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著話不覺天色漸暗。玉蟾開始擔心他就這樣走了,于是說:“天色欲晚,我們臨窗小酌如何?”蘇公子欣然應諾。這一夜,兩個素心人煮酒清談,娓娓不倦,蘇公子喜她性情嫻雅,無花粉章臺氣。玉蟾喜他眼界高闊,談吐雅謔,這樣一個別致深穩(wěn)人,不知可否堪托此生。這安靜的夜,窗外柳曳花熏,明月滿墻,屋內(nèi)兩人含情綿邈。人生可得遇幾時,如此良夜相對,如此愛意綢繆?!熬G陰春盡,飛絮繞香閣。一寸狂心未說,已向橫波覺。前度書多隱語,意淺愁難答。昨夜詩有回文,韻險還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記取留時霎?!?/p>
蘇公子言談中渴慕功名富貴,時露看花長安之想。玉蟾說道:“垂涎功名,不異于望梅止渴,攘攘營營,爭枝匝樹,稍有不慎,便落得個灰飛煙滅,禍及宗祖。君不見我父,輾轉(zhuǎn)于功名場中,憂憤于仕途經(jīng)濟,到頭來恍恍然驚魂難安,身死而目不瞑?!惫犹а劭粗耋?,問:“以卿意思,吾七尺男兒當作何用?”玉蟾道:“有田數(shù)頃,屋宅數(shù)十間,門前屋后遍植桑榆,女則粗服布衣,親侍茶湯,男則躬耕于畝,婢仆不過幾人,瓜棚豆架閑話桑麻,幼子稚女繞于膝下,此妾憑生愿也?!碧K公子笑說:“此愿太過婦人氣,正如卿所繡之色,嬌逸非常,此愿可稱作‘無心仕’或‘不肯官’?!闭f完朗聲大笑,玉蟾也掩口笑倒于幾上。
玉蟾觀蘇公子仕途意堅,不再多話。蘇公子望定伊人,情意難遣,欲求玉蟾牽衣連襟而坐,玉蟾倚其肩下,兩人私語至東方既白。
蘇公子因功于讀書,并不常來,只是那天匆匆一顧,囑她當鄉(xiāng)試完畢,定對她有個交待。蘇公子臨行的那天,玉蟾江邊送行,江水浩浩,此一別,不知是喜是憂,相見何期。玉蟾只流淚不語,蘇公子知其心意,手撫其發(fā)百般安慰,并拿出一枚小端硯來,這枚小硯上刻有玉蟾畫上的四句詩款,他將其送于玉蟾,權(quán)作信物。并說:“我茍富貴,攜此而來,當不相負?!庇耋杆退狭舜?,那一刻,她又看到了他眼中的不羈之色,她心就一沉,她覺得他是誰也束縛不住的人,他只屬于他自己。
別后五年,蘇公子音訊全無。玉蟾閉門謝客靠賣畫維持生計,曾有潮嘉販米客持千金想金屋藏嬌,玉蟾毀去妝容,說自己重病纏身,誓死不嫁。后來從嬸娘那里得知蘇公子果然金榜高中,并一直仕途得意,玉蟾心念俱灰。
別后六年,蘇公子以內(nèi)閣大學士之職曾尋視吳地,嬸娘力勸她去尋蘇公子,玉蟾緊閉屋門,懷揣端硯面對桂喜相與哭倒。
這已是別后的第七個年頭,門前芭蕉綠了七次,可這一場荼蘼花事何事能了。她不知道她還能等多久,她心中再不能裝下其他人,心念也只有一個,無論多晚,等著他的一個交待。
一日她正與桂喜做著針線,嬸娘急急奔到后院,進得門來,高喊著說:“前度劉郎今又來矣!” 玉蟾不動聲色,只當是以前來過的客人,繼續(xù)繡著針線,頭也不抬。嬸娘又說,來的人正是當年的蘇公子。玉蟾這一驚,針就扎在了手上。她已夢了無數(shù)次的此日此時此刻,當這一刻到來之時,卻也覺得如此平常,宛若晨起時桂喜掀簾告訴她,院里的白海棠開了。她站起來,抿了發(fā),那腕抬起來時,已抖得不成樣子。她告訴嬸娘請?zhí)K公子上樓。桂喜給她收拾出胭脂水粉,玉蟾苦笑相拒。
果然就是蘇公子,公子上得樓來,別后七年,他已不再年少,細想起來他今年不過三十九歲,七年風霜滄桑全部寫在了臉上,眼中的落拓業(yè)已消失殆盡,只對玉蟾溫柔相望。玉蟾冷眼相對:“今日蘇公已非當年蘇公子,來此莫非索要昔日端硯?”玉蟾拿了端硯“啪”地拍于幾上,不再看他。蘇公子沉默良久,只是說:“幾年宦海飄浮,無暇它顧,到如今只落得一身勞累一身病,每每心力交瘁之時,卿言猶在耳,現(xiàn)已辭官回吳門,一是尋卿,一是流連吳地世風。”玉蟾說道:“今日玉蟾已老,已非昨日新桃綻放,公自請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