么多勝仗,馮先生連句好話都舍不得給。他一開口,就是孫良誠什么鐵軍,鹿鐘麟怎么善戰(zhàn),好像我韓復榘什么都不中用,就是一吃閑飯的。"何其慎終于明白了韓師長的心思,也附和著說:"哪里都有拉磨吃草的驢,都有吃肉的狗呀。"韓復榘長嘆一聲說:"咱真是看透了,有了投晉那檔子事撂著,咱就是把心掏出來給馮先生吃,他還嫌腥氣。"何其慎也隨著長嘆了一聲。

  韓復榘垂了頭說:"咱不想再給人拉磨了,咱要回家種地去。弄他個四十畝地,養(yǎng)上二十幾口牲口,蓋十幾間房子,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比受這個窩囊氣舒坦?""也是。""也是個鳥毛灰!"韓復榘猛地高了嗓門兒說,"我韓復榘摸著閻王鼻子拼了這么多年,臨了就弄個狗咬尿泡一場空?你說我虧得慌不慌?"何其慎想了想道:"依我看師長這么干耗著也不是個長法兒。俗話說得好:'能哭的孩子有奶吃'。師長就是一條龍,要是不打個霹靂,人家也會拿你當泥鰍。師長找個陰天下雨的空兒,打個霹靂給馮先生聽聽。要不馮先生還不知道咱心里的委屈呢,師長說是不是?"何其慎說這話時,韓復榘腦子已是飛快地轉了幾轉,有了主意。馮先生招呼后天開會,我給他來個不朝面,就讓孫桐萱去點卯!還要給馮先生捎封信,一斧子到墨把話兒說透:當年馮先生當眾說過這話,革命勝利了就給弟兄們發(fā)餉,如今到時候了,紅口白牙說過的事兒不能不算數(shù)??神T先生手里肯定沒錢,那好,隊伍沒餉攏不住了,你另請高明吧,咱回家種地去了--就是要讓馮先生明白,咱心里有疙瘩!

  韓復榘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道:"我算想開了,人活這幾十年為的啥來?往后,不當驢拉磨了,再也不委屈這百八十斤了。""師長看得透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日子真得過得像模像樣,有滋有味兒。""這話對咱心思。"何其慎又勸了一番,韓復榘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何其慎嘻嘻笑道:"韓師長,咱們回家去!師長賞光到舍下,咱們吃幾杯酒樂一樂,順順氣兒?"韓復榘一拍大腿道:"好,去。""我那里有一樣好寶貝,也請師長好生看看。""什么寶貝?""天機不可泄露。""哈哈哈,你老何還他娘的弄這云山霧罩的營生,哈哈。"韓復榘對著護兵喊了一聲,"走,回去!"張守仁跑過來道:"師長,那匹馬不成了。"韓復榘揮揮手說:"別讓它受罪了,給它個痛快的吧。"張守仁答應一聲,把自己的馬牽過來,韓復榘騎了先走了。走不多遠,就聽得身后砰地響了一槍。

  把護兵打發(fā)回營,韓復榘只帶著張守仁到了何其慎家。

  進了高大氣派的門樓子,便是一極寬敞的四合院,到了屋里,只見家什十分講究,擺設富麗堂皇,韓復榘不住聲地夸贊??催^之后,何其慎引韓復榘進了二院,這里更有一番景致。各色花樹繁茂婆娑,一條石子小路蜿蜒穿過樹叢,直通到一座小小假山下,沿了窄窄的石階上去,上面有一座飛檐涼亭。站在涼亭上,風兒一吹,花果的香味兒飄過來,說不出的舒坦。韓復榘長嘆一聲,說:"我說老何,你這日子過得闊呀,咱這當師長的都比不上,眼饞得很呢。"何其慎笑著說:"哪里哪里,我怎么能跟師長比?"亭子正中早已擺了一張锃亮的紅漆八仙桌,兩把鋪了墊子的鏤花椅子,桌上放了些精致果品點心。何其慎說:"今天沒叫外人,就師長跟我咱倆吃杯酒,過會兒月亮升起來再賞賞月。"韓復榘哈哈大笑:"好你個老何,一身土腥氣,倒老娘娘的肚皮凈道道。"兩個人在亭子里天南地北地說著話,天黑了下來時,便亮了電燈。酒菜擺上來,兩個邊吃邊談,很是高興。

  韓復榘嘆一聲說:"這才像人過的日子!在馮先生手下,像我這當師長的,一個月滿打滿算才六十塊大洋,還不夠塞牙縫兒的!真是他娘的窮鬼。""按說韓師長……"韓復榘道:"按說什么?馮先生就那脾氣,他自己成天白菜豆腐,豆腐白菜,日子過得和尚似的,還能讓你痛快逍遙?"端起杯來喝了一口酒,又說,"我跟了馮先生這么多年,就見過馮先生像模像樣請了一回客,差點笑破肚皮!"韓復榘仰頭哈哈笑了半天,才說:"那是民國五年,我們在廊坊駐扎。有一天馮先生發(fā)出請?zhí)?,邀政府的官兒喝酒。馮先生請客,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官兒們也都覺得蹊蹺。到了一看,酒席都已擺好,還置辦得七碟八碗、湯湯水水的蠻豐盛,這才實落了,松了褲腰帶伺候著吃個肚兒圓。馮先生開口了:'你們請客都興叫條子陪酒,我馮玉祥自然也不能寒磣。'那些官兒簡直不信自己的耳朵,馮先生叫條子,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個個高興得嘴都咧到腮幫子上。只聽馮先生喊聲'請!',客廳的門咣啷開了,一伙人擁了進來。你猜是啥人?哈哈哈,一群老婆子,一個個身上破破爛爛,臭氣熏天,全是些叫花子!哈哈,官兒們全傻了眼。人家馮先生說:'看看吧,都民國了,咱的國民還提著要飯棍!咱們的臉往哪兒擱?'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銀元,往桌上一拍:'請人陪酒,得給工錢,每人兩塊,都放這兒!'官兒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老老實實掏了錢。那場酒喝得,全像吃了屎一樣。打那之后,官兒們一聽馮先生請客,全他娘的跑得比兔子還快。"韓復榘與何其慎一起大笑。

  韓復榘又喝過幾杯,突然問道:"我說老何呀,你不是說有件寶貝么,捂了大半天了,還不拿出來亮亮呀?"何其慎說:"師長莫急,好戲怎么也得三通鼓罷才開場不是?再說,這寶貝得醉眼矇眬看了才有趣。"韓復榘又是一陣大笑:"你娘的腸子里彎彎還真多。"又吃過幾杯,韓復榘酒意上來,在座位上一個勁兒晃蕩。何其慎拍拍手,隨著聲響,就見石子路上,一人撥開花枝,裊裊婷婷走上亭來。

  一個女子!韓復榘呆了。只見這女子身穿一身水紅衣裳,長長的身段兒,杏眼柳眉,櫻桃小口,臉細白得跟剝了皮的雞蛋一般,燈光下站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兒。

  韓復榘在軍伍里混得久了,眼里眼外全是長胡子的粗豪爺們,乍一見這等嬌滴滴的女人,不覺身子酥了半邊,舌頭也有些不利落,指了女子問何其慎:"這……這……"何其慎說:"這女子名叫紀甘青,是漯河當紅的角兒!墜子唱得著實好,一開口能讓人飛起來。這小模樣兒在漯河也是一枝花,師長看看,可算得上一寶嗎?"韓復榘哈哈大笑。

  紀甘青笑嘻嘻行個禮,那一雙美目向著韓復榘傳了個秋波,開口道:"小女子見過韓師長。"嗓門兒像銅鈴兒一般清脆,韓復榘只覺得輕飄飄的,渾身沒了四兩肉。

  "韓師長跟何司令喝著,聽小女子唱來。"一個老頭兒上來把墜胡安放妥當,悠悠拉響,紀甘青手拿七寸檀木簡板,開口便唱。

  一個起腔,便是響遏行云,唱的是《戰(zhàn)馬超》的調兒,卻是現(xiàn)編的詞兒:

  從前漢家有英雄,匈奴陣前逞強梁。長槍殺得鬼神怕,張弓箭去敵將亡。天下人稱飛將軍,英雄無敵是李廣。

  一個女流扮作英雄狀,舉止調門兒做出些剛強勁兒,倒增了說不出的婉轉柔媚。

  韓復榘闊了嗓門喊一聲好。

  紀甘青嫣然一笑,接著唱道:

  民國也有飛將軍,美名南北都傳揚。戰(zhàn)敗山東張宗昌,打怕關外張學良??v橫天下無敵手,二十師里韓師長。

  韓復榘大笑起來,學了紀甘青的腔兒唱道:"縱橫天下無敵手,二十師里韓師長。好好,哈哈。先歇歇,喝幾杯潤潤嗓子再唱。"紀甘青說:"多謝師長了。"大大方方上前接了酒杯,一仰頭干了。

  韓復榘連聲叫好,親自執(zhí)了壺給紀甘青又斟上一杯,道:"連干三個!連干三個。"紀甘青并不推辭,又喝了兩杯,臉上生出些紅暈來,更增了幾分嫵媚。

  "好,徐小姐真是女中豪杰,這曲兒唱得好,酒量也好!"紀甘青嘻嘻一笑,說:"能吃師長一杯酒是小女子的造化。小女子酒量再小也得喝。"韓復榘大笑道:"好好,真會說話,小嘴兒真甜。"紀甘青說:"小女子尋常人家,見師長一面也難,今日用何司令的酒,借花獻佛,也敬師長一杯。"說著,斟了酒雙手端過去,韓復榘連忙雙手去接,無意中觸了紀甘青的小手,只覺得涼涼的、細嫩嫩的,心口窩里小兔跳了幾跳。

  何其慎叫人添了椅子,讓紀甘青也坐了。

  韓復榘與妻子高藝珍算得上患難夫妻,兩人感情還好,生了幾個兒子。只是高玉珍出身鄉(xiāng)村,沒見過大世面,姿色也是平常,哪有這萬般風情,大方舉止?韓復榘心里癢癢的,借了酒意,盯著紀甘青不轉眼珠子地看。

  又喝了一會兒,韓復榘起身解手,何其慎跟了過去,湊到耳朵邊問:"師長,開心嗎?"韓復榘拍拍何其慎的肩膀道:"開心,很多日子沒這么開心了。"何其慎神神秘秘地低聲問:"師長,你看這紀甘青怎么樣?""不錯,不錯,真不錯。""不知師長有沒有意思收了她?師長要是有意,大媒我來做。"韓復榘沉吟起來,何其慎說:"怕馮先生怪罪?"韓復榘一聽,瞪起眼來說:"他怪罪什么?我韓復榘好歹是個師長,收個偏房還不行?"何其慎笑道:"就是就是。"這場酒直吃到月上中天,韓復榘大醉,走不成溜兒了,何其慎才跟張守仁扶他到客房睡下。躺到床上,韓復榘兀自哈哈笑個不停,不住聲地叫道:"好!好!"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韓復榘一覺醒來,覺得口干,便喊張守仁,這時卻有一個柔柔的聲音在近旁道:"來了。師長有什么吩咐?"接著鼻子里又鉆進一股香味兒,韓復榘瞇了眼看到,一個美人兒笑盈盈站在面前,正是紀甘青!

  韓復榘只當是看花了眼,坐起來揉揉眼睛,問道:"你……你怎么在這里?"紀甘青垂了頭,羞答答地說:"何司令……讓我……來的。"韓復榘心里透亮,暗里挑起大拇指,直夸何其慎知心。紀甘青在床邊坐了,將茶盅兒遞了過去,韓復榘兩手捧住了,兩只眼睛直瞪瞪地盯住紀甘青的臉看。

  紀甘青羞答答轉了頭,一片紅云從臉上生來。

  韓復榘道:"水仙,你有二十幾了?""二十四了。""咋還沒出嫁?""小女子雖是賣唱的下九流,可那些酒囊飯袋、富家子弟倒也不放在眼里,從小便打定了主意,非英雄豪杰不嫁!"韓復榘聽了哈哈大笑,紀甘青也一手捂了嘴,嚶嚀一聲笑了起來。

  韓復榘心里一蕩,猛地把紀甘青摟進了懷里,柔柔軟軟熱熱乎乎一個身子輕輕地掙了幾掙,便貼了過來……

  這時,窗外的月兒正亮,柔柔的月光透過院里的樹枝灑落到屋里。風兒不停地吹,樹枝不住地搖,碎碎的月光在地上簌簌抖個不停。

  "痛快呀!"韓復榘闊著嗓門喊了一聲。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