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試以某一次結(jié)婚典禮為習(xí)題。結(jié)婚典禮的程序不必列舉，我們注意的是，哪一項值得細(xì)寫?哪一項應(yīng)略寫?哪一項可以根本不寫?除非另有特殊理由，來賓簽名通?？梢圆粚?。除非另有特殊理由，婚禮的中心人物是新娘，當(dāng)新娘披紗捧花踏著紅毯緩步向前時，寫她的動、靜（真?zhèn)€靜如處子），寫她的今、昔（盛妝的新娘比平時"粗服"分外艷麗），寫你眼中的常、變（捧花是"常"，花球的種類是"變"；披紗是"常"，禮服的款式是"變"），寫你眼中的表、里（一面戀戀不舍她的少女時代，一面興奮地迎接婚姻的甜蜜）。

　　重要性僅次于新娘的，當(dāng)然是新郎。他平時不拘小節(jié)，今日十分整潔（今、昔），他呼吸迫促，卻竭力鎮(zhèn)定從容（表、里），他照例手中握著一雙白手套，卻不知在什么時候只剩一只了，他竟完全沒有發(fā)覺（常、變）。除非另有特殊的理由，我們會詳細(xì)寫他。

　　什么是"另有特殊的理由"?這是說，來賓中間突來了一個名人，他這人十分忙碌，簡直行色匆匆，他的自信心又特別強，簽下的名字比別人大三倍。這倒頗能增加婚禮的喜氣。這就值得寫了。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婚禮，新娘腿部殘障，不良于行，由新郎攙著一同走到證婚人面前，新郎不讓伴娘攙她，一定要親手?jǐn)v來攙去，而新郎是英俊的，健壯的，溫柔的。在這個婚禮上，新郎恐是我們筆下第一個人物了。

　　通常證婚人在婚禮上并不受大眾注意，可是有例外，如果他在致詞時確實說了幾句有益世道人心的警語，我們不寫出來未免可惜。在戰(zhàn)爭的年代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婚禮進(jìn)行到一半，證婚人、介紹人和來賓都逃走了，因為戰(zhàn)爭來了。新娘得洗掉化妝換穿舊衣再逃，新郎陪著她，就在他們手忙腳亂的時候，一個將軍走進(jìn)來喝問原由。將軍替他們證了婚，發(fā)給他們通行證。這時，焦點人物就是證婚人了。取材有主從，所以文筆有繁簡，不宜平均。作記敘文不可平鋪，不可平均，也最好做到不平滑。不平滑，文章才有表有里。"表里"的意思是，我們通?？词轮荒芸匆娨幻?，就像看戲，只看見戲臺上張飛對劉備很恭敬，沒看見他倆剛剛在后臺互相指著鼻子叫罵；就像看人，只看見他穿了一身舊西裝，沒看見他口袋里有一疊大鈔；就像看畫，只看見現(xiàn)在一池荷花沒看見冬天一灘污泥。俗語說："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揍。"從前地方上有私刑，抓到小偷就吊起來打，做賊的只要不失風(fēng)，日子倒過得比一般人舒服。

　　鄉(xiāng)下老太太都說世事有"里三層外三層"。簡化一下，姑且說里一層外一層吧；倘若能既見其表，又見其里，文章就格外生動。我們不寫報告文學(xué)，不做調(diào)查研究，又怎么知道里一層?不知道就算了，不過有時候那蓋在"外一層"下面的"里層"，偶然會露出一點端倪來，就像外面黑裙飄動讓我們看見里面有一條紅裙子，雖只恍惚一角，卻已耐人尋味。這一瞥所得，往往很有用處，抓住了，就可以使文章生色。我們在作文課堂上那點時間，那點篇幅，也只有這么一丁點兒用武之地，無須貪多。

　　圖畫不但把立體的事物固定在平面上，也把時間停止、空間切斷。它展示出來的是"外一層"，但是，據(jù)說，有一個畫家先畫一匹馬，再在馬蹄旁邊畫幾只飛舞的蝴蝶，以表現(xiàn)"踏花歸來馬蹄香"的情景，就隱約露出"里一層"來?？诖镅b著成疊的大鈔、和皮夾里只有車票零錢的人，單看衣冠也許難以辨別，但是其中之一聽見了"當(dāng)心扒手"的警告會伸手摸摸口袋，于是泄漏了"里一層"的玄機。有一個家庭主婦，婚姻似乎十分美滿，后來她不幸得了重病，終至不起，臨終時低聲喊一個人的名字，顯然是個男人的名字，那人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兒子，不是她的哥哥，誰也不認(rèn)識那個人，只有年老的奶媽知道那個名字是誰，她在喊初戀的情人！她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快樂。這真是"豁然開朗"，接著又煙霧迷蒙！

　　世上不知有多少事，只因為多出來一丁點兒，我們才得到好文章。記得有個老和尚，平素吃齋念佛，有一天生了急病，入院開刀，開出牛排來。記得有個雜貨店老板跟太太激烈爭吵，下午開獎了，店里還有兩張獎券沒賣掉，老板太太說："不退回去了，自己留著碰碰運氣吧，賣了二十年獎券，月月看人家中獎，怪眼熱的。"可是她的丈夫堅決反對。他對獎券的看法是：這玩藝只能勸人家買，自己從中賺些蠅頭微利。吃齋念佛的老和尚有個"里一層"，它借著牛排露出一角來；一臉熱情勸人發(fā)財?shù)睦习逡灿?quot;里一層"，從只賣不買露出一線邊緣來。露出來的都不多，都若隱若現(xiàn)，這就夠了。

　　回頭看那個"聽榜"的例子：當(dāng)時全家欣喜若狂，只有那個考取了的人倒頭便睡，他在考前考后受了多少折磨啊，這是"里一層"。或者，他沒睡，他的爸爸心滿意足地問："兒子，你想要什么做獎品，盡管說！"做兒子的沒精打采地說："爸，別的我也不要，你把我的畫架畫筆還給我吧，我想好好地畫幾張風(fēng)景。"原來他的興趣在畫，父母卻逼著他讀物理。

　　就以上的例子，可以知道：作文的材料有隱有顯，可以形成一表一里?！短一ㄔ从洝酚衅鹇?，有略詳，也有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