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晨，卓婭匆匆穿衣服要去上班的時候，想起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請求——下次值班時一定還穿那件金灰色的連衫裙。那天晚上他只看到白長衫底下這件衣服的領(lǐng)口，因此想“在白天的光亮里看一眼”。有時，滿足一些通情達理的要求是很愉快的。今天她穿這件連衫裙倒也合適，因為它湊合算得上是過節(jié)似的服裝，而卓婭指望白天沒什么事情可做，那就可以等科斯托格洛托夫來跟她開心。
想到這里，她急忙換上了他說的那件連衫裙，噴了點香水，梳了梳頭發(fā)，但時間不多了，她就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穿大衣，奶奶差點兒沒來得及把早點塞進她的口袋里。
這是一個有點霧氣、陰冷的早晨，但已完全不像冬天的時節(jié)。在俄羅斯，逢這種天氣外出要穿風雨衣?？墒窃谶@兒南方，人們對冷和熱的概念就完全不同了：大熱天還穿毛料衣服；大衣，人們總是盡量早穿、盡量晚脫；而有皮大衣的人、就巴不得有寒冷的天氣，哪怕有幾天也好。
一出大門口，卓婭就看到自己要乘的那路電車，便跟在車后跑過一個街區(qū)，最后一個跳了上去，氣喘吁吁、面頰緋紅地待在有風的后面車臺上。市內(nèi)的電車都駛得很慢，又隆隆作響，拐彎時與鐵軌的磨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
對年輕人來說，氣短也好，乃至急劇的心跳也好，都是愉快的，因為馬上就會過去，而過去之后就會更充分地感到體魄的健康和心情的歡暢。
醫(yī)學院放假期間，無非是到醫(yī)院里去值班——每周值3班半——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輕松的，等于休息。當然，不值班就會更輕松，不過卓婭已經(jīng)習慣于雙重負擔：她半工半讀已是第二個年頭了。在醫(yī)院里沒有多少實習的機會，卓婭工作不是為了實習，而是為了掙錢，因為奶奶的退休金光買面包還不夠，卓婭的助學金一花就沒了，父親從未寄來什么，卓婭也不向他要。她不愿向這樣的父親伸手。
從上次值夜班以來，也就是寒假的最初兩天，卓婭沒睡過懶覺，她從小就沒有這個習慣。首先，她坐下來給自己縫一件春天穿的喬其紗內(nèi)衫，衣料還是工Z月份領(lǐng)到報酬時買的（奶奶經(jīng)常說：“夏天準備雪橇，冬天準備大車”；正是根據(jù)這個諺語的道理，商店里好的夏令用品只有冬天才能買得到）。卓婭是在奶奶的那臺舊“辛格爾”牌縫紉機上做活的（這臺機器是從斯庫棱斯克搬來的），最初的縫紉技術(shù)和剪裁手法也是奶奶傳授的，現(xiàn)在都已過時了，于是卓婭就靠眼看心記向鄰居、熟人中上過裁剪縫紉培訓班的人學，因為她自己怎么也擠不出時間去上這樣的課。在這兩天里，她沒能把內(nèi)衫縫完，但卻跑了好幾家化學干洗店，總算找到一家愿意洗她的一件舊的單大衣。她還坐車到市場上去買過土豆和蔬菜，在那里她討價還價，似乎把每一分錢都掂一掂，最后，兩手提著兩只沉甸甸的拎包回來（在商店里買東西，通常是奶奶去排隊，但重東西她拿不動）。卓婭還去過一次浴室。她想隨便躺下來看看書，可是沒有時間了。而昨天晚上，她跟大學同年級的同學麗塔一起，到文化宮去參加過舞會。
卓婭真希望能有比一般俱樂部更健康、更清新的地方，但是除了俱樂部，便沒有可以結(jié)識年輕人的那種風氣、場所和晚會。她同一個年級和同一個系里有很多俄羅斯姑娘，可小伙子差不多都是烏茲別克人。因此，學校里的晚會她懶得去。
她跟麗塔一起去的那座文化宮，地方寬敞、整潔、供暖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樓梯，有鑲青銅框架的高大鏡子——走路或跳舞的時候，老遠就能看見你自己，還有昂貴的舒適太師椅（不過它們被套子罩了起來，不允許往上坐）。然而，從新年晚會以后，卓婭就沒到那里去過，因為她在那里曾受到很大委屈。當時舉行的是化裝假面舞會，設(shè)有精彩服裝獎。卓婭給自己縫了一套猴裝，帶有絕妙的尾巴。她的整個打扮都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的——發(fā)型也好，薄薄的脂粉也好，色彩的對比也好，這一切都既滑稽而又漂亮，可說能穩(wěn)拿頭獎，盡管能夠與她競爭的人很多?？墒蔷驮诎l(fā)獎之前，幾個缺乏教養(yǎng)的小伙子用刀子將她的尾巴割了下來，相互傳遞和藏匿。卓婭哭了起來——倒不是由于這些小伙子的愚蠢行為，而是由于周圍人的發(fā)笑，把惡作劇看做是很機智的舉動。沒有尾巴，這套服裝便大為減色，加上卓婭情緒低落，結(jié)果什么獎也沒得到。
即使是在昨天，她走進文化宮俱樂部時，還帶著委屈情緒生俱樂部的氣。可是沒有任何人和任何物提醒地猴子尾巴事件。到的人是來聯(lián)歡的，有大專院校的學生，有工廠的工人。卓婭和麗塔沒有一次機會能在一起跳，她們一下子就被分開了，在管弦樂隊的伴奏下，她們一連3個小時盡情地旋轉(zhuǎn)、搖晃、跺腳。身體需要這種活動，需要這種旋轉(zhuǎn)和扭動，它覺得很舒服。而所有跟她跳舞的舞伴都很少說話，要是偶爾說了句笑話，那按卓婭的鑒賞標準來看，也顯得有點愚蠢。后來，一個名叫科利亞的技術(shù)設(shè)計員出來送她回家。一路上他們談論印度電影，談論游泳；要是談什么正經(jīng)話題，那必定會覺得可笑的?？斓酱箝T口的時候，他們在比較晦暗的地方接吻，而卓婭那撩人春心的乳房是最夠受的了。它們被他摟得多么緊啊！他還試圖通過別的途徑達到目的，卓婭已陶然心醉，但與此同時她想到星期日還要早起，此刻有點浪費時間，一股冷意不由地透入心胸，于是她把他打發(fā)走了，自己順著年久的扶梯跑上樓去。
在卓婭的女友中間，尤其是醫(yī)學院的女同學之中，流行著這樣一種觀點：必須盡快向生活索取，而且愈早愈好，愈多愈好。在這種思潮的氛圍中，要在一年級、二年級、直至三年級還保持什么老處女似的狀態(tài)，除了滾瓜爛熟的理論知識以外一無所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卓婭也經(jīng)歷過，也跟不同的小伙子數(shù)次經(jīng)歷過相互接近的各個階段——從逐漸放寬限制開始，到被突襲和被占有；經(jīng)歷過忘乎一切的飄然時刻，即使炸彈落到屋頂上也不能改變姿勢；也經(jīng)歷過平靜下來以后渾身乏力的時刻，把散扔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衣物撿起來——本來，他們的衣物怎么也不可能放在一起，而這時雙方卻看到它們放在同一個地方，而且一點也沒感到奇怪，還當著對方的面很自然地把衣服穿上。
快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卓婭就繞過了老處女的行列，可這畢竟不是那么一回事n試一切之中缺少那種生活穩(wěn)定乃至生活本身的基礎(chǔ)，缺少某種具有本質(zhì)意義的連續(xù)性。
卓婭今年只有23歲，可她見到的已經(jīng)不少了，至今還記得從斯摩棱斯克撤退時那令人發(fā)瘋的漫長路程；起初坐貨車，后來乘駁船，再后來又坐貨車。不知為什么她尤其記住了貨車上的那個鄰居，此人不停地用繩子去量每一個人所占用的鋪板的寬度，最后證明卓婭一家多占了兩厘米。她也記得戰(zhàn)爭年代這里的饑餓而又緊張的生活，那時人們所談論的都是關(guān)于食品配給卡和黑市上的價格。記得她的叔叔費佳常常從床頭柜里偷她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面包。而如今，在醫(yī)院里，她所看到的都是這些忍受著癌癥痛苦、難以擺脫厄運的病人，聽到的是他們那令人沮喪的傾訴，看到的是他們的眼淚。
同這一切相比，偎依、擁抱乃至更進一步，都只不過是生活苦海中有點甜味的幾滴?？窟@樣的兒滿是無法解渴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定要出嫁呢？是否意味著幸福在于嫁人？可同她結(jié)識、跳舞、散步的年輕人，無一例外，統(tǒng)統(tǒng)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意圖：熱乎一陣，一走了事。這些年輕人私下里說：“我本來可以結(jié)婚，可是一兩個晚上就能找到一個，何必結(jié)婚呢？”
當周圍的人都肯于讓步的時候，你就沒法擺出一副傲然不可接近的樣子，就像往集市運送的貨物很多時，沒法賣高價一樣。
即使登記也無濟于事，同卓婭互相交接班的烏克蘭族護主瑪麗婭就有過這樣的教訓：瑪麗婭相信登記，但過了一周丈夫還是把她拋棄，遠走高飛，無影無蹤。7年來，她獨力撫養(yǎng)孩子，還要被認為是個有夫之婦。
因此，在舉杯相祝的小小晚會上，如果生理方面正趕上危險期，卓婭每走一步都格外留神，就像士兵處在布雷區(qū)似的。
卓婭還有比瑪麗婭更近的例子，她看到過自己的父母過的那種活受罪的生活，看到過他們怎樣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和好；怎樣一會兒各奔東西，一會兒又聚在一起——就這樣彼此折磨了一輩子。重蹈母親的覆轍，對卓婭來說，無異于喝硫酸。
這同樣是任何登記手續(xù)都不起作用的一個例子。
在自己身體內(nèi)部，在身體各個部分的對比方面，在自己的性格中，在對生活的整個理解上，卓婭都感到平衡與和諧。只有在這種和諧的氣氛里，才談得上她的生活的擴展。
如果有誰在兩手摸她身體的間歇中對她說些愚蠢、庸俗的話，或者像昨天科利亞那樣，幾乎是照搬電影里的一套，那他馬上就會破壞這種和諧，不可能贏得卓婭的好感。
就這樣，卓婭站在后車臺上隨著電車一路顛晃，直站到終點，其間女售票員大聲斥資過一個不買票的年輕人（而那人聽著，還是沒有買票）。電車開始繞圈子調(diào)頭，圈子的另一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等車的人。被數(shù)落的那個年輕人沒等電車停住就跳了下去。有一個男孩也跳下去了。卓婭也跟著跳下車，因為從這兒走過去路近些。
時間已是8點零1分了，卓婭沿著醫(yī)療中心那曲折的柏油小路飛奔。作為護土，她不應該奔跑，但作為大學生，則完全可以原諒。
等她跑到癌癥樓，脫去大衣、穿上白大褂和到了樓上的時候，已是8點10分了。如果是奧林皮阿達·弗拉季斯拉沃夫娜交班，那卓婭就不會有好臉子瞧；如果是瑪麗婭交班，那也會對她板著個臉說些難聽的話，仿佛她不是遲到了10分鐘，而是耽誤了半班的時間。然而幸運的是，在她之前值班的也是醫(yī)學院的大學生——卡拉卡爾帕克族的圖爾貢，此人一向待人寬厚，尤其是對她。他本想朝她屁股上拍一下作為懲罰，可她沒有使他得逞，兩個人都笑了，結(jié)果反倒是卓婭把圖爾貢從樓梯上往下推了一把。
圖爾貢雖說是個在校的大學生，但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干部，他已被任命為一所鄉(xiāng)村醫(yī)院的院長，他只有最后幾個月可以自由自在，不必一本正經(jīng)地約束自己。
圖爾貢留給卓婭的是一本醫(yī)囑簿，另外還有護士長米塔交特的特別任務。星期日沒有巡診，治療暫停，沒有剛剛輸過血的病人，不過也增加了一件操心的事：病人家屬未經(jīng)值班醫(yī)生批準不準闖進病房。此外，米塔依然把自己來不及做的、份內(nèi)的沒完沒了的統(tǒng)計工作，分一部分給星期日值白天班的護士做。
今天，這項工作是整理去年——1954年12月份的厚厚一疊病歷卡。卓婭嘟圓了嘴唇，仿佛要吹口哨似的，手指彈了一下卡片的一角，估了估有多少張，還有沒有剩余時間用來繡花兒，這時她感到身旁有個高大的人影。卓婭并未覺得奇怪，扭過頭去便看見科斯托格洛托夫。他胡子刮得很干凈，頭發(fā)也梳過了，只是下巴上的疤痕像往常一樣表明他有一段強盜般的歷史。
“早上好，卓英卡，”他完全按紳士的派頭說道。
“早上好，”她搖了搖頭，仿佛什么事情使她不大高興抑或懷疑什么事情，其實沒有任何原因。
他那深褐色的大眼睛望著她。
“我倒是看不出，您是不是按我的請求做了？”
“什么請求？”卓婭皺起眉頭驚訝地問（她的這一著，向來都會收到好的效果）。
“您不記得啦？我還為這一請求占卜過呢。”
“您從我這里借走一本解剖學，這事我記得很牢?！?br/>
“我現(xiàn)在就把它還給您。謝謝?！?br/>
“都看明白了嗎？”
“我覺得，該明白的都明白了?！?br/>
“我這樣做是不是對您有害？”卓婭問，這次并非戲言。“我后悔了?！?br/>
“不，不，卓英卡！”他急于否定這一點，幾乎碰到了她的手?！跋喾矗@本書使我得到了鼓舞。您借給我的書簡直太好了。不過……”他望著她的脖頸，“請您把白長衫的第一顆鈕扣解開?！?br/>
“干什么？？”卓婭現(xiàn)出十分驚訝的神情（這在她同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拔覜]覺得熱！”
“恰恰相反，您已經(jīng)熱得滿臉通紅了?！?br/>
“這倒是真的，”她溫和地笑了，自己的確想敞開長衫衣領(lǐng)，因為剛才跑到很急，又跟圖爾貢爆鬧了一陣，還沒喘過氣來。于是她把長衫的領(lǐng)子解開了。
灰金色的連衫裙金光炯煙……
科斯托格洛托夫睜大了眼睛望著，幾乎不出聲地說：
“真漂亮。謝謝。待會兒多露出些給我看看行嗎？”
“那要看您占的什么卦?！?br/>
“我一定告訴您，只是稍微晚些，好嗎？我們今天豈不一直要呆在一起？”
卓婭把兩個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zhuǎn)，像個布娃娃似的。
“那您得來幫我的忙。我冒汗發(fā)熱是因為我今天有許多工作要做。”
“如果要我用針頭去扎活人，我可幫不了忙?！?br/>
‘要是做些醫(yī)務統(tǒng)計方面的工作呢？往表格上劃劃線行嗎？”
“我尊重統(tǒng)計工作。只要不是保密的就行?！?br/>
“那么您吃過早飯以后來吧，”卓婭向他嫣然一笑，作為預先酬謝他的幫助。
已經(jīng)在往各個病房送早飯了。
還是星期五早晨交班的時候，被夜間一席談話激起好奇心的卓婭，就到掛號處去看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登記卡。
原來他叫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拗口的父名跟他那令人不快的姓倒很般配，不過本名多少沖淡了這種印象）。他生于1920年，已滿34周歲了；盡管很難想像，但的確還沒有結(jié)婚，也的確住在一個叫作什么烏什一捷列克的地方。他沒有任何親屬（病人親屬的地址，在腫瘤醫(yī)院也必須登記）。他的專業(yè)是地形測繪，而現(xiàn)在卻是土地測量員。
這一切并不能使人看清他的來歷，反而更加模糊。
今天，她在醫(yī)囑簿上看到，從星期五開始，每天給他肌肉注射兩毫升人造雌酚。
這應該由晚上的值班護士來做，就是說，今天這不是她份內(nèi)的事。但卓婭動了動嘟成豬鼻子似的圓嘴唇。
早飯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把《病理解剖學》教科書帶來，并準備幫她做事，可是這時卓婭正忙于向各個病房發(fā)放一天應服3次或4決的藥。
后來，他們終于在她的小辦公桌旁坐下。卓婭取出一大張紙用來繪制表格，所有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都得用畫杠杠的方式標上去。她向他解釋如何如何（該怎么做她自己也幾乎都忘了），還一邊移動一把沉甸甸的大尺。一邊在紙上畫線。
一般來說，這樣一些“幫手”——小伙子和單身漢（也包括結(jié)了婚的）究竟能幫多少忙，卓婭心中是有底的：每次這樣的幫忙總是變成閑聊、說笑、獻殷勤，結(jié)果表格上老是出現(xiàn)錯誤。不過卓婭不在乎這些錯誤，因為即使是最缺乏新意的獻殷勤也總比至關(guān)重要的表格更有情趣。今天卓她并不反對把一場可以充實值班時間的游戲繼續(xù)下去。
使她更為驚訝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刻就不再對她橫看豎瞧和用特殊聲調(diào)講話了，而且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該做什么和怎么做，甚至還反過來向她解釋。他埋頭整理卡片，念出需要統(tǒng)計的內(nèi)容，卓虹則在大統(tǒng)計表的格子里畫杠杠?！熬植可窠?jīng)瘤，”他念著，“……腎上腺瘤……鼻腔肉瘤……脊髓瘤……”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就問她。
需要統(tǒng)計的是，在這段時間里每一種類型的腫瘤有多少病例：男的有多少，女的有多少；以10年為一類的不同年齡者各有多少。還需要按采用的治療方法和用藥劑量的不同而加以分類。而每一類又得分為5種可能的結(jié)果：治愈、好轉(zhuǎn)、無變化、惡化和死亡。對于這5種結(jié)果，卓婭的幫手特別注意。一下子就能看出，完全治愈的幾乎沒有，不過死亡的也不算多。
“我看，這里總是讓垂危病人出院，不叫他們死在醫(yī)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說。
“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奧列格，您自己想一想?！保ㄋ兴皧W列格”，作為對工作的獎勵。他注意到這一點，即刻向她瞥了一眼。）“如果明顯看到一個病人已無法挽救，只有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可活了，那又何必讓他占著床位呢？那些有可能治愈的病人正排著隊等候床位住院。再說那些不治之癥的病人……”
“什么不治之癥？”
“就是無法醫(yī)治的那些病人…他們的模樣和談話會對可以治愈的那些病人產(chǎn)生很不好的影響?！?br/>
瞧，奧列格這次坐在護主辦公桌旁，似乎在社會地位和世界對他的看法方面都提高了一步。那個已無法挽救的“他”，那個不應再占床位的“他”，已與他科斯托格洛托夫無關(guān)，他不屬于不治之癥的病人之列。而現(xiàn)在人們同他——科斯托格洛托夫談話，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口氣了，仿佛他是不可能死的，仿佛他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從一種狀態(tài)到另一種狀態(tài)的這一飛躍是那么出乎意料，簡直使他受之有愧，使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件事來，但他現(xiàn)在不可能沉洞于對那件事的回憶中。
“是的，這完全合乎邏輯?？墒?，讓阿佐夫金出院便是另一回事。昨天，醫(yī)生當著我的面在阿佐夫金的出院證明上寫tumor ocrs（心臟腫瘤），對他本人沒做過任何解釋，什么話也沒說。因此，我有一種感覺，似乎自己也參與了這場騙局?！?br/>
此時他坐在那里，不是有疤痕的一側(cè)對著卓婭，所以他的臉看上去一點也不帶兇相。
在這種融洽的氣氛里他們繼續(xù)工作，合作得很好，午飯之前就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了。
誠然，米塔還留下另一項工作：把化驗結(jié)果按在病人的體溫單上，以便減少病歷的篇頁，也便于往上面粘貼?？墒莾H僅一個星期日就干這么多活，也太不公平了。所以卓婭說道：
“好啦，多謝您，多謝，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
“別再這樣！請您還像剛才那樣叫我奧列格！”
“您午飯以后得休息休息……”
“我從來不休息！”
“可您要知道，您是病號呀。”
“倒也奇怪，卓英卡，您一走上樓來值班，我的病也就完全好了！”
“那好吧，’卓婭爽爽快快地讓了步?！斑@一次我要在客廳里接待您?！?br/>
她隨即向醫(yī)生會議室那里把頭一擺。
不過午飯后她又給病人發(fā)藥，那間大的女病房里還有一些急于處理的事情。這里，她的周圍充斥著疾患和病痛，而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卓婭深感到自己從頭到腳乃至每一個細胞都是那么干凈和健全。她懷著異常喜悅的心情意識到自己的一對乳房既勻稱又富有彈性；在病床旁邊向病人俯下身去的時候，她感覺到它們那沉甸甸的分量；走得快的時候，它們又是怎樣的顫動。
事情終于少些了。卓婭吩咐女護理員坐在桌旁，阻止探病者進入病房，有什么事情就叫她。她把繡花活兒帶走，奧列格也就跟在她后面進了醫(yī)生會議室。
這是盡頭里的一個明亮的房間，有3個窗戶。房間的陳設(shè)并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表明會計和院長都明顯插過手：里面的兩張沙發(fā)并不是隨便安放著，而是完全正規(guī)地擺在那里，高高的陡直的靠背足以使脖子發(fā)僵，靠背上的鏡子只有長頸鹿才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桌子也是按令人難以忍受的機關(guān)格局擺著：一張主席專用的桌面上壓著有機玻璃的大寫字臺，與另一張長條會議桌垂直相接，排成了T字形。長條會議桌似乎按撒馬爾罕風格鋪著天藍色的長毛絨桌布，這一桌布的顏色使房間里洋溢著明朗的色調(diào)。此外，有幾把舒適的小扶手椅，它們沒放在會議桌旁，而是奇妙地放成一組，這也使房間顯得很別致。
這里，除了11月7回到來之前出的一期《腫瘤學家》墻報，沒有任何東西會提醒你這是一所醫(yī)院。
卓婭和奧列格在房間最亮地方的兩把舒適的扶手椅上坐下，那里的座架上擺著幾盆龍舌蘭，正面窗戶的整塊大玻璃外面，有一棵技機繁茂的橡樹比二樓還高。
奧列格不只是坐著，他整個身體都感受到這把椅子的舒適，脊背在其中彎得多么適中，脖子和頭部還可以多么自由地反仰。
“真闊氣！”他說?！拔掖蟾庞小?5年沒坐過這么闊氣的靠椅了?！?br/>
（既然他那么喜歡扶手椅，為什么他不給自己買那么一把呢？）
“好吧，您占的是什么卦？”卓婭問道，她頭部的傾斜和眼睛的表情正好符合這樣的提問。
現(xiàn)在，他們躲在這間沒有其他人的房間里，在這樣的扶手椅里坐下來，推一的目的就是交談，而談話的進行將是旁敲側(cè)擊還是單刀直人，取決于每一個用詞海一句話的語氣、每一個眼神。對于前一種談話方式卓婭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但來到了這里她卻預感到第二種方式的出現(xiàn)。
奧列格沒有使她發(fā)生錯覺。他的頭依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掠過她的上方，盯著窗戶，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占的卦是……一位有金色劉海的姑娘會不會愿意……到我們那邊的新墾地去。”
只在這時他才看了她一眼。
卓婭抵住了他的目光：
“可是，那邊等待著這位姑娘的是什么呢？”
奧列格嘆了口氣：
“這我已對您講過。令人高興的事情不多。沒有自來水熨斗得用木炭燒。點的是煤油燈。雨天到處泥濘不堪，地皮一干就塵土飛揚。好的衣裳永遠也沒有機會穿?！?br/>
他沒有漏說令人不快的任何細節(jié)，仿佛存心不讓她表示愿意考慮！說實在的，如果永遠沒有機會穿得漂漂亮亮，這還叫什么生活？然而，卓婭知道，住在大城市里盡管什么都方便，但人并非與城市住在一起。她首先要了解的是這個人，而不是想像那個村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您控制在那里的呢？”
奧列格笑了起來：
“是內(nèi)務部！還能是什么！”
他還是那樣把頭靠在椅背上，享受著這種安適。
卓婭警覺起來。
“我也這樣料想過。不過，請允許我問，您是……俄羅斯人？”
“是的，百分之百的俄羅斯人！難道我不可以有黑頭發(fā)嗎？”
說著，他掠了驚頭發(fā)。
卓婭聳了聳肩膀。
“那么……為什么把您……？”
奧列格嘆了口氣：
“唉，如今的一代青年人可真什么也沒見過！我們那個時候，對于刑法是毫無概念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條款，對它們可作怎樣廣義的解釋?？赡銈兪巧钤谶@兒呀，生活在整個邊區(qū)的中心，居然連集遣移民與行政流放犯之間的起碼區(qū)別也不知道?！?br/>
“究竟有什么區(qū)別呢？”
“拿我來說，就是個行政流放犯。我被流放不是因為民族屬性，而是因為我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個人問題，懂嗎？”他笑了起來。“有如一個‘榮譽公民’，不得跟正直的公民們住在一起?！?br/>
他的黑眼珠這時朝她一閃。
但她并沒有害怕。換句話說，嚇倒是嚇了一跳，不過驚魂已定了下來。
“這么說……您被流放多久呢？”她問，聲音很輕。
“永久！”他聲音很響地答道。
卓婭耳朵里甚至嗡地一響。
“是終身流放？”她又問了一遍，聲音近乎耳語。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堅持說?！鞍妇砩蠈懙氖怯谰谩Ｈ绻墙K身流放，那么至少說，死后可以從那里把棺材運出來，而永久流放，想必連棺材也不得運出來。即使太陽熄滅也不得返回，因為永久這個時間概念意味著比太陽的壽命還長。”
就在這時她的心才真正縮緊了。一切都并非無緣無故——這道疤痕也罷，有時他會現(xiàn)出兇相也罷。他也許是個殺人犯，一個可怕的家伙，只要一時性起，就可能把她捐死在這里……
但是卓婭沒把椅子挪動一下，以便逃跑時方便些。她只是把繡花活兒撂了下來（連一針都沒有繡過）。卓婭大膽地望著既不緊張也不激動、還像那樣舒舒服服靠在扶手椅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自己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問道：
“要是提起來會使您難過，您就不必對我說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判您這樣可怕的重刑，到底是由于什么？……”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非但沒有因為意識到犯罪而心情沮喪，反而帶著一副完全無憂無慮的笑容答道：
“沒有任何判決書，卓英卡。我是根據(jù)通知單得知被永久流放的?！?br/>
“根據(jù)……通知單？？”
“是的，就是這個名稱。跟發(fā)貨單差不多。就像從工廠往倉庫發(fā)貨一樣：什么東西多少包，什么東西多少桶，…所用的包裝…·”
卓婭捧住自己的腦袋：
“等一等……我不明白。這可能嗎？……這——只是對您？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嗎？”
“不，不能說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只觸犯第10款的不流放，而第10款加上第11款——就得流放?！?br/>
“這第11款是怎么回事？”
“第11款？”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想。“卓英卡，我似乎對您講得太多了，以后有關(guān)這方面的事情您可得當心啊，否則您自己也會為此而受牽連的。加到我頭上的主要罪狀是根據(jù)第10款，判了7年。凡是被判刑8年以下的，請相信，都意味著罪行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但還有第11款，而第11款意味著集團性的活動。第11款本身規(guī)定的刑期似乎并不更長，但既然我們構(gòu)成了一個集團，那就得天南地北地永久流放。為的是我們在老地方永遠也不能相聚?，F(xiàn)在您明白了吧？”
不，她還是沒有明白。
“這就是說…，”她盡量說得溫和些?！笆潜环Q為……一個幫嗎？”
科斯托格洛托夫突然發(fā)出響亮的笑聲。而笑聲又突然中止，臉色也沉了下來。
“這真是妙極了。跟我的審問者一樣，‘集團’這個詞兒并不使您滿意。他也喜歡把我們叫做一個幫。是的，我們的確是個幫——一年級的一幫男女大學生?！彼麌绤柕匾黄?。‘哦知道這里不許抽煙，否則就有罪過，但我還是想抽一支，行嗎？當時我們聚集在一起，向姑娘們獻殷勤，跟她們跳舞，小伙子們還談談政治。也談論過……那個人。您要知道，當時有些現(xiàn)象使我們不滿。就是說，我們并不是對什么都感到歡欣鼓舞。我們中間有兩個人上過戰(zhàn)場，本指望戰(zhàn)后會有所改變。就在5月份，考試之前，我們?nèi)急蛔チ似饋恚媚飩円舶ㄔ趦?nèi)。”
卓婭感到惶惑…他又把繡花活兒拿在手里。從一方面來看，他講的這些危險的事情不僅不應該向任何人重述，而且連聽也不應該聽，應該把耳朵捂上。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倒也如釋重負，因為他們畢竟沒把任何人騙到黑胡同里去，沒殺過人。
她咽了一下唾液。
“我不明白……你們究竟干了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把煙吐出來。煙霧的面積多大呀，可一支煙卷竟是那么小?！拔乙呀?jīng)對您講過：我們是一起學習的。助學金夠花的時候，也一塊兒喝喝酒。去參加晚會。結(jié)果，姑娘們也跟我們一起被抓了去。她們每人被判5年……”他全神貫注地望著卓婭?！澳环猎O(shè)身處地想一想，期終考試之前突然被抓了起來，于是也就進了班房?！?br/>
卓婭放下了繡花活兒。
她原以為會從他那里聽到種種可怕的事情，到頭來這一切都有點像兒戲。
“那你們，男孩子們，為什么要那樣呢？”
“什么？”奧列格不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為什么不滿意…潮待什么好結(jié)果……”
“不借，的確是這樣！真的，的確是這樣！”奧列格不由地笑了起來?！斑@我還從來沒有想過。您又跟我的審問者走到一起去了，卓英卡。他也是這么說的。這椅子太好了！在病床上是不可能這樣坐著的?！?br/>
奧列格又使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邊抽煙，一邊瞇著眼睛凝視那整塊玻璃的大窗。
外面雖然已近黃昏，但本來就有點晦暗的天色卻沒有再暗下去，反而變得明亮了。西天的云層在漸漸拉開，變得稀薄了，而這個房間的一角正好是朝西的。
只在這時卓婭才認真地繡起花來，而且?guī)е鴺啡ぴ谝会樢会樀乩C。兩人都默默不語。奧列格沒像上一次那樣夸她的手藝。
“都么……您喜歡的姑娘呢？她當時也在場嗎？”卓婭問道，一邊繼續(xù)繡花，頭也沒抬。
“是，是的……”奧列格說，但不是一下子說出了這個“是”字，他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現(xiàn)在她在哪兒？”
“現(xiàn)在？在葉尼塞河一帶?！?br/>
“那您何不想想辦法跟她待在一起？”
“我沒有這個打算，”他漠然地說。
卓婭望著他，而他望著窗外。可他那時為什么不在他那個地方結(jié)婚呢？
“怎么，待在一起——這很難辦嗎廣她想了想問道。
“對于沒有登記的人——幾乎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說?！暗珕栴}不在這里，而是沒有必要?！?br/>
“您隨身有她的相片嗎？”
“相片？”他感到奇怪?！胺溉耸遣辉S有相片的。會統(tǒng)統(tǒng)被撕毀?！?br/>
“那么，她是什么模樣呢？”
奧列格微微一笑，稍稍瞇縫起眼睛：
“頭發(fā)垂到肩上，可是末端全都往上卷。眼睛么，比方說，您的眼睛總含著幾分嘲笑的意味，而她的眼睛總帶著某種憂郁的神態(tài)。人莫不就是這樣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嗯？”
“你們在營里的時候是不是在一起？”
“沒在一起。”
“那你們是什么時候分手的？”
“在我被捕之前5分鐘……就是說，是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5月份，我們在她家的小花園里坐了很久。已經(jīng)是夜里一點多鐘了，我跟她分手后走了出來，剛剛橫穿過馬路，就被捕了。當時，汽車就停在拐角上?！?br/>
“那她呢？！”
“是在第二天夜里?！?br/>
“以后就再也沒見過面？”
“還見過一次面。是在對質(zhì)的時候。當時，我已被剃去了頭發(fā)。他們指望我們互相揭發(fā)。我們沒那么做。”
他捏著煙蒂猶豫不決，不知道往哪兒擱。
“擱那兒，”卓婭指著主席位置那里一只亮煙煙的干凈煙灰缸。西天的浮云愈拉愈薄，嫩黃色的夕陽幾乎要整個兒脫落出D來。甚至奧列格那一向古板而執(zhí)拗的面孔在這夕陽的余輝里也顯得柔和了一些?！翱墒悄F(xiàn)在為什么不想找她呢？’津敗同情地問。“卓婭！”奧列格堅定地說，但突然停下來想了一想。“您能不能稍稍想像一下，如果一個姑娘長得挺標致，她在勞改營里會有什么遭遇？如果她在押解途中，沒被那些壞蛋輪奸，那么到了營里他們也來得及對她這樣干。到了營里的第一天晚上，營里的那些吃閑飯的寄生蟲、派工的淫根、管口糧的色鬼就會安排她洗澡，讓她被帶進澡堂時，光著身子從他們面前過。當場決定她歸誰。第二天早晨就會把建議告訴她：跟某某人一起住，活兒會在干凈、暖和的地方干。要是拒絕的話，他們就會設(shè)盡一切辦法讓她吃苦頭，非逼得她自己爬來求饒不可?！闭f到這里，奧列格閉上了眼睛?！八钕聛砹耍樌胤M了刑期。我不責怪她，我能夠理解。但…僅此而已。她也理解這一點?！?br/>
兩人陷入沉思。夕陽突破了薄云，放出全部光輝，整個世界頓時變得歡快而明亮。小花園里的樹木現(xiàn)出清晰的黑色輪廓，而這兒，房間里，天藍色的臺布和卓婭的金發(fā)也閃出了光彩。
“……我們的女同學之中有一個自殺了……還有一個活著……3個男同學已不在人世……兩個我不知道下落……”
他側(cè)向椅子的一邊，微微晃動身體，朗誦起詩來：
那場風暴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們的人所剩無幾……
暢敘友誼許多人缺席……
他就那么側(cè)身坐著，凝視著地板。他那蓬亂的頭發(fā)向各個方向翹起和撅出。它們每天需要兩次抹濕和撫平，否則就不可收拾。
此時他沉默不語，但卓婭想聽到的一切，都已經(jīng)聽到了。他被禁煙在流放地，但不是由于殺人；他沒結(jié)過婚，但不是因為品行不好；過了這么多年，他談到自己從前的未婚妻依然一往情深，看來這個人是會有真正的感情的。
他沉默不語，她也不說什么，只是眼睛時而看看繡花活兒，時而看看他。他身上盡管沒有什么稱得上美的地方，但此刻她也找不出特別丑的地方。對于疤痕是能夠習慣的。就像奶奶所說的那樣：“你需要的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而是一個好人?！苯?jīng)受過這樣的磨難之后還那么堅強和剛毅——這就是卓婭從他身上所明確感覺到的。這種經(jīng)過考驗的剛毅，她在自己所結(jié)識的男青年當中還沒有遇到過。
她一針針地繡著，忽然感覺到他投來打量的目光。
卓婭投去一瞥，但并沒抬起頭來。
他開始以極富表現(xiàn)力的語調(diào)朗誦，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
我該召喚誰呢？……
只因為我還活著，
我該跟誰來分享
這既悲又喜的歡樂？
“可你們不是已經(jīng)分享過了么！”卓婭悄聲說，眼睛和嘴唇在向他微笑。
她的嘴唇不像玫瑰，但似乎也不是涂了口紅。那是一種燃燒得不太熾烈的火焰的顏色，介于朱紅與橙黃之間。
黃色夕陽的柔光使他瘦削面龐的病態(tài)臉色有了生氣。在這溫暖的天地里，看來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奧列格把腦袋一抖，像吉他歌手唱完了哀傷的歌要換唱快樂的歌似的：
“曖，卓英卡！您就徹底為我安排一個節(jié)日吧！這些白長衫讓我膩煩透了。我希望您給我看的不是護士，而是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要知道，在烏什一捷列克我是看不到城里姑娘的?！?br/>
“不過，我到哪兒去給您找一個漂亮的姑娘呢？”卓婭假意地說。
“只消您把白長衫脫去一會兒。再就是……走上那么幾步！”
他把扶手椅往后移動了一下，指了指在什么地方行走。
“可我是在上班呀，”她還沒有同意?！拔也荒茉谏习嗟臅r候…”
不知是關(guān)于陰暗的事情他們談得時間太長了呢，還是夕陽的余輝使房間里那么美好，總之卓婭感到了一股沖動，她心血來潮，覺得這是可以做的，而且一切都會挺好。
她把手中的繡花活兒扔到一旁，陡然離開椅子，站起身來，像個頑皮的小姑娘似的，而且已微微低著頭解鈕扣了；她那急匆匆的樣子，似乎表明不是打算走上幾步，而是準備跑上一會兒呢。
“您倒是扯呀！”她把一只胳膊伸給他，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他一扯——一只衣袖隨即脫下來了?！斑€有一只！”卓婭以一個舞蹈動作背朝他轉(zhuǎn)過身去，于是他又把她的另一只衣袖扯著脫下來了，白長衫也就順勢留在他的膝上，而卓婭便開始在房間里行走。她像時裝模特兒那么走——保持軀體適度的曲線，兩臂時而擺動，時而稍稍舉起。
她就這樣往前走了幾步，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停住不動——胳膊依然微微伸開。
奧列格把卓婭的白長衫抱在胸前，眼睛睜得很大，直盯著她。
“妙極了！”他甕聲甕氣地說?！鞍劝冉??！?br/>
就連在夕陽映照下藍得無比鮮艷的烏茲別克臺布，也在他心中觸發(fā)起昨天曾響起的那支有所發(fā)現(xiàn)和豁然開朗的曲調(diào)。種種放蕩、紛亂、低俗的凡人欲望又回到他的身上。在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顛沛流離、被剝奪一切而始終不屈的生活之后，這柔軟的家具、這舒適的房間又給他帶來了喜悅。他看著卓婭，并非無動于衷地欣賞她，而是有所圖，這就使他感到加倍的喜悅。要知道，半個月前他還是個垂死的病人！
卓婭自豪地窈動火焰色的嘴唇，仿佛還知道什么秘密似的，帶著既調(diào)皮又嚴肅的表情，向相反的方向走了過去，直走到窗前。這時她再一次向他轉(zhuǎn)過身來，像上回那樣站著不動。
他沒有站起來，還是坐著，但卻以小掃帚似的一頭黑發(fā)自下而上地向她湊近。
根據(jù)某些只能急會、不可言傳的跡象可以感覺得到卓婭身上有一種力——不是搬動柜子時所需要的那種力氣，而是另一種力，它要求對方以同樣的力加以接應。奧列格很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能夠接受這一挑戰(zhàn)，能夠跟她較量。
生活中的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都回到漸漸康復的軀體上了！一切都已復歸！
“卓——妞！”奧列格拖長了聲調(diào)說?！白俊ぃ∧鷮ψ约旱拿质窃鯓永斫獾哪?？”
“卓婭——這就是生命！”她認真地回答，像念標語口號。她喜歡作這樣的解釋。她兩手按在背后的窗臺上站在那里，整個身子微微側(cè)向一邊，重心移在一條腿上。奧列格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跟動物有沒有關(guān)系？有時候您沒感到自己跟動物祖先比較近似嗎？”
她笑了起來，以他的那種口吻說：
“我們大家都跟動物祖先有點相似。尋覓食物，喂養(yǎng)后代。難道這有什么不好？”
也許，她應該到此止步！然而，由于受到全神貫注的贊賞目光（這樣的目光，哪怕在每個星期六的舞會上都能輕易摟抱姑娘的城市青年那里，也是遇不到的）的激勵，她還進一步伸出兩手打著柜子，扭動著整個身子，像一般演唱流行的印度電影插曲那樣唱了起來：
“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
但是奧列格突然臉色一沉，對她說：
“別唱了！別唱這支歌，卓婭?！?br/>
她即刻就擺出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好像剛才根本就沒唱過也沒扭過似的。
“這是《流浪者》里的插曲，”她說?！澳鷽]看過那部影片嗎？”
“看過。”
“是部很好的影片！我看過兩次！（其實她看過四次，但不知為什么她不好意思說。）您不喜歡那部片子嗎？您的遭遇豈不跟‘流浪者’是一樣的?！?br/>
“跟我的遭遇可不一樣，”奧列格皺起了眉頭。他沒恢復到先前那種開朗的表情，夕陽的黃光已不再使他感到溫暖，看得出，他畢竟還身體有病。
“但他也是從監(jiān)獄里回來的。他的全部生活同樣遭到了破壞?！?br/>
“統(tǒng)統(tǒng)是騙人的把戲。那是典型的強盜片。一群‘惡狠’?！?br/>
卓婭伸手去取白長衫。
奧列格站了起來，把衣服抖開，幫她穿上。
“您不喜歡他們？”卓婭點了點頭表示感謝，隨即開始扣上白長衫的鈕扣。
“我恨他們。”他的視線掠過卓婭，目光冷酷，下頜微微地動了動，樣子十分難看。“這是一些殘忍的野獸，是?？繝奚鼊e人過活的寄生蟲。我國大事宣傳了30年，說他們得到了重新改造，說他們是我們的‘社會近親’，可他們所奉行的原則是：如果你還沒被…值時他們所有的是罵人的話，而且極其難聽，大致是這么個意思：如果還沒打你，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坐著，會輪到你的；如果是扒旁人的衣服，不是扒你的，那你就乖乖地坐著，會輪到你的。倒在地上的人，他們也要去踩，以此為樂，還厚顏無恥地用羅曼蒂克式的外套偽裝起來，而我們卻幫他們制造神話，甚至讓他們的這些歌曲在銀幕上一唱再唱。”
“制造什么神話？”卓婭望著他，仿佛請求原諒什么錯誤似的。
“這——100年也說不完。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就說一個給您聽聽?！贝藭r他倆并排站在窗前。與自己的談話毫無聯(lián)系，奧列格不由分說地握住卓婭的臂肘，像開導小妹妹似地說?！氨I賊們總是以義俠大盜自居，吹噓他們不打劫窮人，不碰囚犯的圣杖——就是說，不搶獄中的基本口糧，而只是剝奪其余的東西?？墒?947年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的一座遞解犯人的監(jiān)獄里，我們一間牢房里連一只海貍也沒有——就是說，從任何人手中都沒有什么可搶的。盜賊幾乎占牢房人數(shù)的一半。他們餓得受不了了，于是就把所有的食糖、面包占為己有。而牢房里的人員組成相當有意思：一半是‘惡狠’，一半是日本人，而俄羅斯人只有我們兩個政治犯——我，還有一位是著名的極地飛行員，北冰洋上的島嶼至今還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本人卻在坐牢?！異汉荨瘋儐市牟】竦匕讶毡救撕臀覀?天的吃食全部搶去，一點也不留下。于是日本人商量好了（他們的話反正聽不懂），夜里悄沒聲兒地爬起來，拆下板鋪的木板，一邊喊‘班宰！’，一邊撲向‘惡狠’猛打！他們把這些強盜揍得多狠?。≌嬷档靡豢?！”
“你們也挨打了嗎？”
“干嗎打我們？我們又沒搶他們的面包。那天夜里我們保持中立，但心里在為日本人助威。第二天早晨，局面就恢復正常了：面包也好，食糖也好，我們又得到了規(guī)定的一份?？墒悄闱票O(jiān)獄當局采取了什么措施？他們把日本人從我們牢房抽走一半，而把沒挨過揍的‘惡狠’塞進來增援。這么一來，‘惡狼’們又揍日本人，因為他們在人數(shù)上占優(yōu)勢，又有刀子——他們什么都有。他們打得十分殘酷，往死里打。我和那位飛行員實在忍不住了，便站在日本人一邊?！?br/>
“反對俄羅斯人？”
奧列格把手從單妞的臂肘上移開，直了直腰。他輕輕擺了擺下頜：
“我不認為盜賊是俄羅斯人?！?br/>
奧列格抬起一只手，用指頭摸了一下從下巴順著腮頰的下緣延伸到脖子上的疤痕，仿佛要把它抹去：
“就在那里，我也被砍了一刀?！?/div>
想到這里，她急忙換上了他說的那件連衫裙，噴了點香水，梳了梳頭發(fā)，但時間不多了，她就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穿大衣，奶奶差點兒沒來得及把早點塞進她的口袋里。
這是一個有點霧氣、陰冷的早晨，但已完全不像冬天的時節(jié)。在俄羅斯，逢這種天氣外出要穿風雨衣?？墒窃谶@兒南方，人們對冷和熱的概念就完全不同了：大熱天還穿毛料衣服；大衣，人們總是盡量早穿、盡量晚脫；而有皮大衣的人、就巴不得有寒冷的天氣，哪怕有幾天也好。
一出大門口，卓婭就看到自己要乘的那路電車，便跟在車后跑過一個街區(qū)，最后一個跳了上去，氣喘吁吁、面頰緋紅地待在有風的后面車臺上。市內(nèi)的電車都駛得很慢，又隆隆作響，拐彎時與鐵軌的磨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聲。
對年輕人來說，氣短也好，乃至急劇的心跳也好，都是愉快的，因為馬上就會過去，而過去之后就會更充分地感到體魄的健康和心情的歡暢。
醫(yī)學院放假期間，無非是到醫(yī)院里去值班——每周值3班半——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輕松的，等于休息。當然，不值班就會更輕松，不過卓婭已經(jīng)習慣于雙重負擔：她半工半讀已是第二個年頭了。在醫(yī)院里沒有多少實習的機會，卓婭工作不是為了實習，而是為了掙錢，因為奶奶的退休金光買面包還不夠，卓婭的助學金一花就沒了，父親從未寄來什么，卓婭也不向他要。她不愿向這樣的父親伸手。
從上次值夜班以來，也就是寒假的最初兩天，卓婭沒睡過懶覺，她從小就沒有這個習慣。首先，她坐下來給自己縫一件春天穿的喬其紗內(nèi)衫，衣料還是工Z月份領(lǐng)到報酬時買的（奶奶經(jīng)常說：“夏天準備雪橇，冬天準備大車”；正是根據(jù)這個諺語的道理，商店里好的夏令用品只有冬天才能買得到）。卓婭是在奶奶的那臺舊“辛格爾”牌縫紉機上做活的（這臺機器是從斯庫棱斯克搬來的），最初的縫紉技術(shù)和剪裁手法也是奶奶傳授的，現(xiàn)在都已過時了，于是卓婭就靠眼看心記向鄰居、熟人中上過裁剪縫紉培訓班的人學，因為她自己怎么也擠不出時間去上這樣的課。在這兩天里，她沒能把內(nèi)衫縫完，但卻跑了好幾家化學干洗店，總算找到一家愿意洗她的一件舊的單大衣。她還坐車到市場上去買過土豆和蔬菜，在那里她討價還價，似乎把每一分錢都掂一掂，最后，兩手提著兩只沉甸甸的拎包回來（在商店里買東西，通常是奶奶去排隊，但重東西她拿不動）。卓婭還去過一次浴室。她想隨便躺下來看看書，可是沒有時間了。而昨天晚上，她跟大學同年級的同學麗塔一起，到文化宮去參加過舞會。
卓婭真希望能有比一般俱樂部更健康、更清新的地方，但是除了俱樂部，便沒有可以結(jié)識年輕人的那種風氣、場所和晚會。她同一個年級和同一個系里有很多俄羅斯姑娘，可小伙子差不多都是烏茲別克人。因此，學校里的晚會她懶得去。
她跟麗塔一起去的那座文化宮，地方寬敞、整潔、供暖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樓梯，有鑲青銅框架的高大鏡子——走路或跳舞的時候，老遠就能看見你自己，還有昂貴的舒適太師椅（不過它們被套子罩了起來，不允許往上坐）。然而，從新年晚會以后，卓婭就沒到那里去過，因為她在那里曾受到很大委屈。當時舉行的是化裝假面舞會，設(shè)有精彩服裝獎。卓婭給自己縫了一套猴裝，帶有絕妙的尾巴。她的整個打扮都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的——發(fā)型也好，薄薄的脂粉也好，色彩的對比也好，這一切都既滑稽而又漂亮，可說能穩(wěn)拿頭獎，盡管能夠與她競爭的人很多?？墒蔷驮诎l(fā)獎之前，幾個缺乏教養(yǎng)的小伙子用刀子將她的尾巴割了下來，相互傳遞和藏匿。卓婭哭了起來——倒不是由于這些小伙子的愚蠢行為，而是由于周圍人的發(fā)笑，把惡作劇看做是很機智的舉動。沒有尾巴，這套服裝便大為減色，加上卓婭情緒低落，結(jié)果什么獎也沒得到。
即使是在昨天，她走進文化宮俱樂部時，還帶著委屈情緒生俱樂部的氣。可是沒有任何人和任何物提醒地猴子尾巴事件。到的人是來聯(lián)歡的，有大專院校的學生，有工廠的工人。卓婭和麗塔沒有一次機會能在一起跳，她們一下子就被分開了，在管弦樂隊的伴奏下，她們一連3個小時盡情地旋轉(zhuǎn)、搖晃、跺腳。身體需要這種活動，需要這種旋轉(zhuǎn)和扭動，它覺得很舒服。而所有跟她跳舞的舞伴都很少說話，要是偶爾說了句笑話，那按卓婭的鑒賞標準來看，也顯得有點愚蠢。后來，一個名叫科利亞的技術(shù)設(shè)計員出來送她回家。一路上他們談論印度電影，談論游泳；要是談什么正經(jīng)話題，那必定會覺得可笑的?？斓酱箝T口的時候，他們在比較晦暗的地方接吻，而卓婭那撩人春心的乳房是最夠受的了。它們被他摟得多么緊啊！他還試圖通過別的途徑達到目的，卓婭已陶然心醉，但與此同時她想到星期日還要早起，此刻有點浪費時間，一股冷意不由地透入心胸，于是她把他打發(fā)走了，自己順著年久的扶梯跑上樓去。
在卓婭的女友中間，尤其是醫(yī)學院的女同學之中，流行著這樣一種觀點：必須盡快向生活索取，而且愈早愈好，愈多愈好。在這種思潮的氛圍中，要在一年級、二年級、直至三年級還保持什么老處女似的狀態(tài)，除了滾瓜爛熟的理論知識以外一無所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卓婭也經(jīng)歷過，也跟不同的小伙子數(shù)次經(jīng)歷過相互接近的各個階段——從逐漸放寬限制開始，到被突襲和被占有；經(jīng)歷過忘乎一切的飄然時刻，即使炸彈落到屋頂上也不能改變姿勢；也經(jīng)歷過平靜下來以后渾身乏力的時刻，把散扔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衣物撿起來——本來，他們的衣物怎么也不可能放在一起，而這時雙方卻看到它們放在同一個地方，而且一點也沒感到奇怪，還當著對方的面很自然地把衣服穿上。
快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卓婭就繞過了老處女的行列，可這畢竟不是那么一回事n試一切之中缺少那種生活穩(wěn)定乃至生活本身的基礎(chǔ)，缺少某種具有本質(zhì)意義的連續(xù)性。
卓婭今年只有23歲，可她見到的已經(jīng)不少了，至今還記得從斯摩棱斯克撤退時那令人發(fā)瘋的漫長路程；起初坐貨車，后來乘駁船，再后來又坐貨車。不知為什么她尤其記住了貨車上的那個鄰居，此人不停地用繩子去量每一個人所占用的鋪板的寬度，最后證明卓婭一家多占了兩厘米。她也記得戰(zhàn)爭年代這里的饑餓而又緊張的生活，那時人們所談論的都是關(guān)于食品配給卡和黑市上的價格。記得她的叔叔費佳常常從床頭柜里偷她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面包。而如今，在醫(yī)院里，她所看到的都是這些忍受著癌癥痛苦、難以擺脫厄運的病人，聽到的是他們那令人沮喪的傾訴，看到的是他們的眼淚。
同這一切相比，偎依、擁抱乃至更進一步，都只不過是生活苦海中有點甜味的幾滴?？窟@樣的兒滿是無法解渴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定要出嫁呢？是否意味著幸福在于嫁人？可同她結(jié)識、跳舞、散步的年輕人，無一例外，統(tǒng)統(tǒng)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意圖：熱乎一陣，一走了事。這些年輕人私下里說：“我本來可以結(jié)婚，可是一兩個晚上就能找到一個，何必結(jié)婚呢？”
當周圍的人都肯于讓步的時候，你就沒法擺出一副傲然不可接近的樣子，就像往集市運送的貨物很多時，沒法賣高價一樣。
即使登記也無濟于事，同卓婭互相交接班的烏克蘭族護主瑪麗婭就有過這樣的教訓：瑪麗婭相信登記，但過了一周丈夫還是把她拋棄，遠走高飛，無影無蹤。7年來，她獨力撫養(yǎng)孩子，還要被認為是個有夫之婦。
因此，在舉杯相祝的小小晚會上，如果生理方面正趕上危險期，卓婭每走一步都格外留神，就像士兵處在布雷區(qū)似的。
卓婭還有比瑪麗婭更近的例子，她看到過自己的父母過的那種活受罪的生活，看到過他們怎樣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和好；怎樣一會兒各奔東西，一會兒又聚在一起——就這樣彼此折磨了一輩子。重蹈母親的覆轍，對卓婭來說，無異于喝硫酸。
這同樣是任何登記手續(xù)都不起作用的一個例子。
在自己身體內(nèi)部，在身體各個部分的對比方面，在自己的性格中，在對生活的整個理解上，卓婭都感到平衡與和諧。只有在這種和諧的氣氛里，才談得上她的生活的擴展。
如果有誰在兩手摸她身體的間歇中對她說些愚蠢、庸俗的話，或者像昨天科利亞那樣，幾乎是照搬電影里的一套，那他馬上就會破壞這種和諧，不可能贏得卓婭的好感。
就這樣，卓婭站在后車臺上隨著電車一路顛晃，直站到終點，其間女售票員大聲斥資過一個不買票的年輕人（而那人聽著，還是沒有買票）。電車開始繞圈子調(diào)頭，圈子的另一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等車的人。被數(shù)落的那個年輕人沒等電車停住就跳了下去。有一個男孩也跳下去了。卓婭也跟著跳下車，因為從這兒走過去路近些。
時間已是8點零1分了，卓婭沿著醫(yī)療中心那曲折的柏油小路飛奔。作為護土，她不應該奔跑，但作為大學生，則完全可以原諒。
等她跑到癌癥樓，脫去大衣、穿上白大褂和到了樓上的時候，已是8點10分了。如果是奧林皮阿達·弗拉季斯拉沃夫娜交班，那卓婭就不會有好臉子瞧；如果是瑪麗婭交班，那也會對她板著個臉說些難聽的話，仿佛她不是遲到了10分鐘，而是耽誤了半班的時間。然而幸運的是，在她之前值班的也是醫(yī)學院的大學生——卡拉卡爾帕克族的圖爾貢，此人一向待人寬厚，尤其是對她。他本想朝她屁股上拍一下作為懲罰，可她沒有使他得逞，兩個人都笑了，結(jié)果反倒是卓婭把圖爾貢從樓梯上往下推了一把。
圖爾貢雖說是個在校的大學生，但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干部，他已被任命為一所鄉(xiāng)村醫(yī)院的院長，他只有最后幾個月可以自由自在，不必一本正經(jīng)地約束自己。
圖爾貢留給卓婭的是一本醫(yī)囑簿，另外還有護士長米塔交特的特別任務。星期日沒有巡診，治療暫停，沒有剛剛輸過血的病人，不過也增加了一件操心的事：病人家屬未經(jīng)值班醫(yī)生批準不準闖進病房。此外，米塔依然把自己來不及做的、份內(nèi)的沒完沒了的統(tǒng)計工作，分一部分給星期日值白天班的護士做。
今天，這項工作是整理去年——1954年12月份的厚厚一疊病歷卡。卓婭嘟圓了嘴唇，仿佛要吹口哨似的，手指彈了一下卡片的一角，估了估有多少張，還有沒有剩余時間用來繡花兒，這時她感到身旁有個高大的人影。卓婭并未覺得奇怪，扭過頭去便看見科斯托格洛托夫。他胡子刮得很干凈，頭發(fā)也梳過了，只是下巴上的疤痕像往常一樣表明他有一段強盜般的歷史。
“早上好，卓英卡，”他完全按紳士的派頭說道。
“早上好，”她搖了搖頭，仿佛什么事情使她不大高興抑或懷疑什么事情，其實沒有任何原因。
他那深褐色的大眼睛望著她。
“我倒是看不出，您是不是按我的請求做了？”
“什么請求？”卓婭皺起眉頭驚訝地問（她的這一著，向來都會收到好的效果）。
“您不記得啦？我還為這一請求占卜過呢。”
“您從我這里借走一本解剖學，這事我記得很牢?！?br/>
“我現(xiàn)在就把它還給您。謝謝?！?br/>
“都看明白了嗎？”
“我覺得，該明白的都明白了?！?br/>
“我這樣做是不是對您有害？”卓婭問，這次并非戲言。“我后悔了?！?br/>
“不，不，卓英卡！”他急于否定這一點，幾乎碰到了她的手?！跋喾矗@本書使我得到了鼓舞。您借給我的書簡直太好了。不過……”他望著她的脖頸，“請您把白長衫的第一顆鈕扣解開?！?br/>
“干什么？？”卓婭現(xiàn)出十分驚訝的神情（這在她同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拔覜]覺得熱！”
“恰恰相反，您已經(jīng)熱得滿臉通紅了?！?br/>
“這倒是真的，”她溫和地笑了，自己的確想敞開長衫衣領(lǐng)，因為剛才跑到很急，又跟圖爾貢爆鬧了一陣，還沒喘過氣來。于是她把長衫的領(lǐng)子解開了。
灰金色的連衫裙金光炯煙……
科斯托格洛托夫睜大了眼睛望著，幾乎不出聲地說：
“真漂亮。謝謝。待會兒多露出些給我看看行嗎？”
“那要看您占的什么卦?！?br/>
“我一定告訴您，只是稍微晚些，好嗎？我們今天豈不一直要呆在一起？”
卓婭把兩個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zhuǎn)，像個布娃娃似的。
“那您得來幫我的忙。我冒汗發(fā)熱是因為我今天有許多工作要做。”
“如果要我用針頭去扎活人，我可幫不了忙?！?br/>
‘要是做些醫(yī)務統(tǒng)計方面的工作呢？往表格上劃劃線行嗎？”
“我尊重統(tǒng)計工作。只要不是保密的就行?！?br/>
“那么您吃過早飯以后來吧，”卓婭向他嫣然一笑，作為預先酬謝他的幫助。
已經(jīng)在往各個病房送早飯了。
還是星期五早晨交班的時候，被夜間一席談話激起好奇心的卓婭，就到掛號處去看過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登記卡。
原來他叫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拗口的父名跟他那令人不快的姓倒很般配，不過本名多少沖淡了這種印象）。他生于1920年，已滿34周歲了；盡管很難想像，但的確還沒有結(jié)婚，也的確住在一個叫作什么烏什一捷列克的地方。他沒有任何親屬（病人親屬的地址，在腫瘤醫(yī)院也必須登記）。他的專業(yè)是地形測繪，而現(xiàn)在卻是土地測量員。
這一切并不能使人看清他的來歷，反而更加模糊。
今天，她在醫(yī)囑簿上看到，從星期五開始，每天給他肌肉注射兩毫升人造雌酚。
這應該由晚上的值班護士來做，就是說，今天這不是她份內(nèi)的事。但卓婭動了動嘟成豬鼻子似的圓嘴唇。
早飯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把《病理解剖學》教科書帶來，并準備幫她做事，可是這時卓婭正忙于向各個病房發(fā)放一天應服3次或4決的藥。
后來，他們終于在她的小辦公桌旁坐下。卓婭取出一大張紙用來繪制表格，所有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都得用畫杠杠的方式標上去。她向他解釋如何如何（該怎么做她自己也幾乎都忘了），還一邊移動一把沉甸甸的大尺。一邊在紙上畫線。
一般來說，這樣一些“幫手”——小伙子和單身漢（也包括結(jié)了婚的）究竟能幫多少忙，卓婭心中是有底的：每次這樣的幫忙總是變成閑聊、說笑、獻殷勤，結(jié)果表格上老是出現(xiàn)錯誤。不過卓婭不在乎這些錯誤，因為即使是最缺乏新意的獻殷勤也總比至關(guān)重要的表格更有情趣。今天卓她并不反對把一場可以充實值班時間的游戲繼續(xù)下去。
使她更為驚訝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刻就不再對她橫看豎瞧和用特殊聲調(diào)講話了，而且他很快就弄明白了該做什么和怎么做，甚至還反過來向她解釋。他埋頭整理卡片，念出需要統(tǒng)計的內(nèi)容，卓虹則在大統(tǒng)計表的格子里畫杠杠?！熬植可窠?jīng)瘤，”他念著，“……腎上腺瘤……鼻腔肉瘤……脊髓瘤……”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就問她。
需要統(tǒng)計的是，在這段時間里每一種類型的腫瘤有多少病例：男的有多少，女的有多少；以10年為一類的不同年齡者各有多少。還需要按采用的治療方法和用藥劑量的不同而加以分類。而每一類又得分為5種可能的結(jié)果：治愈、好轉(zhuǎn)、無變化、惡化和死亡。對于這5種結(jié)果，卓婭的幫手特別注意。一下子就能看出，完全治愈的幾乎沒有，不過死亡的也不算多。
“我看，這里總是讓垂危病人出院，不叫他們死在醫(yī)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說。
“不這樣又能怎么辦，奧列格，您自己想一想?！保ㄋ兴皧W列格”，作為對工作的獎勵。他注意到這一點，即刻向她瞥了一眼。）“如果明顯看到一個病人已無法挽救，只有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可活了，那又何必讓他占著床位呢？那些有可能治愈的病人正排著隊等候床位住院。再說那些不治之癥的病人……”
“什么不治之癥？”
“就是無法醫(yī)治的那些病人…他們的模樣和談話會對可以治愈的那些病人產(chǎn)生很不好的影響?！?br/>
瞧，奧列格這次坐在護主辦公桌旁，似乎在社會地位和世界對他的看法方面都提高了一步。那個已無法挽救的“他”，那個不應再占床位的“他”，已與他科斯托格洛托夫無關(guān)，他不屬于不治之癥的病人之列。而現(xiàn)在人們同他——科斯托格洛托夫談話，已經(jīng)是另外一種口氣了，仿佛他是不可能死的，仿佛他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從一種狀態(tài)到另一種狀態(tài)的這一飛躍是那么出乎意料，簡直使他受之有愧，使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一件事來，但他現(xiàn)在不可能沉洞于對那件事的回憶中。
“是的，這完全合乎邏輯?？墒?，讓阿佐夫金出院便是另一回事。昨天，醫(yī)生當著我的面在阿佐夫金的出院證明上寫tumor ocrs（心臟腫瘤），對他本人沒做過任何解釋，什么話也沒說。因此，我有一種感覺，似乎自己也參與了這場騙局?！?br/>
此時他坐在那里，不是有疤痕的一側(cè)對著卓婭，所以他的臉看上去一點也不帶兇相。
在這種融洽的氣氛里他們繼續(xù)工作，合作得很好，午飯之前就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了。
誠然，米塔還留下另一項工作：把化驗結(jié)果按在病人的體溫單上，以便減少病歷的篇頁，也便于往上面粘貼?？墒莾H僅一個星期日就干這么多活，也太不公平了。所以卓婭說道：
“好啦，多謝您，多謝，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
“別再這樣！請您還像剛才那樣叫我奧列格！”
“您午飯以后得休息休息……”
“我從來不休息！”
“可您要知道，您是病號呀。”
“倒也奇怪，卓英卡，您一走上樓來值班，我的病也就完全好了！”
“那好吧，’卓婭爽爽快快地讓了步?！斑@一次我要在客廳里接待您?！?br/>
她隨即向醫(yī)生會議室那里把頭一擺。
不過午飯后她又給病人發(fā)藥，那間大的女病房里還有一些急于處理的事情。這里，她的周圍充斥著疾患和病痛，而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卓婭深感到自己從頭到腳乃至每一個細胞都是那么干凈和健全。她懷著異常喜悅的心情意識到自己的一對乳房既勻稱又富有彈性；在病床旁邊向病人俯下身去的時候，她感覺到它們那沉甸甸的分量；走得快的時候，它們又是怎樣的顫動。
事情終于少些了。卓婭吩咐女護理員坐在桌旁，阻止探病者進入病房，有什么事情就叫她。她把繡花活兒帶走，奧列格也就跟在她后面進了醫(yī)生會議室。
這是盡頭里的一個明亮的房間，有3個窗戶。房間的陳設(shè)并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表明會計和院長都明顯插過手：里面的兩張沙發(fā)并不是隨便安放著，而是完全正規(guī)地擺在那里，高高的陡直的靠背足以使脖子發(fā)僵，靠背上的鏡子只有長頸鹿才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桌子也是按令人難以忍受的機關(guān)格局擺著：一張主席專用的桌面上壓著有機玻璃的大寫字臺，與另一張長條會議桌垂直相接，排成了T字形。長條會議桌似乎按撒馬爾罕風格鋪著天藍色的長毛絨桌布，這一桌布的顏色使房間里洋溢著明朗的色調(diào)。此外，有幾把舒適的小扶手椅，它們沒放在會議桌旁，而是奇妙地放成一組，這也使房間顯得很別致。
這里，除了11月7回到來之前出的一期《腫瘤學家》墻報，沒有任何東西會提醒你這是一所醫(yī)院。
卓婭和奧列格在房間最亮地方的兩把舒適的扶手椅上坐下，那里的座架上擺著幾盆龍舌蘭，正面窗戶的整塊大玻璃外面，有一棵技機繁茂的橡樹比二樓還高。
奧列格不只是坐著，他整個身體都感受到這把椅子的舒適，脊背在其中彎得多么適中，脖子和頭部還可以多么自由地反仰。
“真闊氣！”他說?！拔掖蟾庞小?5年沒坐過這么闊氣的靠椅了?！?br/>
（既然他那么喜歡扶手椅，為什么他不給自己買那么一把呢？）
“好吧，您占的是什么卦？”卓婭問道，她頭部的傾斜和眼睛的表情正好符合這樣的提問。
現(xiàn)在，他們躲在這間沒有其他人的房間里，在這樣的扶手椅里坐下來，推一的目的就是交談，而談話的進行將是旁敲側(cè)擊還是單刀直人，取決于每一個用詞海一句話的語氣、每一個眼神。對于前一種談話方式卓婭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但來到了這里她卻預感到第二種方式的出現(xiàn)。
奧列格沒有使她發(fā)生錯覺。他的頭依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掠過她的上方，盯著窗戶，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占的卦是……一位有金色劉海的姑娘會不會愿意……到我們那邊的新墾地去。”
只在這時他才看了她一眼。
卓婭抵住了他的目光：
“可是，那邊等待著這位姑娘的是什么呢？”
奧列格嘆了口氣：
“這我已對您講過。令人高興的事情不多。沒有自來水熨斗得用木炭燒。點的是煤油燈。雨天到處泥濘不堪，地皮一干就塵土飛揚。好的衣裳永遠也沒有機會穿?！?br/>
他沒有漏說令人不快的任何細節(jié)，仿佛存心不讓她表示愿意考慮！說實在的，如果永遠沒有機會穿得漂漂亮亮，這還叫什么生活？然而，卓婭知道，住在大城市里盡管什么都方便，但人并非與城市住在一起。她首先要了解的是這個人，而不是想像那個村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您控制在那里的呢？”
奧列格笑了起來：
“是內(nèi)務部！還能是什么！”
他還是那樣把頭靠在椅背上，享受著這種安適。
卓婭警覺起來。
“我也這樣料想過。不過，請允許我問，您是……俄羅斯人？”
“是的，百分之百的俄羅斯人！難道我不可以有黑頭發(fā)嗎？”
說著，他掠了驚頭發(fā)。
卓婭聳了聳肩膀。
“那么……為什么把您……？”
奧列格嘆了口氣：
“唉，如今的一代青年人可真什么也沒見過！我們那個時候，對于刑法是毫無概念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條款，對它們可作怎樣廣義的解釋?？赡銈兪巧钤谶@兒呀，生活在整個邊區(qū)的中心，居然連集遣移民與行政流放犯之間的起碼區(qū)別也不知道?！?br/>
“究竟有什么區(qū)別呢？”
“拿我來說，就是個行政流放犯。我被流放不是因為民族屬性，而是因為我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個人問題，懂嗎？”他笑了起來。“有如一個‘榮譽公民’，不得跟正直的公民們住在一起?！?br/>
他的黑眼珠這時朝她一閃。
但她并沒有害怕。換句話說，嚇倒是嚇了一跳，不過驚魂已定了下來。
“這么說……您被流放多久呢？”她問，聲音很輕。
“永久！”他聲音很響地答道。
卓婭耳朵里甚至嗡地一響。
“是終身流放？”她又問了一遍，聲音近乎耳語。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堅持說?！鞍妇砩蠈懙氖怯谰谩Ｈ绻墙K身流放，那么至少說，死后可以從那里把棺材運出來，而永久流放，想必連棺材也不得運出來。即使太陽熄滅也不得返回，因為永久這個時間概念意味著比太陽的壽命還長。”
就在這時她的心才真正縮緊了。一切都并非無緣無故——這道疤痕也罷，有時他會現(xiàn)出兇相也罷。他也許是個殺人犯，一個可怕的家伙，只要一時性起，就可能把她捐死在這里……
但是卓婭沒把椅子挪動一下，以便逃跑時方便些。她只是把繡花活兒撂了下來（連一針都沒有繡過）。卓婭大膽地望著既不緊張也不激動、還像那樣舒舒服服靠在扶手椅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自己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問道：
“要是提起來會使您難過，您就不必對我說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告訴我：判您這樣可怕的重刑，到底是由于什么？……”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非但沒有因為意識到犯罪而心情沮喪，反而帶著一副完全無憂無慮的笑容答道：
“沒有任何判決書，卓英卡。我是根據(jù)通知單得知被永久流放的?！?br/>
“根據(jù)……通知單？？”
“是的，就是這個名稱。跟發(fā)貨單差不多。就像從工廠往倉庫發(fā)貨一樣：什么東西多少包，什么東西多少桶，…所用的包裝…·”
卓婭捧住自己的腦袋：
“等一等……我不明白。這可能嗎？……這——只是對您？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嗎？”
“不，不能說對所有的人都這樣。只觸犯第10款的不流放，而第10款加上第11款——就得流放?！?br/>
“這第11款是怎么回事？”
“第11款？”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想。“卓英卡，我似乎對您講得太多了，以后有關(guān)這方面的事情您可得當心啊，否則您自己也會為此而受牽連的。加到我頭上的主要罪狀是根據(jù)第10款，判了7年。凡是被判刑8年以下的，請相信，都意味著罪行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但還有第11款，而第11款意味著集團性的活動。第11款本身規(guī)定的刑期似乎并不更長，但既然我們構(gòu)成了一個集團，那就得天南地北地永久流放。為的是我們在老地方永遠也不能相聚?，F(xiàn)在您明白了吧？”
不，她還是沒有明白。
“這就是說…，”她盡量說得溫和些?！笆潜环Q為……一個幫嗎？”
科斯托格洛托夫突然發(fā)出響亮的笑聲。而笑聲又突然中止，臉色也沉了下來。
“這真是妙極了。跟我的審問者一樣，‘集團’這個詞兒并不使您滿意。他也喜歡把我們叫做一個幫。是的，我們的確是個幫——一年級的一幫男女大學生?！彼麌绤柕匾黄?。‘哦知道這里不許抽煙，否則就有罪過，但我還是想抽一支，行嗎？當時我們聚集在一起，向姑娘們獻殷勤，跟她們跳舞，小伙子們還談談政治。也談論過……那個人。您要知道，當時有些現(xiàn)象使我們不滿。就是說，我們并不是對什么都感到歡欣鼓舞。我們中間有兩個人上過戰(zhàn)場，本指望戰(zhàn)后會有所改變。就在5月份，考試之前，我們?nèi)急蛔チ似饋恚媚飩円舶ㄔ趦?nèi)。”
卓婭感到惶惑…他又把繡花活兒拿在手里。從一方面來看，他講的這些危險的事情不僅不應該向任何人重述，而且連聽也不應該聽，應該把耳朵捂上。可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倒也如釋重負，因為他們畢竟沒把任何人騙到黑胡同里去，沒殺過人。
她咽了一下唾液。
“我不明白……你們究竟干了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把煙吐出來。煙霧的面積多大呀，可一支煙卷竟是那么小?！拔乙呀?jīng)對您講過：我們是一起學習的。助學金夠花的時候，也一塊兒喝喝酒。去參加晚會。結(jié)果，姑娘們也跟我們一起被抓了去。她們每人被判5年……”他全神貫注地望著卓婭?！澳环猎O(shè)身處地想一想，期終考試之前突然被抓了起來，于是也就進了班房?！?br/>
卓婭放下了繡花活兒。
她原以為會從他那里聽到種種可怕的事情，到頭來這一切都有點像兒戲。
“那你們，男孩子們，為什么要那樣呢？”
“什么？”奧列格不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為什么不滿意…潮待什么好結(jié)果……”
“不借，的確是這樣！真的，的確是這樣！”奧列格不由地笑了起來?！斑@我還從來沒有想過。您又跟我的審問者走到一起去了，卓英卡。他也是這么說的。這椅子太好了！在病床上是不可能這樣坐著的?！?br/>
奧列格又使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邊抽煙，一邊瞇著眼睛凝視那整塊玻璃的大窗。
外面雖然已近黃昏，但本來就有點晦暗的天色卻沒有再暗下去，反而變得明亮了。西天的云層在漸漸拉開，變得稀薄了，而這個房間的一角正好是朝西的。
只在這時卓婭才認真地繡起花來，而且?guī)е鴺啡ぴ谝会樢会樀乩C。兩人都默默不語。奧列格沒像上一次那樣夸她的手藝。
“都么……您喜歡的姑娘呢？她當時也在場嗎？”卓婭問道，一邊繼續(xù)繡花，頭也沒抬。
“是，是的……”奧列格說，但不是一下子說出了這個“是”字，他似乎在想別的事情。
“現(xiàn)在她在哪兒？”
“現(xiàn)在？在葉尼塞河一帶?！?br/>
“那您何不想想辦法跟她待在一起？”
“我沒有這個打算，”他漠然地說。
卓婭望著他，而他望著窗外。可他那時為什么不在他那個地方結(jié)婚呢？
“怎么，待在一起——這很難辦嗎廣她想了想問道。
“對于沒有登記的人——幾乎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說?！暗珕栴}不在這里，而是沒有必要?！?br/>
“您隨身有她的相片嗎？”
“相片？”他感到奇怪?！胺溉耸遣辉S有相片的。會統(tǒng)統(tǒng)被撕毀?！?br/>
“那么，她是什么模樣呢？”
奧列格微微一笑，稍稍瞇縫起眼睛：
“頭發(fā)垂到肩上，可是末端全都往上卷。眼睛么，比方說，您的眼睛總含著幾分嘲笑的意味，而她的眼睛總帶著某種憂郁的神態(tài)。人莫不就是這樣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嗯？”
“你們在營里的時候是不是在一起？”
“沒在一起。”
“那你們是什么時候分手的？”
“在我被捕之前5分鐘……就是說，是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5月份，我們在她家的小花園里坐了很久。已經(jīng)是夜里一點多鐘了，我跟她分手后走了出來，剛剛橫穿過馬路，就被捕了。當時，汽車就停在拐角上?！?br/>
“那她呢？！”
“是在第二天夜里?！?br/>
“以后就再也沒見過面？”
“還見過一次面。是在對質(zhì)的時候。當時，我已被剃去了頭發(fā)。他們指望我們互相揭發(fā)。我們沒那么做。”
他捏著煙蒂猶豫不決，不知道往哪兒擱。
“擱那兒，”卓婭指著主席位置那里一只亮煙煙的干凈煙灰缸。西天的浮云愈拉愈薄，嫩黃色的夕陽幾乎要整個兒脫落出D來。甚至奧列格那一向古板而執(zhí)拗的面孔在這夕陽的余輝里也顯得柔和了一些?！翱墒悄F(xiàn)在為什么不想找她呢？’津敗同情地問。“卓婭！”奧列格堅定地說，但突然停下來想了一想。“您能不能稍稍想像一下，如果一個姑娘長得挺標致，她在勞改營里會有什么遭遇？如果她在押解途中，沒被那些壞蛋輪奸，那么到了營里他們也來得及對她這樣干。到了營里的第一天晚上，營里的那些吃閑飯的寄生蟲、派工的淫根、管口糧的色鬼就會安排她洗澡，讓她被帶進澡堂時，光著身子從他們面前過。當場決定她歸誰。第二天早晨就會把建議告訴她：跟某某人一起住，活兒會在干凈、暖和的地方干。要是拒絕的話，他們就會設(shè)盡一切辦法讓她吃苦頭，非逼得她自己爬來求饒不可?！闭f到這里，奧列格閉上了眼睛?！八钕聛砹耍樌胤M了刑期。我不責怪她，我能夠理解。但…僅此而已。她也理解這一點?！?br/>
兩人陷入沉思。夕陽突破了薄云，放出全部光輝，整個世界頓時變得歡快而明亮。小花園里的樹木現(xiàn)出清晰的黑色輪廓，而這兒，房間里，天藍色的臺布和卓婭的金發(fā)也閃出了光彩。
“……我們的女同學之中有一個自殺了……還有一個活著……3個男同學已不在人世……兩個我不知道下落……”
他側(cè)向椅子的一邊，微微晃動身體，朗誦起詩來：
那場風暴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們的人所剩無幾……
暢敘友誼許多人缺席……
他就那么側(cè)身坐著，凝視著地板。他那蓬亂的頭發(fā)向各個方向翹起和撅出。它們每天需要兩次抹濕和撫平，否則就不可收拾。
此時他沉默不語，但卓婭想聽到的一切，都已經(jīng)聽到了。他被禁煙在流放地，但不是由于殺人；他沒結(jié)過婚，但不是因為品行不好；過了這么多年，他談到自己從前的未婚妻依然一往情深，看來這個人是會有真正的感情的。
他沉默不語，她也不說什么，只是眼睛時而看看繡花活兒，時而看看他。他身上盡管沒有什么稱得上美的地方，但此刻她也找不出特別丑的地方。對于疤痕是能夠習慣的。就像奶奶所說的那樣：“你需要的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而是一個好人?！苯?jīng)受過這樣的磨難之后還那么堅強和剛毅——這就是卓婭從他身上所明確感覺到的。這種經(jīng)過考驗的剛毅，她在自己所結(jié)識的男青年當中還沒有遇到過。
她一針針地繡著，忽然感覺到他投來打量的目光。
卓婭投去一瞥，但并沒抬起頭來。
他開始以極富表現(xiàn)力的語調(diào)朗誦，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她：
我該召喚誰呢？……
只因為我還活著，
我該跟誰來分享
這既悲又喜的歡樂？
“可你們不是已經(jīng)分享過了么！”卓婭悄聲說，眼睛和嘴唇在向他微笑。
她的嘴唇不像玫瑰，但似乎也不是涂了口紅。那是一種燃燒得不太熾烈的火焰的顏色，介于朱紅與橙黃之間。
黃色夕陽的柔光使他瘦削面龐的病態(tài)臉色有了生氣。在這溫暖的天地里，看來他死不了，他能活下去。
奧列格把腦袋一抖，像吉他歌手唱完了哀傷的歌要換唱快樂的歌似的：
“曖，卓英卡！您就徹底為我安排一個節(jié)日吧！這些白長衫讓我膩煩透了。我希望您給我看的不是護士，而是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要知道，在烏什一捷列克我是看不到城里姑娘的?！?br/>
“不過，我到哪兒去給您找一個漂亮的姑娘呢？”卓婭假意地說。
“只消您把白長衫脫去一會兒。再就是……走上那么幾步！”
他把扶手椅往后移動了一下，指了指在什么地方行走。
“可我是在上班呀，”她還沒有同意?！拔也荒茉谏习嗟臅r候…”
不知是關(guān)于陰暗的事情他們談得時間太長了呢，還是夕陽的余輝使房間里那么美好，總之卓婭感到了一股沖動，她心血來潮，覺得這是可以做的，而且一切都會挺好。
她把手中的繡花活兒扔到一旁，陡然離開椅子，站起身來，像個頑皮的小姑娘似的，而且已微微低著頭解鈕扣了；她那急匆匆的樣子，似乎表明不是打算走上幾步，而是準備跑上一會兒呢。
“您倒是扯呀！”她把一只胳膊伸給他，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手臂。他一扯——一只衣袖隨即脫下來了?！斑€有一只！”卓婭以一個舞蹈動作背朝他轉(zhuǎn)過身去，于是他又把她的另一只衣袖扯著脫下來了，白長衫也就順勢留在他的膝上，而卓婭便開始在房間里行走。她像時裝模特兒那么走——保持軀體適度的曲線，兩臂時而擺動，時而稍稍舉起。
她就這樣往前走了幾步，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停住不動——胳膊依然微微伸開。
奧列格把卓婭的白長衫抱在胸前，眼睛睜得很大，直盯著她。
“妙極了！”他甕聲甕氣地說?！鞍劝冉??！?br/>
就連在夕陽映照下藍得無比鮮艷的烏茲別克臺布，也在他心中觸發(fā)起昨天曾響起的那支有所發(fā)現(xiàn)和豁然開朗的曲調(diào)。種種放蕩、紛亂、低俗的凡人欲望又回到他的身上。在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顛沛流離、被剝奪一切而始終不屈的生活之后，這柔軟的家具、這舒適的房間又給他帶來了喜悅。他看著卓婭，并非無動于衷地欣賞她，而是有所圖，這就使他感到加倍的喜悅。要知道，半個月前他還是個垂死的病人！
卓婭自豪地窈動火焰色的嘴唇，仿佛還知道什么秘密似的，帶著既調(diào)皮又嚴肅的表情，向相反的方向走了過去，直走到窗前。這時她再一次向他轉(zhuǎn)過身來，像上回那樣站著不動。
他沒有站起來，還是坐著，但卻以小掃帚似的一頭黑發(fā)自下而上地向她湊近。
根據(jù)某些只能急會、不可言傳的跡象可以感覺得到卓婭身上有一種力——不是搬動柜子時所需要的那種力氣，而是另一種力，它要求對方以同樣的力加以接應。奧列格很高興，因為他覺得自己能夠接受這一挑戰(zhàn)，能夠跟她較量。
生活中的一切欲望和激情全都回到漸漸康復的軀體上了！一切都已復歸！
“卓——妞！”奧列格拖長了聲調(diào)說?！白俊ぃ∧鷮ψ约旱拿质窃鯓永斫獾哪?？”
“卓婭——這就是生命！”她認真地回答，像念標語口號。她喜歡作這樣的解釋。她兩手按在背后的窗臺上站在那里，整個身子微微側(cè)向一邊，重心移在一條腿上。奧列格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跟動物有沒有關(guān)系？有時候您沒感到自己跟動物祖先比較近似嗎？”
她笑了起來，以他的那種口吻說：
“我們大家都跟動物祖先有點相似。尋覓食物，喂養(yǎng)后代。難道這有什么不好？”
也許，她應該到此止步！然而，由于受到全神貫注的贊賞目光（這樣的目光，哪怕在每個星期六的舞會上都能輕易摟抱姑娘的城市青年那里，也是遇不到的）的激勵，她還進一步伸出兩手打著柜子，扭動著整個身子，像一般演唱流行的印度電影插曲那樣唱了起來：
“到——處——流浪！啊——到——處——流浪！”
但是奧列格突然臉色一沉，對她說：
“別唱了！別唱這支歌，卓婭?！?br/>
她即刻就擺出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好像剛才根本就沒唱過也沒扭過似的。
“這是《流浪者》里的插曲，”她說?！澳鷽]看過那部影片嗎？”
“看過。”
“是部很好的影片！我看過兩次！（其實她看過四次，但不知為什么她不好意思說。）您不喜歡那部片子嗎？您的遭遇豈不跟‘流浪者’是一樣的?！?br/>
“跟我的遭遇可不一樣，”奧列格皺起了眉頭。他沒恢復到先前那種開朗的表情，夕陽的黃光已不再使他感到溫暖，看得出，他畢竟還身體有病。
“但他也是從監(jiān)獄里回來的。他的全部生活同樣遭到了破壞?！?br/>
“統(tǒng)統(tǒng)是騙人的把戲。那是典型的強盜片。一群‘惡狠’?！?br/>
卓婭伸手去取白長衫。
奧列格站了起來，把衣服抖開，幫她穿上。
“您不喜歡他們？”卓婭點了點頭表示感謝，隨即開始扣上白長衫的鈕扣。
“我恨他們。”他的視線掠過卓婭，目光冷酷，下頜微微地動了動，樣子十分難看。“這是一些殘忍的野獸，是?？繝奚鼊e人過活的寄生蟲。我國大事宣傳了30年，說他們得到了重新改造，說他們是我們的‘社會近親’，可他們所奉行的原則是：如果你還沒被…值時他們所有的是罵人的話，而且極其難聽，大致是這么個意思：如果還沒打你，那你就老老實實地坐著，會輪到你的；如果是扒旁人的衣服，不是扒你的，那你就乖乖地坐著，會輪到你的。倒在地上的人，他們也要去踩，以此為樂，還厚顏無恥地用羅曼蒂克式的外套偽裝起來，而我們卻幫他們制造神話，甚至讓他們的這些歌曲在銀幕上一唱再唱。”
“制造什么神話？”卓婭望著他，仿佛請求原諒什么錯誤似的。
“這——100年也說不完。好吧，要是您愿意，我就說一個給您聽聽?！贝藭r他倆并排站在窗前。與自己的談話毫無聯(lián)系，奧列格不由分說地握住卓婭的臂肘，像開導小妹妹似地說?！氨I賊們總是以義俠大盜自居，吹噓他們不打劫窮人，不碰囚犯的圣杖——就是說，不搶獄中的基本口糧，而只是剝奪其余的東西?？墒?947年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的一座遞解犯人的監(jiān)獄里，我們一間牢房里連一只海貍也沒有——就是說，從任何人手中都沒有什么可搶的。盜賊幾乎占牢房人數(shù)的一半。他們餓得受不了了，于是就把所有的食糖、面包占為己有。而牢房里的人員組成相當有意思：一半是‘惡狠’，一半是日本人，而俄羅斯人只有我們兩個政治犯——我，還有一位是著名的極地飛行員，北冰洋上的島嶼至今還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本人卻在坐牢?！異汉荨瘋儐市牟】竦匕讶毡救撕臀覀?天的吃食全部搶去，一點也不留下。于是日本人商量好了（他們的話反正聽不懂），夜里悄沒聲兒地爬起來，拆下板鋪的木板，一邊喊‘班宰！’，一邊撲向‘惡狠’猛打！他們把這些強盜揍得多狠?。≌嬷档靡豢?！”
“你們也挨打了嗎？”
“干嗎打我們？我們又沒搶他們的面包。那天夜里我們保持中立，但心里在為日本人助威。第二天早晨，局面就恢復正常了：面包也好，食糖也好，我們又得到了規(guī)定的一份?？墒悄闱票O(jiān)獄當局采取了什么措施？他們把日本人從我們牢房抽走一半，而把沒挨過揍的‘惡狠’塞進來增援。這么一來，‘惡狼’們又揍日本人，因為他們在人數(shù)上占優(yōu)勢，又有刀子——他們什么都有。他們打得十分殘酷，往死里打。我和那位飛行員實在忍不住了，便站在日本人一邊?！?br/>
“反對俄羅斯人？”
奧列格把手從單妞的臂肘上移開，直了直腰。他輕輕擺了擺下頜：
“我不認為盜賊是俄羅斯人?！?br/>
奧列格抬起一只手，用指頭摸了一下從下巴順著腮頰的下緣延伸到脖子上的疤痕，仿佛要把它抹去：
“就在那里，我也被砍了一刀?！?/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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