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對僧人的選擇
在唐代,士大夫和僧人兩大類人并存,彼此交游就成了必然的事。士大夫和僧人結識交往,是世俗友誼的補充和世俗生活的點綴,積習所染,競相仿效,成了一件十分時髦的事。反過來,僧人和士大夫接近,一方面能獲得一些實際利益,一方面借賦詩撫琴邀得名聲,充實生活,無疑是一件高雅的事。這種兩者都可得到好處的交往,便構成了唐代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
儒釋交游是有選擇的。只有佛教領袖和兼通內外學、具有各種技能的高僧,以及僻居山林、潔身自好的山僧,才能成為士大夫企圖結交的對象。反之,愚昧粗鄙的下層僧眾只能受到士大夫的嗤笑,不守內律和國家法規(guī)、為非作歹、危害社會秩序的僧徒,還要受到士大夫的打擊和鎮(zhèn)壓。
我們可以看一看士大夫結交的幾種僧人類型。
玄奘出國前,已經是一位具有相當佛學修養(yǎng)的青年學者了。仆射宋國公蕭瑀"敬其脫穎"(《續(xù)高僧傳》卷4《唐京師大慈恩寺釋玄奘傳》),奏請讓玄奘住進莊嚴寺。僧神秀學道于禪宗五祖弘忍門下,最有希望成為弘忍的接班人。但同來學道的慧能以一首頓悟的偈,表現出自己的領悟超過神秀,弘忍便將禪宗東土初祖菩提達摩的傳法信物--袈裟,授予慧能?;勰苣隙輲X南,創(chuàng)立了禪宗。而神秀在佛教界,聲望亦相當高。弘忍去世后,神秀居住在江陵當陽山。"四海緇徒,向風而靡,道譽馨香,普蒙熏灼。"他建立了禪宗北宗。武則天把他召至神都洛陽,讓他乘坐肩輿上殿,武則天對他行跪拜禮。"時王公以下,京邑士庶,競至禮謁,望塵拜伏,日有萬計。洎中宗孝和皇帝即位,尤加寵重。中書令張說嘗問法執(zhí)弟子禮。"(《宋高僧傳》卷8《唐荊州當陽山度門寺神秀傳》)神秀去世后,張說為他撰寫碑文《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介紹了他的生平、主張和北宗的傳承關系,使得處于禪宗(南宗)攻訐打擊下的北宗不至于完全湮沒無聞。天臺宗的中興大師湛然,本來也是士大夫,在唐玄宗天寶初年出家為僧。他廣泛向道俗宣講教義,"朝達得其道者,唯梁肅學士"。梁肅著文評介說:在天臺宗面臨危機的關鍵時刻,湛然使之"煥然中興。蓋受業(yè)身通者,三十有九僧。縉紳先生,高位崇名,屈體承教者,又數十人。師嚴道尊,遐邇歸仁。向非命世而生,則何以臻此?"贊寧評論湛然和梁肅的關系是:"非此人何以動鴻儒,非此筆何以銘哲匠?"(《宋高僧傳》卷6《唐臺州國清寺湛然傳》)
律宗高僧法慎,居住在揚州龍興寺,道德高尚,行為端正。當時朝廷大員銜命往還路經揚州者,每年數以百計。他們都敬重法慎,"不踐門閾,以為大羞,仰承一眄,如洗饑渴"。黃門侍郎盧藏用才高名重,自視頗高,極少推崇別人。法慎到京師后,盧藏用一見他,竟然"慕味循環(huán),不能離坐(座)",感嘆道:"宇宙之內,信有高人。"太子少保盧象先,兵部尚書畢構,少府監(jiān)陸馀慶,吏部侍郎嚴挺之,河南尹崔希逸,太尉房琯,中書侍郎、平章事崔渙,禮部尚書李憕,詩人王昌齡,著作郎綦毋潛等人,"僉所瞻奉,愿同灑掃"。唐玄宗天寶七載(784),法慎去世,北從淮泗地區(qū),南到嶺表,無論緇素,"望哭者千族,會葬者萬人"。(《宋高僧傳》卷14《唐楊(揚)州龍興寺法慎傳》)
吳興皎然名晝,與越州靈澈、杭州道標,是中唐時期有名的三位詩僧。當時有"霅之晝,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標,摩青霄"(《宋高僧傳》卷15《唐杭州靈隱山道標傳》)的說法廣為流傳。顏真卿、梁肅、韋應物、孟簡、嚴維、劉長卿、皇甫曾、包佶、權德輿、李益、李吉甫、嚴綬、韓皋、呂渭、盧群、李敷、孫璹、盧輔、盧幼平、賈全、白居易、丘丹、裴樞、朱放、薛戎、吳季德、李萼、崔子向、薛逢、楊達等等士大夫,或簪組,或布衣,睹面論心,分聲唱和,相與結為林中契。皎然還著有《儒釋交游傳》。
僧彥範俗姓劉,早年曾鉆研儒家經典,人稱劉九經。顏真卿、劉晏、穆寧、穆贄等人"皆與之善,各執(zhí)經受業(yè)者數十人"。彥範講解儒經,"剖析微奧,至多不倦",還批評"近日尊儒重道,都無前輩之風"。穆贄給彥範寫信,極為感激、恭敬,說:"某偶忝名宦,皆因善誘。自居班列,終日塵屑,卻思昔歲臨清澗、蔭長松,接侍座下,獲聞微言,未知何時復遂此事?遙瞻水中月、嶺上云,但馳攀想而已。"信里只署"門人姓名,狀上和尚法座前,不言官位"。(唐趙璘《因話錄》卷4)
此外,一些山僧雖在佛教界地位不高,但僻居山林,潔身自好,在一定程度上實踐其出世主張,與那些承恩服紫、干謁王侯,以出世而入世的僧侶貴族,在處世態(tài)度上大相徑庭,因而為一些隱居待仕或因仕途坎坷而憤世嫉俗的士大夫所敬重。柳宗元解釋自己好與僧人交游的原因說:那些按照佛教規(guī)定而修行的僧人,"不愛官,不爭能,樂山水而嗜閑安者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也,則舍是其焉從?"(《柳宗元集》卷25,《送僧浩初序》)右丞狄歸昌喜歡吟誦李涉的詩句:"因過竹院逢僧話,又(一作偷)得浮生半日閑。"(《全唐詩》卷477,李涉《題鶴林寺僧舍》)狄歸昌雖然愛與僧人交游,但"有服紫袈裟者,乃疏之"。(《北夢瑣言》卷10)都官郎中鄭谷廣泛"結契山僧",曾說山僧就像蜀茶,"未必皆美,不能舍之"。(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9《鄭谷傳》)他寫給狄歸昌的詩里,也有"愛僧不愛紫衣僧"(《全唐詩》卷676,鄭谷《寄獻狄右丞》)的句子。這句詩幾乎成了警句,影響波及于半個世紀以后。僧人贊寧經五代十國而入宋,一直交接權貴,巴結最高統(tǒng)治者。他廣讀儒書,博聞強記,文筆辯才,都很出色,但在為人方面,卻過于便佞。北宋初年,政府以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卓有成效地結束五代十國的割據分裂狀況。吳越懾于北宋的強大威力,主動歸順。贊寧作為吳越的僧統(tǒng),隨之歸宋。宋太宗親自接見他,任命他為北宋的僧統(tǒng),賜給紫方袍。宋太宗在京師開封相國寺燒香,問是否應當拜佛像,贊寧回答道:"現在佛不拜過去佛。"(北宋歐陽修《歸田錄》卷1。原作宋太祖,誤,吳越是宋太宗時歸順北宋的。)贊寧的這種行徑,必然引起士大夫的反感。一次,安鴻漸在街上看見贊寧和數僧相隨而行,就指著他們嘲諷道:"鄭都官不愛之徒,時時作隊。"贊寧應聲回答道:"秦始皇未坑之輩,往往成群。"(北宋歐陽修《六一詩話》)不過,若把鄭谷所說不愛承恩上層貴族僧人視為實錄,那卻是一種誤會。實際上,他交的僧友中,有一位法名文秀的,也是御用內供奉僧。鄭谷有五首同文秀唱和的詩,透露了一些消息?!洞雾嵑托闵先擞文衔迮_》詩說文秀"內殿評詩切,身回心未回"?!洞雾嵑托闵先碎L安寺居言懷寄渚宮禪者》詩云:"出寺只知趨內殿,閉門長似在深山。……唯恐興來飛錫去,老郎無路更追攀。"(《全唐詩》卷676)可見鄭谷和供奉僧交游非常主動,深恐失去機會。從儒釋交游總的情況來看,山僧也是士大夫結交的一種類型。
以上是士大夫愿意結交的幾種僧人類型。而那些愚昧的下層僧眾,是佛門的蕓蕓眾生,自然缺乏招徠士大夫的魅力。唐人馮翊子子休《桂苑叢談》記載:有人接連三次到京師青龍寺訪僧,寺主諸事猬集,沒來得及接待他。這人盛怒之下,題詩寺門,揚長而去。詩云:"龕龍東去海,時日隱西斜,敬文今不在,碎石入流沙。"這是一首廋語詩,寺里的僧眾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個沙彌--唐懿宗朝的供奉僧文皓--知道是以隱語方式辱罵僧眾為"合寺茍卒",其他僧人才大悟。這樣的僧眾太平庸了,當然得不到士大夫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