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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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條橙 作者:(英)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著;王之光譯


  我暢快地睡了一晚,一點夢魔都沒有。早晨天氣晴朗,寒森森的,樓下傳來煎炸早餐的香氣。按常理,我費(fèi)了一些工夫才記起,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但我很快就明白過來了,心里感到一陣溫暖,一陣得到保護(hù)的安全感。我躺在床上,等待下面叫吃早飯;突然想起,應(yīng)該打聽一下這位如親娘一般保護(hù)我的善人的名字,所以我赤腳踮來踮去,尋找《發(fā)條橙》,上面一定寫著名字的,是他寫的嘛。臥室內(nèi)除了床鋪,一把椅子,一盞電燈,什么也沒有,所以我跑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間,在墻上看到了他的妻子,是放大的照片,我記起什么,一陣惡心,那里還有三兩個書架。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一本《發(fā)條橙》,書的背面,書脊上,寫著作者的名字——F.亞歷山大,上帝呀,我想道,他也叫亞歷克斯①啊。我翻了翻,身穿他的睡衣,赤著腳,卻一點不感到冷,整個屋子很暖和;不過,我看不出書是講什么的。它的寫作風(fēng)格似乎非常瘋狂,充斥著“哪”、“啊”之類的廢話,但大概的意思是,如今的人們都變成了機(jī)器,他們、你們、我、他,還有拍我的馬屁吧——外表卻分明是自然生長的水果。F.亞歷山大似乎認(rèn)為,我們都生長在上帝種植的世界果園中他稱之為世界之樹之上,我們的存在是因為上帝需要我們來解渴,愛的饑渴云云。弟兄們哪,我根本不喜歡這種噪音,奇怪,F(xiàn).亞歷山大是何等的瘋狂,也許是被喪妻之痛逼瘋的??墒谴丝?,他以精神健全者的嗓音叫我下樓吃飯,充滿了快樂。仁愛之心,所以敘事者鄙人下樓了。

  ① 亞歷克斯是亞歷山大的簡稱。

  “你睡得很久,”他說著,舀出白煮蛋,從烤架下取出烤焦的土司?!岸伎焓c了,我已經(jīng)起床多時了,干活呢。”

  “又寫新書了,先生?”我問。

  “不,不,現(xiàn)在不寫啦,”他說,我們很哥們地坐下,篤篤篤地嗑雞蛋,咔咔咔地咬焦土司,早上煮的大杯奶茶放在一邊?!拔以诮o各種各樣的人打電話?!?br/>
  “我以為你沒有電話的,”我說,一邊在用勺子舀雞蛋,沒有當(dāng)心說話內(nèi)容。

  “哦?”他問,就像用蛋勺子偷東西的機(jī)警動物一樣警覺了。“你為什么會認(rèn)為我沒有電話呢?”

  “沒啥,”我說,“沒啥,沒啥?!辈恢麑δ莻€遙遠(yuǎn)的前半夜的事記不記得了,我來到門口編造故事,說要打電話叫醫(yī)生,而他說沒有電話。他細(xì)細(xì)瞧我一眼,然后恢復(fù)了慈愛歡快的態(tài)度,把雞蛋舀起。他一邊吃,一邊說:

  “對,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對此案感興趣的人,你看,你會成為十分有力的武器,保證在下屆大選中,不讓邪惡的現(xiàn)政府連任。政府炫耀的一大功績是,近幾個月份來已經(jīng)整治了犯罪?!彼俅渭?xì)細(xì)看我,透過雞蛋的熱氣;我再次納悶,我擔(dān)心他是否在觀察,我在他一生中曾扮演過什么角色,可是,他說:“征召野蠻的小流氓加入警察隊伍,策劃耗損體力、摧殘意志的條件反射技術(shù)?!彼昧诉@么多的專有名詞,弟兄們,而且目光中充滿了瘋狂的神情,“我們以前見識過的,”他說,“在外國,針尖大的眼透過多大的風(fēng)啊,我們來不及摸清自己的處境,完整的極權(quán)主義國家機(jī)器就將應(yīng)運(yùn)而生了?!薄班】醒洌蔽蚁氲?,一邊拼命吃雞蛋,啃面包。我說:

  “我在這一切中起什么作用呢,先生?”

  他的臉上仍然是瘋狂的表情,說:“你是這種窮兇極惡的策劃的活見證。老百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必須看一看。”他從飯桌邊站起來,在廚房中踱來踱去,從水槽踱到儲藏室,大聲說話:“他們愿意自家子弟步你這個可憐的受害人的后塵嗎?政府難道不會擅自判定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并且誰想觸犯政府,就把誰的性命、膽量、意志統(tǒng)統(tǒng)抽干?”他平靜下來,卻沒有繼續(xù)去吃蛋?!拔覍懥艘黄恼?,今天早晨寫的,你還在睡覺呢。一兩天以后要登出來,附上你的不幸照片,你要簽上名,可憐的孩子,作為他們整治你的檔案。”我說:

  “你從這一切中能有什么收獲呢,先生?我是說,除了你所謂的文章帶來的稿費(fèi)花票子?我是說,你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對現(xiàn)政府?請允許我斗膽問一聲。

  他抓住桌邊,咬牙切齒他說,他的牙齒上全是骯臟的煙漬:“我們總得有人參加戰(zhàn)斗呀。偉大的自由傳統(tǒng)必須捍衛(wèi),我倒不是黨同伐異,哪里出現(xiàn)可恥行為,我就要設(shè)法加以清除。黨派名稱一錢不值,自由傳統(tǒng)高于一切。普通老百姓會不聞不問,沒錯。他們寧可出賣自由,來換取平靜的生活。正因為此,必須策動他們,策動啊——”說著,他拿起叉于,在墻上戳了兩三下,叉子彎曲了,便丟在地上。他十分慈愛他說:“好好吃,可憐的孩子,現(xiàn)代世界的受害人,”我清楚地看到,他開始忘乎所以了,“吃啊,吃啊。把我的蛋也一起吃了吧?!钡覇枺?br/>
  “我從這能有什么收獲呢?能治好一身的病癥嗎?能不能聆聽《合唱交響曲》,卻不再感到惡心呢?還能恢復(fù)正常生活嗎?先生,我的結(jié)局如何呢?”

  弟兄們,他看看我,好似以前沒有考慮過這個碴兒,不管怎樣,它跟“自由”之類的廢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見我說出那些,面露驚奇,似乎我為自己索要什么是自私的行為。他說:“哦,我說過,你是活見證,可憐的孩子,快把早飯吃光,再來看看我寫的東西,因為《每周號角》準(zhǔn)備讓你署名發(fā)表,不幸的受害人。”

  嗬,他所寫的東西十分冗長,催人淚下;我一邊看,一邊為那可憐的孩子難過。他訴說了自己的苦難,政府如何抽空了他的意志;為此,不讓腐敗邪惡的現(xiàn)政府繼續(xù)統(tǒng)治自己,是全體老百姓的職責(zé)。當(dāng)然,我意識到,這受苦受難的孩子就是敘事者鄙人pfF.“很好,”我說。“暢快。寫得蓋帽了,先生。”他盯著我說:

  “什么?”好像從沒聽過我說話似的。

  “噢,”我說,“那是我們納查奇話,青少年說的,先生。”接著他去廚房洗碗,留下我身穿借來的睡衣拖鞋,等待別人所安排的事情在我身上發(fā)生,因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主張了,弟兄們哪。

  偉大的F.亞歷山大還在廚房,門口便傳來丁零零聲,“噯,”他喊道,擦著手出來了,“是那些人吧,我去?!彼?yīng)門,放他們進(jìn)來,過道上一陣唧唧嘎嘎,哈羅,天氣糟糕,情況如何,然后他們迸了有壁爐,有書籍,和有我的控訴在內(nèi)文章的房間,來看望我,一見便“啊”個不停。共有三個人,F(xiàn).亞歷克斯把名字告訴了我。Z.多林是個喘息得厲害的煙鬼,嘴巴上叼著煙頭咳咳咳不停,煙灰噴了一身,并立刻用手不耐煩地?fù)廴?,他是個矮胖子,戴著寬邊大眼鏡。還有一個某·某·魯賓斯坦,高個,彬彬有禮,地道的紳士口吻,很老了,留蛋圓形山羊胡子,最后是D.B.達(dá)·庸?fàn)柾?,他動作快捷,身上發(fā)出濃烈的香水氣味。他們暢快地看了我一陣,對所見所聞感到喜出望外,多林說:

  “好啦,好啦。這孩子可以成為絕佳的工具的。說起來,他當(dāng)然最好能顯得更加病態(tài),更加難以理喻。一切為了事業(yè)嘛。無疑我們會想到辦法的?!?br/>
  我不喜歡難以理喻的說法,弟兄們,所以我說:“干什么呀,弟兄們?你們到底要為年輕的哥們想些什么花樣呢?”此時,F(xiàn).亞歷山大嗖地插話道:

  “奇怪,奇怪,那說話聲刺扎著我。我們以前接觸過,我確信無疑。”他凝眉沉思著。我得小心注意了,弟兄們哪。達(dá)·席爾瓦說:

  “主要是開群眾大會。在群眾大會上展覽你,效果肯定非同小可。當(dāng)然,報紙的觀點統(tǒng)統(tǒng)都對路了。切入點是一生就此毀掉。我們必須喚起民心,”他露出三十幾顆牙齒,黑臉白牙,看上去像老外。我說:

  “沒有人告訴我,我從中有什么收獲。監(jiān)獄里備受折磨,還被自己父母和骯臟傲慢的房客趕出家門,遭到老頭的毒打,被條子打個半死——我將如何結(jié)局?”魯賓斯坦說:

  “孩子,你會看到,黨是不會過河拆橋的。不會的,一切完結(jié)后,你會得到一點點讓你驚喜笑納的東西的。等著瞧吧?!?br/>
  “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大喊,“那就是要跟從前一樣,一切恢復(fù)正常健康,與真正的哥們玩點小樂趣,而不是與自封的哥們廝混,他們骨子里更加像叛徒。你們能做到嗎?有誰能恢復(fù)以前的我嗎?這就是我的要求,這就是我要知道的。”

  咳咳咳,多林咳道?!白杂墒聵I(yè)的烈士啊,”他說?!澳阌兴缪莸慕巧瑒e忘了。與此同時,我們會照料好你的?!彼_始撫摸我的左手,就像我是白癡,同時癡癡地傻笑。我大喊:

  “不準(zhǔn)把我當(dāng)做可以憑空使用的東西好了吧。我不是供你們糊弄的白癡,你們這些愚笨的雜種。普通的囚徒很愚笨,可我并不普通,并不是笨伯。聽見了嗎?”

  “笨伯,”F.亞歷山大若有所思地說?!氨坎?,丁姆。是哪里的名字嘛。笨伯?!?br/>
  “嗯?”我問。“丁姆跟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知道丁姆什么東西呢?”接著我說:“上帝保佑我們啊?!蔽也幌矚gF.亞歷山大的眼神。我沖向房門,準(zhǔn)備上樓取布拉提一走了之。

  “我簡直可以相信,”F.亞歷山大露出污損的牙齒,眼神瘋狂了,“但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阶髯C,如果是的,我就撕了他。上帝呀,我會撕開他,對對,我會的。”

  “好啦,”達(dá)·席爾瓦像安慰小狗一樣撫摸他的胸脯?!岸际沁^去的事啦,完全不搭界的人。我們必須幫助這個可憐的受害人,這是刻不容緩的事情,要記住‘未來’,記住我們的事業(yè)。”

  “我去取布拉提,”我站在樓梯根說,“也就是衣服,然后獨自離開。我是說,十分感謝大家,但我有自己的人生道路?!钡苄謧?,我非得火速離開此地不可。但多林說:

  “啊,不要走。朋友,我們有了你,就要留住你。你跟著我們,一切都會好的,你看著吧?!彼苌蟻碜プ∥业氖帧5苄謧?,此刻我想到了戰(zhàn)斗,但想到戰(zhàn)斗會使我癱倒、惡心,所以我光站著。隨后,我看見F.亞歷山大眼光中的瘋狂,便說:

  “隨你怎么說吧,我在你們手里呢。我們馬上開始吧,速戰(zhàn)速決,弟兄們?!蔽椰F(xiàn)在的打算是,盡快離開所謂“家”這個地方。我開始一點也不喜歡F.亞歷山大的目光了。

  “好的,”魯賓斯但說。“穿好衣服,我們馬上開始?!?br/>
  “丁姆笨伯笨伯,”F.亞歷山大低聲嘟噥著。“丁姆是誰?丁姆干什么的?”我迅速地跑上樓,兩秒鐘就穿戴好了。然后我跟著這三個人出去,上了汽車。魯賓斯但坐在我的一邊,多林咳咳咳坐在另一邊,達(dá)·席爾瓦開車,進(jìn)城來到離我原來的家不遠(yuǎn)的公寓樓群?!昂⒆?,出來吧,”多林說,咳嗽使嘴上叼的煙蒂像小火爐一樣燒得紅紅的?!澳憔桶仓迷谶@里?!蔽覀冏哌M(jìn)去,門廳墻上又是一幅“勞動尊嚴(yán)”,我們乘電梯上去,進(jìn)入一套公寓,就像城里所有公寓樓的所有公寓一樣的。很小很小的,兩個臥室,一個起居吃飯工作室,桌上放滿了書本、紙頭、墨水、瓶子之類,“這是你的新家,”達(dá)·席爾瓦說。“住下吧,孩子。吃的在食品柜里。睡衣在抽屜里,休息,休息,不安的心靈?!?br/>
  “???”我說,不大理解這一切。

  “好吧,”魯賓斯但衰老的聲音說。“我們要離開你了。工作必須做的。以后再來陪你。盡量忙你的吧?!?br/>
  “有件事,”多林咳嗽道。“你看到我們的亞歷山大朋友記憶里的折磨。是不是,萬一——?也就是說,你有沒有?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不會擴(kuò)散出去的?!?br/>
  “我已經(jīng)付出了,”我說。“上帝知道我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不僅為自己的行為,而且代那些自稱為哥們的雜種?!蔽腋械搅吮┝?,所以一陣惡心?!拔乙梢幌?,”我說?!拔医?jīng)歷了可怕可怕的時光?!?br/>
  “是啊,”達(dá)·席爾瓦說,露出了全部三十顆牙齒?!澳闾上掳?,”

  他們離我而去了,弟兄們。他們?nèi)ジ勺约旱氖铝耍蚁胧顷P(guān)于政治之類的廢話吧。我躺在床上,孤單單的,一切是那么靜悄悄。我的鞋子踢掉了,領(lǐng)帶松開著,一片迷茫,不知道前途是什么樣子。格利佛里掠過各種各樣的圖片,是在學(xué)校和國監(jiān)里所遇到的各色人等,還有所發(fā)生的各種事情;在茫茫大千世界之中,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隨后,我就迷迷糊糊地打瞌睡了。

  我醒來時,可以聽到墻上傳出音樂聲,非常響亮,是它把我拖出了那點點障睡。那是我十分熟悉的交響樂,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欣賞過了。它是丹麥人奧托·斯卡德里克的《第三交響曲》,是響亮狂熱的作品,特別是第一樂章,正在放的就是這一章,我興致勃勃、快樂地聽了兩秒鐘,接著疼痛和惡心排山倒海地壓過來,我的肚子深處開始呻吟。就這樣,當(dāng)初這么熱愛音樂的我爬下了床,一邊哎喲哎喲地喊叫,接著嘭嘭嘭地敲墻,一邊喊道:“停下,停下,關(guān)掉!”但音樂照放不誤,而且顯得更響亮了。我向墻上擊拳,直到骨節(jié)全都是紅紅血和撕脫的皮,喊叫喊叫啊,但音樂沒有停止。然后我想,我得逃出去,于是踉踉蹌蹌地出了小臥室,沖向公寓的前門,但門反鎖上了,根本出不去。與此同時,音樂越來越響亮,好像有意折磨我似的,弟兄們哪。于是,我把手指深深地插入耳朵,可長號和銅鼓聲透過手指來還是很響。我再次喊叫,讓他們停止,捶打著墻壁,但毫無作用?!鞍?,我怎么辦呢?”我獨自哭泣著?!吧系郾S游野??!蔽姨弁炊鴲盒牡貪M公寓摸索,試圖把音樂關(guān)掉,呻吟似乎是發(fā)自腹中深處。此刻,在起居室桌上那堆書本、紙頭上面,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即圖書館里的老頭們、假扮成警察的丁姆和比利仔沒讓我做成的事情,也就是干掉自己,一死了之,永遠(yuǎn)離開這邪惡兇殘的世界。我看到,一份傳單封面有“死”字,盡管是《政府去死吧》。就像命中注定一樣,另一份小傳單的封面有一扇打開的窗戶,說:“打開窗戶放進(jìn)新鮮空氣、新鮮觀念、新鮮的生活方式?!蔽抑懒?,它告訴我,跳窗可以結(jié)束一切,也許會有一時的疼痛,然后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長眠。

  音樂仍在透過墻壁,把銅管樂、鼓樂、小提琴從數(shù)里外灌上來,我臥室的窗戶打開著,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與下面的汽車、行人距離很遠(yuǎn)。我向世界喊道:“再見,再見,愿上帝原諒你們毀掉了一個生命。”我爬上窗臺,音樂在左邊轟鳴;我閉上眼睛,面孔感到冷風(fēng),于是就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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