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背景下看甘露之變

隋唐歷史文化 作者:郭紹林 著


  摘要:唐文宗起用李訓、鄭注是為了翦除宦官的流行說法不確,實際上是為了破除李德裕、李宗閔兩個官僚朋黨。文宗起用他們后,認為他們同自己的太平理想契合,予以倚重,這時才翦除宦官,是實現(xiàn)理想的一個步驟。李訓、鄭注發(fā)動政變,以臨時糾集的烏合之眾,同擁有強大軍隊的龐大宦官勢力斗爭,必然失敗。昭義藩鎮(zhèn)的介入,抑制了宦官勢力,穩(wěn)定了國家局勢。李德裕黨平定昭義叛亂,主要為著樹立朝廷的權(quán)威,但由于派系劣根性作怪,藉機陷害、打擊李宗閔黨,硬把李訓、鄭注和不知情的其他官員拉扯進去,因而否定李訓翦除宦官的活動。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二十一日,京師長安爆發(fā)甘露之變,是中唐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各種通史和唐代史讀物都不得不提及,但都是僅就文宗起用李訓、鄭注翦除宦官立論。本文把甘露之變放在大背景下加以考察,庶幾從它與官僚黨爭和藩鎮(zhèn)的瓜葛中揭出一些新的意蘊。

  一、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

  文宗何以起用李訓、鄭注,各種讀物大抵因襲舊史說法,認為文宗為了利用他們翦除宦官,由于他們投靠宦官頭子王守澄起家,可以麻痹宦官的警覺。我認為這不是主要原因,僅在其它原因之次。

  文宗大和年間,官僚大致分為以宰相李宗閔、李德裕為黨魁的兩黨。所謂"黨",并非近代意義的政黨,而是松散的政治團伙,它們沒有成文的政治綱領(lǐng)、嚴格的紀律、上下級機構(gòu)和精確的身份,由政治見解大致相同、志趣投合、來往親密的官員構(gòu)成。李宗閔黨(俗稱牛黨,以牛僧孺命名)人數(shù)頗多,重要分子有宰相牛僧孺,給事中楊虞卿及其從兄中書舍人楊汝士、其弟戶部郎中楊漢公,中書舍人張元夫,給事中蕭澣,京兆尹杜悰等。李德裕黨有御史大夫兼翰林侍講學士鄭覃等。兩黨明爭暗斗,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大和七年,文宗把楊虞卿、張元夫、蕭澣調(diào)到外地當州刺史,開始著手拆散朋黨。文宗談到他們的朋黨問題,李宗閔說:"臣素知之,故虞卿輩臣皆不與美官。"李德裕立即反唇相譏:"給、舍非美官而何?"李宗閔頓時"失色"。(《資治通鑒》卷244)李宗閔出主意罷免了鄭覃的侍講學士身份,以減少他與文宗的接觸機會。文宗夸獎"殷侑通經(jīng)學,為人頗似鄭覃。"李宗閔說:"覃、侑誠有經(jīng)學,于議論不足聽覽。"李德裕說:"殷、鄭之言,他人不欲聞,唯陛下切欲聞之。"(《舊唐書》卷173《鄭覃傳》)兩黨對峙,意見對立,彼此吵得面紅耳赤,文宗因而感嘆道:"去河北賊(河朔跋扈藩鎮(zhèn))非難,去此朋黨實難。"(《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李德裕好強厲害,使得文宗不能忍受。大和八年,文宗打算安排李宗閔黨前身的黨魁李逢吉的侄兒李仲言(即李訓)為諫官,置之翰林,李德裕以此人曾犯罪流放嶺南為理由加以反對。文宗說:"然豈不容其改過?"李德裕認為本性難移。文宗說:"李逢吉薦之,朕不欲食言。"商量"別除一官"。李德裕堅持說:"亦不可。"文宗看著宰相王涯,王涯只好說"可"。李德裕連忙揮手制止他,文宗回頭,正好看見,"色殊不懌而罷"。(《資治通鑒》卷245)無疑,只有把兩黨骨干分子從朝廷中清除出去,才談得上朝政的決策和實施;只有起用兩黨以外的人物,才談得上把兩黨骨干分子從朝廷中清除出去。李訓和鄭注適應(yīng)了這一需要,被文宗起用。

  鄭注醫(yī)術(shù)高明,曾在藩鎮(zhèn)節(jié)度使李愬手下供事,結(jié)識了監(jiān)軍宦官王守澄。他后來在政治生活中反復無常,玩弄陰謀詭計,因而名聲不好,史書中有很多官僚士大夫抨擊他的言論。但他具有多方面的才能,"敏悟過人,博通典藝,棋弈(原誤作奕,徑改)醫(yī)卜,尤臻于妙。人見之者,無不歡然"。(《舊唐書》卷184《宦官》)李愬稱他為"奇才",王守澄稱他為"奇士"。(《舊唐書》卷169《鄭注傳》)王守澄入朝知樞密,專擅朝政,把他帶到京師。在大和五年文宗與宰相宋申錫密謀誅殺宦官之際,他伙同王守澄誣陷宋申錫謀反,企圖置宋申錫于死地,文宗因此極討厭他。但大和七年文宗患了風疾,不能說話,王守澄推薦鄭注由昭義藩鎮(zhèn)(駐潞州,今山西省長治市)行軍司馬任上來京為文宗治病,文宗"飲其藥,頗有驗,遂有寵"。(《資治通鑒》卷244)李訓勾結(jié)鄭注,被王守澄推薦給文宗侍講《周易》,大和八年,次第擔任四門學助教、國子學《周易》博士,充翰林侍講學士,得以和文宗私下接觸。由于他"倜儻尚氣,頗工文辭,有口辨,多權(quán)數(shù)",文宗"以為奇士,待遇日隆"。(《資治通鑒》卷245)

  李德裕引起文宗"不懌",沒多久便被撤銷了宰相職務(wù),史籍把責任推到王守澄、李訓、鄭注身上,說他們"皆惡李德裕",便"引宗閔以敵之"(《資治通鑒》卷245),把他從藩鎮(zhèn)節(jié)度使任上征回京師,與李德裕互換職務(wù)。但這時李訓僅僅是品秩卑微的四門學教書匠,鄭注剛從昭義節(jié)度副使任上調(diào)回京師,他們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因此,李德裕罷相盡管王守澄起了重大作用,但主要取決于文宗的態(tài)度,李訓、鄭注這時還只是文宗用以破除官僚派系的小小打手。下一個目標是李宗閔。大和九年,鄭注當上了守太仆卿兼御史大夫。京城誤傳他為文宗合煉金丹,須小兒心肝,民間驚懼。鄭注一向厭惡京兆尹楊虞卿,就伙同李訓構(gòu)陷他,說這個謠言出自他的家人。楊虞卿下御史臺監(jiān)獄,李宗閔"極言救解",文宗斥責李宗閔說:"爾嘗謂鄭覃是妖氣,今作妖覃耶爾耶?"(《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于是貶他為外官。隨后,鄭注揭發(fā)李宗閔當年當吏部侍郎,通過一位姓沈的駙馬都尉結(jié)托女學士宋若憲和宦官頭子楊承和,由二人在宮中多次美言,才當上宰相。于是李宗閔再貶。這樣,兩個集團的首領(lǐng)都被逐出朝廷,其黨羽也被清除出去。文宗對于"宿素大臣,疑而不用,意在擢用新進孤立,庶幾無黨,以革前弊"(《舊唐書》卷172《李石傳》),于是起用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為宰相。

  進一步的問題是,文宗為什么倚重李訓、鄭注?文宗喜讀《貞觀政要》,對于唐太宗孜孜政道而取得貞觀之治的局面,一直很向往,并且急于求成。大和六年,他對宰相們說:"天下何時當太平,卿等亦有意于此乎?"牛僧孺說:"太平無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至理,亦謂小康。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所及。"事后牛僧孺對同事們說:"主上責望如此,吾曹豈得久居此地乎?"(《資治通鑒》卷244)他于是辭去了宰相職務(wù)。兩黨其他官員也都沒有同文宗這種迂闊的理想相契合的表現(xiàn)。李訓、鄭注則不然,二人為文宗"畫太平之策,以為當先除宦官,次復河湟",甚至具體到"開陳方略,如指諸掌"的地步。文宗"以為信然,寵任日隆"。(《資治通鑒》卷245)顯然,李訓、鄭注是在吹牛皮說大話。當時宦官專權(quán),官僚朋黨,藩鎮(zhèn)跋扈,財政困難,在這樣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下,天下太平談何容易,因而牛僧孺的話倒是符合實際的。關(guān)于"除宦官",下面再分析,這里分析"復河湟"問題。河湟指河西、隴右,吐蕃趁安史之亂,占據(jù)了這個地區(qū),唐廷何嘗不萌生收復念頭,為客觀條件所限,一直無如之何。杜牧《河湟》詩說:"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樊川文集》卷2)唐代宗大歷八年(773),宰相元載只是籌劃在臨近淪陷區(qū)的地方置戍兵、筑城堡而已,而且沒能實施。唐憲宗看舊地圖,"見河湟舊封,赫然思經(jīng)略之",但"未暇也"。(《新唐書》卷216下《吐蕃下》)這些都是文宗以前的事。文宗以后,吐蕃衰敗,內(nèi)斗激烈,淪陷區(qū)唐人趁機起義,以其地歸唐。沙州(治今甘肅敦煌市)人張義潮領(lǐng)導民眾繼續(xù)斗爭,收復了河隴13州土地,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繪地圖以獻唐廷。這完全是民眾自發(fā)的行動,唐廷事后才知道,自己一方根本沒有出任何力。那么,李訓、鄭注"復河湟"云云,不過是空疏的宣言,哄騙文宗,哄騙輿論,不可能付諸實施。而且二人并不具備治理國家的能力。"鄭注每自負經(jīng)濟之略",文宗問到"富人之術(shù)",他"無以對,乃請榷茶"。(《資治通鑒》卷245)鹽鐵轉(zhuǎn)運使令狐楚兼領(lǐng)榷茶使,深有體會,認為"榷茶實為蠹政","豈有令百姓移茶樹于官場中栽植,摘茶葉于官場中造作?"(《舊唐書》卷172《令狐楚傳》)茶樹是不能移植的,因而古代婚姻習俗有女方接受男方贈茶的訂婚聘禮,表示自己對婚姻忠貞不移。小說《紅樓夢》中王熙鳳同林黛玉開玩笑,說:"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還不給我們家當媳婦?"不知醫(yī)術(shù)精湛的鄭注為什么對"本草"習性如此昧然。

  總之,文宗起用李訓、鄭注,最初是為了破除官僚朋黨,被他們的夸夸其談所迷惑,誤以為他們是扭轉(zhuǎn)乾坤的奇才,遂加以重用,翦除宦官是后來的事,是實現(xiàn)太平理想的一個步驟。

  二、李訓翦除宦官的行動何以托詞甘露

  李訓、鄭注同文宗密謀,殺掉了宦官頭子王守澄,目標轉(zhuǎn)向另一個宦官頭子仇士良。李訓假稱左金吾衛(wèi)辦公院的石榴樹上夜間降下甘露,這在冬天無疑是很奇怪的事,想誘騙仇士良偕眾宦官前往觀看,伏兵突起,殺掉他們。李訓為什么要托詞甘露?古人迷信,看重任何所謂祥瑞,天降甘露更看作是天下太平的瑞兆。甘露之變發(fā)生的這一年,僅在鳳翔藩鎮(zhèn)(駐今陜西鳳翔縣),先有五色云出現(xiàn),后捕獲白兔,監(jiān)軍宦官都想上報文宗,節(jié)度使杜悰阻止,"監(jiān)軍不悅,以為掩蔽圣德"。鄭注繼任鳳翔節(jié)度使,上報紫云出現(xiàn),并獻上白雉。在京師,八月,"有甘露降于紫宸殿前櫻桃之上,上親采而嘗之,百官稱賀"。因此,李訓托詞甘露,與此前的祥瑞承接,既迎合了文宗和宦官、朝官們的心理,又同文宗和自己的太平理想一致,便于開展行動。甘露之變過后,文宗對杜悰說:"李訓、鄭注皆因瑞以售其亂,乃知瑞物非國之慶。卿前在鳳翔,不奏白兔,真先覺也。"(《資治通鑒》卷246)文宗從依靠李訓、鄭注翦除宦官,到公開批判他們利用祥瑞,看樣子不是為了推卸責任,而是表明文宗雖參與了同他們的密謀活動,但他們具體怎樣行動,文宗未必任何細節(jié)都知道。在宦官眾目睽睽之下,文宗同他們的接觸不會過于頻繁,說話不會面面俱到、處處明朗。

  三、李訓、鄭注失敗的必然性

  甘露之變爆發(fā),李訓、鄭注徹底失敗,連同宰相王涯、賈餗、舒元輿,以及王璠、羅立言、郭行馀、李孝本、韓約等官員,皆被宦官滅族。王涯和賈餗并沒有參與李訓的活動。被宦官濫殺的也不只是他們,在京師和鳳翔,至少有三千人。

  李訓、鄭注敗在宦官手下,是必然的結(jié)局。宦官與中國王朝史相始終,不廢除宦官制度,就不可能取消宦官,殺掉這一批,還會出現(xiàn)另一批。自唐德宗以來,宦官擔任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是中央禁軍的最高統(tǒng)帥?;鹿偎阅?quot;萬機之與奪任情,九重之廢立由己",便是由于掌握軍權(quán),形成勢力。甘露之變前,王守澄、仇士良便擔任著右軍中尉、左軍中尉的職務(wù)?;鹿倩蛟诰?,或在地方監(jiān)軍、巡邊,"高品白身之數(shù),四千六百一十八人"。對于如此強大的勢力,李訓"欲盡誅宦官"(《舊唐書》卷184《宦官》),鄭注打算在鳳翔挑選數(shù)百親兵,利用埋葬王守澄的機會,"令內(nèi)臣中尉以下盡集浐水送葬","令親兵斧之,使無遺類"。(《資治通鑒》卷245)這種做法,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語言來說,是"左"傾機會主義的盲目行動,不可能奏效。李訓、鄭注所以期望通過陰謀詭計僥幸獲勝,是由于他們都是政治投機分子和政治暴發(fā)戶,升遷異常,品質(zhì)多疵,為官僚們所不齒,不具備威望和號召力、凝聚力,也不具備審時度勢的能力。

  鄭注出任鳳翔節(jié)度使,在當?shù)亟M織力量。李訓搶先在京師下手,利用幾位剛剛變動職務(wù)的人匆忙行事。戶部尚書、判度支王璠被任命為河東節(jié)度使,大理卿郭行馀為邠寧節(jié)度使,這是弄虛作假,他們并沒有赴鎮(zhèn),只是為了"托以募爪牙為名"在京師"招募豪俠"(《舊唐書》卷169《王璠傳》),政變時只有"部曲數(shù)百"。(《資治通鑒》卷245)京兆少尹羅立言權(quán)知京兆府事,他指使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官糾集吏卒。但官吏消極應(yīng)付,"萬年捕賊官鄭洪懼禍托疾,既而詐死,令家人喪服聚哭"。(《舊唐書》卷169《羅立言傳》)刑部郎中兼御史知雜李孝本權(quán)知御史中丞,在起事當天率領(lǐng)"御史臺從人二百馀",羅立言率領(lǐng)"京兆邏卒三百馀"(《資治通鑒》卷245),倉促應(yīng)付局面。倒是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韓約手下有兵,但他剛由太府卿改換職務(wù),在軍中沒有資歷、威望,沒有指揮能力,而且膽小如鼠,當仇士良一行來看"甘露"時,他竟嚇得"變色流汗"。王璠和他伯仲之間,李訓指揮他來文宗面前"受敕旨",他竟"股栗不敢前"。(《資治通鑒》卷245)宦官利用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神策軍對付這類臨時拼湊的烏合之眾,牛刀小試即可。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軍各出動五百人,即刻便使李訓力量和不相干的官吏、市人流血成河、僵尸遍地。

  四、昭義藩鎮(zhèn)對穩(wěn)定國家局勢的功績

  甘露之變事起,宦官們協(xié)調(diào)了內(nèi)部關(guān)系,加強了族類意識,對于官僚士大夫,不論有黨無黨、何派何系,一律視為仇敵。巡邊宦官田全操回京途中揚言:"我入城,凡儒服者,無貴賤當盡殺之!"(《資治通鑒》卷245)宦官對所謂逆人親黨進行大清洗,肆意殺戮,霸占財物。官僚士大夫身家性命毫無保障,心靈受到震撼,把仕途看作畏途。裴度"不復以出處為意"。(《舊唐書》卷170《裴度傳》)白居易遠在洛陽,"愈無宦情"。(《舊唐書》卷166《白居易傳》)他的《詠史(自注:九年十一月作)》詩說:"秦磨利劍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蓱z黃綺入商洛(按:用西漢初隱士商山四皓典),閑臥白云歌紫芝。彼為菹醢幾上盡,此作鸞鳳天外飛。去者逍遙來者死,乃知禍福非天為。"(《白居易集》卷63)《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自注:其日獨游香山寺)》詩說:"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顧索素琴應(yīng)不暇(按:曹魏末年,嵇康被殺,臨刑索琴奏《廣陵散》),憶牽黃犬定難追(按:《史記·李斯列傳》:丞相李斯被滅族,對其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白居易集》卷65)這時的宰相是鄭覃和中立不黨的人士李石,二人頂住腥風血雨,勉強辦公。議論朝政時,仇士良闌入其中,動輒以李訓、鄭注的事來侮辱恐嚇他們。他們則以李訓、鄭注由宦官王守澄引進為據(jù),反問道:"訓、注誠為亂首,但不知訓、注始因何人得進?"使得"宦者稍屈"。(《資治通鑒》卷245)仇士良派刺客暗殺李石,雖受傷未死,但嚇得"百官入朝者九人而已,京師數(shù)日方安"。正是由于李石、鄭覃不同宦官妥協(xié),才使得"紀綱粗立"。(《資治通鑒》卷246)

  僅靠鄭覃、李石個人的節(jié)操和能力,還不足以抑制宦官,是昭義藩鎮(zhèn)對宦官的態(tài)度給他們提供了有效的憑借。該鎮(zhèn)節(jié)度使劉從諫連續(xù)上表"請王涯等罪名",還說:"涯等儒生,荷國榮寵,咸欲保身全族,安肯構(gòu)逆!訓等實欲討除內(nèi)臣,兩中尉(指仇士良、魚弘志)自為救死之謀,遂致相殺,誣以反逆,誠恐非辜。設(shè)若宰相實有異圖,當委之有司,正其刑典,豈有內(nèi)臣擅領(lǐng)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橫被殺傷!"他表示"謹當修飾封疆,訓練士卒","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cè)!"(《資治通鑒》卷245)先屬于李宗閔黨后屬于李德裕黨的士人李商隱,號召其它藩鎮(zhèn)響應(yīng)昭義。他的《重有感》詩說:"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guān)右,陶侃軍宜次石頭。"(《全唐詩》卷540)玉帳指軍帳,牙旗指旌旗,是節(jié)度使的居處和用物。這里說節(jié)度使擁有兵力,占據(jù)有利形勢,應(yīng)該在國家安危關(guān)頭同皇帝休戚與共。竇融是東漢初年的涼州牧,涼州即今甘肅武威地區(qū),屬于函谷關(guān)以西地區(qū)。他得知光武帝劉秀欲討伐隗囂,便上表問出兵時間,打算效力。這里用以指劉從諫上表事。東晉蘇峻謀反,陶侃同溫嶠、庾亮等人會師于京師建康(今江蘇南京市)石頭城下,終于殺掉蘇峻。這里用以鼓動劉從諫會同其他節(jié)度使進軍長安,消滅宦官。劉從諫的聲討以及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使得仇士良極度恐慌,宦官勢力不得不有所收斂。關(guān)于劉從諫對穩(wěn)定國家局勢所起的作用,史官有公正的評論。一則說:"是時中官頗橫,天子不能制,朝臣日憂陷族,賴從諫論列而鄭覃、李石方能粗秉朝政。"(《舊唐書》卷161《劉悟傳附子從諫》)一則說:"茍無藩后之勢,黃屋(指朝廷)危哉!"(《舊唐書》卷169《史臣曰》)

  劉從諫提到王涯,是由于王涯并不知道李訓的計劃,也被宦官族誅,拿這事譴責宦官,更加義正詞嚴。于是昭義鎮(zhèn)成了保護受害者的卵翼,李訓的哥哥李仲京,郭行馀的兒子郭臺,王涯的侄孫王羽,韓約的兒子韓茂章、韓茂實,王璠的兒子王渥,賈餗的兒子賈庠,都逃到這里避難。

  五、李德裕何以否定李訓等人翦滅宦官的行動

  李訓等人翦滅宦官,是為著李唐王朝的利益,而且是秉承文宗的旨意行事的。因此,古人對于這一事件的性質(zhì)給予正面肯定?!杜f唐書·宦官傳》開篇評論宦官肆虐,把李訓同宋申錫相提并論,說:"文宗包祖宗之恥,痛肘腋之仇,思翦厲階,去其太甚。宋申錫言未出口,尋以破家;李仲言謀之不臧,幾乎敗國。"唐武宗繼位后,李德裕擔任宰相,仇士良很討厭他。但武宗猜忌厭惡仇士良,解除了仇士良的實權(quán),并于會昌三年(843)退休。繼之掌實權(quán)的宦官"劉行深、楊欽義皆愿愨,不敢預事"。(《資治通鑒》卷247)君相朝臣承受的宦官壓力相當小,時機有利,可以做好李訓等人的善后工作。然而出人意料,會昌四年李德裕主持平定了昭義鎮(zhèn)的叛亂,上述幾位避難者被該鎮(zhèn)內(nèi)部人殺掉,"李德裕復下詔稱:'逆賊王涯、賈餗等,已就昭義誅其子孫。'"詔令"宣告中外,識者非之"。(《資治通鑒》卷248)

  李德裕為什么否定李訓等人翦滅宦官的行動,并且把不相干的兩個宰相拉扯進去?

  話題回到昭義鎮(zhèn)上來。唐敬宗寶歷元年(825),昭義節(jié)度使劉悟病故,其子劉從諫欲繼承職務(wù),托言先父遺表中的意愿,把遺表上呈朝廷,請求批準。朝中討論,多數(shù)大臣認為昭義是內(nèi)地藩鎮(zhèn),與河朔三鎮(zhèn)不同,不能像三鎮(zhèn)那樣實行世襲制。"宰相李逢吉、中尉王守澄受其賄,曲為奏請"(《舊唐書》卷161《劉悟傳附子從諫》),使劉從諫如愿以償。會昌三年,劉從諫病故,其侄劉稹冒充其子,請求繼任節(jié)度使。武宗命劉稹以全族入京,擔任朝官,劉稹不從,武宗和李德裕決定出兵討伐。劉稹上表辯解并懇求朝廷罷兵,說:"亡父從諫為李訓雪冤,言仇士良罪惡,由此為權(quán)幸所疾,謂臣父潛懷異志,臣所以不敢舉族歸朝。乞陛下稍垂寬察,活臣一方。"這里所說"權(quán)幸所疾",指李德裕事,他認為甘露之變以來劉從諫的所作所為是"跋扈難制,累上表迫脅朝廷"。(《資治通鑒》卷247)他謀劃用兵方略,說:"澤潞國家內(nèi)地,不同河朔。"當年劉從諫"欲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cè),與鄭注、李訓交結(jié)至深,外托效忠,實懷窺伺"。"劉稹所恃者,河朔三鎮(zhèn)耳。但得魏、鎮(zhèn)不與稹同,破之必矣。請遣重臣一人,傳達圣旨,言澤潞命帥,不同三鎮(zhèn)。自艱難以來,列圣皆許三鎮(zhèn)嗣襲,已成故事。今國家欲加兵誅稹,禁軍不欲出山東。其山東三州(昭義藩鎮(zhèn)管五州,澤州、潞州在山西,邢州、洺州、磁州在河北,即山東三州),委魏、鎮(zhèn)出兵攻取。"(《舊唐書》卷174《李德裕傳》)李德裕堅持平定昭義,固然主要是為了樹立朝廷的權(quán)威,防止節(jié)度使世襲制由邊地向內(nèi)地蔓延,但他把黨爭因素帶入其中,想藉機清算從李逢吉以來的政敵,便使得平定藩鎮(zhèn)叛亂的戰(zhàn)場同時成了派系斗爭的戰(zhàn)場。他構(gòu)陷牛僧孺、李宗閔,想把他們置于死地。他對武宗說:"劉從諫據(jù)上黨十年,太(大)和中入朝,僧孺、宗閔執(zhí)政,不留之,加宰相縱去,以成今日之患,竭天下力乃能取之,皆二人之罪也。"他"使人于潞州求僧孺、宗閔與從諫交通書疏,無所得,乃令孔目官鄭慶言從諫每得僧孺、宗閔書疏,皆自焚毀"。河南少尹呂述迎合李德裕的意圖,寫信給李德裕,誣陷"稹破報至,僧孺出聲嘆恨"。(《資治通鑒》卷248)武宗大怒,遂將牛僧孺、李宗閔貶斥蠻荒,徹底打倒。至于王涯,早在唐憲宗元和三年(808),便為時任宰相的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所怒,受到貶官處分。李德裕把不曾參與李訓行動的王涯叫做"逆賊",無非是"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論語·學而篇》)而已。甘露之變過后,李德裕黨人陳夷行就想把鄭注的事栽贓于李宗閔。他對文宗說:"宗閔養(yǎng)成鄭注之惡,幾覆邦家,國之巨蠹也。"李宗閔黨人楊嗣復反駁道:"比者陛下欲加鄭注官,宗閔不肯,陛下亦當記憶。"(《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由此可見,李德裕所以否定李訓翦滅宦官的行動,是出于派系的劣根性,把李訓等人及昭義藩鎮(zhèn)同李宗閔黨硬扯在一起,大做文章。然而史學界研究李德裕平定昭義叛亂問題,始終未注意到這一層含義,因此本文予以發(fā)覆,希望能給后來的研究者提個醒。

  附帶討論一個說法。史學界普遍認為李德裕黨對藩鎮(zhèn)持強硬態(tài)度,李宗閔黨持姑息態(tài)度,前者優(yōu)后者劣。李德裕黨事例即平定昭義叛亂一事。李宗閔黨事例是:大和五年,范陽藩鎮(zhèn)(駐幽州,今北京市)內(nèi)訌,副兵馬使楊志誠逐節(jié)度使李載義。文宗問如何處置,宰相牛僧孺說:"此不足煩圣慮。且范陽得失,不系國家休戚,自安、史以來,翻覆如此。前時劉總以土地歸國,朝廷耗費百萬(指賞賜),終不得范陽尺帛斗粟(指賦稅)入于天府,尋復為梗。至今志誠亦由(猶)前載義也,但因而撫之,俾捍奚、契丹不令入寇,朝廷所賴也。假以節(jié)旄,必自陳力,不足以逆順治之。"(《舊唐書》卷172《牛僧孺?zhèn)鳌罚┭芯空邆兒雎粤朔蛾柡驼蚜x的差異。范陽是邊地藩鎮(zhèn),安史亂后,朝廷對它的控制一直是鞭長莫及,因而視同化外,只要它能防范奚、契丹的內(nèi)犯即可,其余不再計較。而昭義是內(nèi)地藩鎮(zhèn),地近東都洛陽,朝廷不能容忍它尾大不掉。上引李德裕言論表明他看到了內(nèi)地藩鎮(zhèn)與邊地藩鎮(zhèn)的區(qū)別,并以承認河朔三鎮(zhèn)世襲制特權(quán)為前提,爭取它們出兵配合平定昭義叛亂??梢姡畹略Υ叺胤?zhèn)的態(tài)度同牛僧孺完全一致,研究者們卻要肯定李德裕否定牛僧孺,豈非咄咄怪事。

 ?。ǜ念}《甘露之變新論》載《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此系全文)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