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大躍說話算話,那一天果然把老婆胡婭沁帶到魏長青的咖啡屋來。
胡婭沁一進門就認出萬冬梅,說:“這不是劉工家的……親戚嘛?!?/p>
她差一點就說“劉工家的保姆”。
這時候萬冬梅也認出胡婭沁。
胡婭沁是正宗的礦上人,父親是礦上研究所的工程師,跟她剛才說的劉工是同事,而且兩家住在一棟房子里,她當然認識萬冬梅。但是,正因為認識,現(xiàn)在見面才有點不好意思。追其原因嘛,一個是礦上工程師家的千金,一個是礦上工程師家的保姆,身份懸殊太大,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今天在深圳猛一見面,卻是以兩個好朋友的妻子身份見面,本來不在一個檔次上的人猛然站在同一個平臺上,難免有些不適應,甚至尷尬。
胡婭沁有些別扭,心里責備聶大躍不該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不該不分層次地交一些亂七八糟的朋友,但臉上還不能把內心的想法表露出來,還要裝著跟萬冬梅很親切很平等的樣子,拉住對方的手搖,臉上透著笑,心里做自我調節(jié),想著時代不同了,時間能改變一個人的身份,深圳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把眼前這個惜日的保姆變成一個和她身份一樣的老板娘了,自己千萬不要提當年的事情,一定要擺出她們以前在礦上就是好朋友的樣子。
萬冬梅有些靦腆,這時候竟然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臉紅,還是不習慣胡婭沁這么過分的親切而不好意思??傊?,她是被動的,有些窘迫。
“我去給你們榨果汁?!比f冬梅說。
萬冬梅終于找到合適的借口,帶著一臉的紅走了,留下丈夫魏長青與他們繼續(xù)寒暄。
魏長青是男人,可以大大咧咧,這些年在深圳闖蕩也增長了見識,與任何人都可以沒有障礙地應酬,但是,他今天也感到了別扭。這種別扭是陡然產生的,準確地說是見到胡婭沁并且看了胡婭沁的這番表現(xiàn)之后才產生的。魏長青已經是場面上的人了,他透過胡婭沁表面的熱情看出隱藏著的傲慢,于是就產生了別扭。其實胡婭沁并沒有傲慢,至少她主觀上想并不想傲慢,但魏長青還是感覺到胡婭沁的傲慢?;蛟S,魏長青的感覺并不真正來自胡婭沁的表現(xiàn),而來自于他自己的內心?
魏長青也是礦上的子弟,后來也是礦上的正式職工,那么,他為什么會感覺胡婭沁的熱情是一種隱蔽的傲慢呢?要想解開這個迷,就必須了解稀土礦的歷史,了解同樣是礦上的子女,但子女和子女不一樣,了解同樣是礦上的職工,但職工和職工也不一樣,只有了解到這一情況之后,才能理解魏長青為什么產生別扭。
樂洲稀土礦的第一代職工絕大部分是從全國各地支援岳洲來的工程技術人員和技術工人,也有極少數(shù)是當?shù)乩涎愀C的本地人。胡婭沁的父母屬于那“絕大多數(shù)”,魏長青屬于那“極少數(shù)”。按照慣例,占“絕大多數(shù)”的移民肯定屬于統(tǒng)治地位,處于“極少數(shù)”的土著肯定是二等公民。這不是中國特色,而是國際慣例。比如號稱世界上最民主與平等的美利堅合眾國,比如現(xiàn)在在各方面都極力想向美國看齊的澳大利亞,比如與美國價值觀基本一致的加拿大,他們都是這樣。老雁窩當?shù)氐睦仙矫衿鋵嵕拖喈斢诿绹挠〉匕踩恕拇罄麃喌耐林撕图幽么蟮目笨巳?。美國向來都是喜歡自己制定國際標準的,那么,他們的做法當然就是國際慣例。其實美國也好,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也好,小小的岳洲縣的拐坷拉老雁窩也好,人性都是相通的。事實上,在魏長青和胡婭沁父母的那個年代,中國人還根本不知道“國際慣例”這個說法,卻也自然而然地按照美國、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這些文明國家遵循的這個慣例做,可見,人性是沒有國界的。
老雁窩原本就是一個小山村,遠沒有上河口那樣出名。以至于岳洲城關的人除了少數(shù)幾個喜歡打獵的之外,很少有人聽說過這個地方。
老雁窩的山民原本靠山吃山,后來一下子在這里冒出來一個礦務局,按照有關政策,礦務局占用了他們的山林和坪地,必須安排他們工作,從此,祖祖輩輩靠山吃山的老雁窩山民成了吃國家飯的人。但是在此后相當廠的一段時期之內,他們的身份都不是很明確。他們在礦務局的正式稱呼是“農民工”?!稗r民工”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農民還是工人?或者是一半工人一半農民?或者是表示他們以前是農民后來是工人?不知道。這種情況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農民工”的苦出身成了政治資本,在少數(shù)活躍分子的帶動下,起來造反了,其中一個還當了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農民工”的帽子才徹底被摘掉,并且每次開批判大會都有這些已經被“摘帽”的“農民工”都要上臺發(fā)言,把一切罪過全部強加到劉少奇身上,這事才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