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的是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深閨與天然這兩重天,原來僅有一墻隔,我轉(zhuǎn)過身來,即可與它相見,可是,我在閨中生了十六年竟不知。
驚的是“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柳外紫燕黃鶯原是這般自在,心中無事,聲音亦如此甜美恰恰,關(guān)關(guān)雎鳩亦沒有這園中的鳥聲這般圓熟豐美,這般繁華沉靜,竟可與我相視而語,與春與鳥與花原是知音般的相惜。
嗔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奈何這良辰美景,誰家門前竟把雕鞍鎖,屋內(nèi)燈火照得窗明,人影成雙,或西窗剪燭,或相對嘻語……。院里蛩鳴,門外馬嘶,亦是風景。也許麗娘不懂得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只是心對天然喚起朝色三分雨、暮落巫山云的一腔幽情。
怨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一年一年,我只是見得這瓶里花,錦上鳥,屏里山水,這樣鮮活的真實一年一年開了謝了,我竟不知。流光如白駒過隙,一春一秋,輕把人拋。這份心思似是癡心人對負心人,委曲的心意難說。無論頭面之上如何繁麗如何心思用盡如何千般婀娜,竟是虛設(shè)了,好花開在枝,卻無人賞,更無人攀折,一任風打雨吹去,是心有言而哽在喉的驚痛。
十六歲的閨中人,沒有那份深谷幽蘭自開自落的從容,她沒有經(jīng)歷,她是檻外人羨煞檻內(nèi)人,是良人難遇的潑天的怨。
麗娘睹景傷懷,行至牡丹亭,不覺困眠于亭中石幾上。夢中忽見一生,年可弱冠,豐姿俊妍。手持柳絲一枝,笑對麗娘,邀她吟賞柳枝。麗娘思忖之時,那書生軟語溫存,將她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東邊,共成云雨之歡。這一場即是著名的《游園驚夢》,昆曲里面表現(xiàn)得最是好,悠揚而深婉。麗娘嬌怯的長袖拂動時,一樹花也驚艷地紛紛飛落。昆曲的味正是《牡丹亭》的味道。柳生只一句:“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小姐便羞羞怯怯地跟著他去了?!澳谴饍骸笔悄膬耗?,是芍藥欄邊、湖山石后。身心相合之時,真?zhèn)€是千般愛惜,萬種溫存。歡畢,又幾聲“將息”送他繼續(xù)入眠。麗娘正待送那書生出門,忽然聽見母親喚她,始知原是羅浮一夢。好夢頻驚,是尋也尋不得,續(xù)也續(xù)不上的懊惱。這書生即是柳夢梅。
自那日游園回來,麗娘便如癡如醉,病染相思,長臥于榻,懨懨瘦損,高堂父母遍請名醫(yī),竟是仙藥無功。
半年后麗娘自知去日無多,硬撐起來將自己舊時容顏繪于素絹之上,并題詠四句詩:
近者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
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然后囑托丫環(huán)春香,將此圖置于紫檀匣子里,藏在太湖石底下。那一點心苗在秋雨梧桐的夜里,倏忽就滅了。古人有“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這勺藥本是助情的花,勺藥欄邊是做不得夢的,夢里必是情苦得讓人舍了命。麗娘辭世,依她所愿,葬于花園的老梅樹下。此地后修建梅花觀。
可憐老父慈母白首送黑發(fā),那一種痛是奈何橋上回頭相望的撕心裂肺,是怎么抓也抓不住的陰陽相隔的絕望。
墻外馬穿楊柳嘶,墻里人倚秋千笑,只是路過,兩下里也會驚動,也會愛得上,且愛得癡絕。白日不見,夢里見得,也會愛得生而死,死而生?,F(xiàn)在人日日摩肩接踵,晨昏相見,不過點頭晗首,什么心思也不起,想愛也愛不上。人漸近中年,只信十年前一路陪自己走過來的人,故人相對款款恰恰,那份如行云流水的親,是不用費一點力氣的愉悅。再見生人,無論美丑,亦是不相熟的那種驚心,怎么看也是面目不善,再難找到內(nèi)心深處那一觸即亮的靈光。亦或是什么痕跡也不會留下的淡,人淡如菊,淡如茶煙。
可有一種淡是日影移樹,是玉漏遲遲,那一寸一寸光陰閑閑的,是沒有機心?!赌档ねと宋锊鍒D》表情簡素,再怎樣的人生坎坷傳奇,也似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結(jié)局,所以那笑容,那悲傷,也是不在心上的。團圓也好,離散也好,都有終了,所經(jīng)歷的喜怒哀樂,件件都在人生里,件件都是壯闊。這版畫的人物心有篤定,臉上淡淡笑容也開出了蓮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