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停，”我不斷喊叫著?！瓣P(guān)掉啦，狗雜種們，我忍受不住啦?！钡诙螅衔?、下午，我竭盡全力迎合他們，在忻磨椅上笑瞇瞇地扮演爽快合作的孩子，任由著他們放映惡心的超級暴力鏡頭，眼睛被夾起而持久張開，一覽無余，身體、雙手、雙腳固定在椅子上，絲毫動彈不得?，F(xiàn)在逼迫我觀看的，倒是從前會認(rèn)為不太壞的東西，不過是三四個男孩洗劫商店，往口袋里塞葉子，同時戲弄開店的老太婆，打得她大聲尖叫，讓紅紅鮮血奔流出來。可是，格利佛里的跳動和轟隆轟隆轟隆聲、作嘔感、干已巴焦躁的口渴感，都比昨天嚴(yán)重得多?！班?，我受夠了！”我喊道?！安还桨?，臭淫棍們，”我掙扎著想擺脫椅子，根本不可能，簡直是粘在上面的。
“一等好，”布羅茲基大夫喊道，“你的表現(xiàn)真不錯。再來一次，我們就成功了?！?br/>
現(xiàn)在又來老掉牙的二戰(zhàn)故事了，影片上盡是斑點劃痕，看得出是德國兵拍的。開場是德國的鷹徽章和納粹旗幟，上面有所有學(xué)童喜歡畫Ｘ字，接著是高做而不可一世的德國軍官穿過彈坑和斷垣殘壁，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然后讓你看靠墻壁槍斃人，軍官下令開槍，可怕的裸尸橫陳于水溝中，滿眼的赤膊肋骨和瘦削白腿。接著有人被拖走，一邊還在遭到推搡，尖叫聲在伴音中是沒有的，上面只有音樂聲，弟兄們。此刻，我盡管痛苦不堪，惡心不已，卻注意到伴音中噼噼啪啪、嘭嘭嘭嘭作響的是什么音樂，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最后樂章啊，我隨即拼命喊叫，“停！停，討厭的臭淫棍。這是罪孽，一點沒錯，骯臟的、不可饒恕的罪孽，狗雜種！”他們并不立即停下，因為只有一兩分鐘時間就放完了——人們慘遭毒打，鮮血淋淋的，然后是更多的行刑隊，納粹旗幟，“完”。電燈點亮，布羅茲基大夫和布拉農(nóng)大夫站在我面前，布羅茲基大夫說：
“你所說的罪孽是指什么？”
“就是，”我十分惡心，說：“那樣濫用貝多芬，他可沒有傷害任何人的。貝多芬僅僅創(chuàng)作了音樂?！彪S后我萬分惡心，他們不得不拿來一個腰形的缽子。
“音樂，”布羅茲基大夫沉思著說?！澳阍瓉頍嶂砸魳返?。我自己是一竅不通。它是有用的感情提升劑，這我是知道的。好啊，好啊。你看怎么樣，布拉農(nóng)？”
“這是無可奈何的，”布拉農(nóng)大夫說，“人人都?xì)⒙咀约核鶡釔鄣臇|西，正如詩人囚犯所說的。也許這就是懲罰要素，典獄長應(yīng)該滿意了?！?br/>
“給點喝的吧，”我說，“看在上帝的分上。”
“給他解開，”布羅茲基大夫命令道?！敖o他一玻璃缸的冰水?！辈肯聜冃袆悠饋?，不久我就喝上了一加侖一加侖的冰水，弟兄們哪，就像進(jìn)了天堂，布羅茲基大夫說：
“你看上去夠聰明的，似乎也不是沒有審美趣味的，天性恰好賦有這種暴力玩意兒，是不是？暴力和盜竊，盜竊是暴力的一個方面?！蔽乙痪湓捯膊徽f，仍然感到惡心，但現(xiàn)在好點了。這一天糟糕透了?！昂昧耍犞?，”布羅茲基大夫說，“你以為這是怎么完成的？告訴我，你認(rèn)為我們對你做了什么呢？”
“你們使我感到惡心，看了你們放的骯臟變態(tài)電影，我就感到惡心。但其實也不是電影在起作用啊，只是我覺得，如果你們停止放電影，我就會停止惡心的?！?br/>
“對，”布羅茲基大夫說?！斑@就是聯(lián)想，是世上最古老的教育方法，是什么才真正使你感到惡心的呢？”
“來自我格利佛和軀體內(nèi)的這種骯臟淫惡的東西呀，”我說，“就是它?！?br/>
“奇了，”布羅茲基大夫微笑著說，“部落方言。你知道它的詞源嗎，布拉農(nóng)？”
“零零星星的押韻俚語，”布拉農(nóng)大夫答道，他已經(jīng)不那么顯得像朋友啦?！斑€有一點吉卜賽話。但詞很大多數(shù)是斯拉夫語系的。赤色宣傳。下意識的滲透?！?br/>
“好吧，好吧，好吧，”布羅茲基大夫說，很不耐煩，不再感興趣了?！斑觯彼麑ξ艺f，“不是電線的原因。跟捆在你身上的東西無關(guān)。那只是測量你的反應(yīng)用的。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此刻醒悟了，當(dāng)然嘍，真是個大傻瓜，沒有注意到是手臂上的皮下注射呀，“噢，”我喊道，“噢，現(xiàn)在我明白了。骯臟的狗屎惡作劇，是背信棄義，操你的，你們休想再得逞了?！?br/>
“很高興，你提出了異議，”布羅茲基大夫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把它弄清楚了。我們可以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把路氏發(fā)明的這種物質(zhì)送迸你的體內(nèi)。比如口服。不過皮下法是最佳的，請不要對抗。對抗是沒有意義的。你不可能戰(zhàn)勝我們的?！?br/>
“臭雜種，”我啜泣著說?！拔覍Τ壉┝χ惖墓肥旱篃o可奈何，我甘心忍受的。但是對于音樂卻不公平。我聽到可愛的貝多芬、韓德爾等人的音樂感到惡心，就不公平啦。這一切表明，你們是一批丑惡的雜種，我永遠(yuǎn)不會饒恕你們的，淫棍?！?br/>
他倆顯得若有所思。后來，布羅茲基大夫說：“設(shè)定界限總是困難的。世界是一體的，人生是一體的。最最甜蜜、最最美好的活動也涉及一定程度的暴力——比如說愛的行為啦；比如說音樂啦。你必須碰碰運氣，孩子。選擇始終是你作出的。”這些話我沒有全懂，但此時我說：
“你們不必再搞下去了，長官?！蔽医苹卣{(diào)整了態(tài)度。“你們已經(jīng)向我證明，所有這些打斗、超級暴力、殺戮是錯的錯的，大錯特錯的。我已經(jīng)受到了教訓(xùn)，長官們，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以前所不明白的東西。我痊愈了，贊美上帝。”我以神圣的方式把眼睛抬向天花板，但兩個大夫悲哀地?fù)u搖格利佛，布羅茲基大夫說：
“你還沒有痊愈呢。還有許多事要做的，只有當(dāng)你的身體像見到毒蛇一樣對暴力產(chǎn)生迅捷而強烈的反應(yīng)，不需要我們進(jìn)一步幫助，不用藥物，只有那時——”我說：
“可是，長官，長官們，我明白那樣是錯了。錯就錯在它反社會，因為地球上人人都有生存的權(quán)利，幸福生活不能伴有毒打、推搡、刀刺。我學(xué)會了很多，真的很多?！钡剂_茲基大夫聽了大笑一陣，露出全副白牙，說：
“理性時代的異端邪說，”還有一些諸如此類的話，“我明白什么是對的，并加以稱許，但錯的東西要照做不誤。不不，孩子，你必須把一切交給我們。而且要愉快從事。很快就會圓滿結(jié)束的，不消兩個禮拜，你就獲得自由啦?！彪S后他拍拍我的肩膀。
不消兩個禮拜，弟兄們、朋友們哪，它長久得就像人生一世似的，就像從世界首日到世界末日。不減刑服完國監(jiān)的十四年徒刑，也根本不能和它相提并論，天天都是老一套。不過，與兩位大夫談心后四大，那姑娘拿著注射液過來時，我說：“哦，你不能，”一邊推開她的手，針筒掉在地上玎玲啪嗒一下。那是為了觀察他們怎么辦，他們呢，就讓手下四五個大個白大褂雜種把我摁在鋪位上，獰笑的面孔緊貼我的臉，推搡著我，隨后這護(hù)士小姐說：“你這邪惡頑皮的小魔鬼，”同時用另一管針筒猛刺我的手臂，殘酷地把這物質(zhì)噴進(jìn)去。最后，我精疲力竭了，同以前一樣被輪椅推到地獄般的電影院。
每天，電影都是大同小異，全是拳打腳踢，紅紅鮮血從面孔和身體上滴下，濺得滿鏡頭都是。通常是穿著納查奇時裝的獰笑著的男孩子，也有嘿嘿竊笑的日本折磨者，或者兇殘的納粹踢人者和射擊手。日復(fù)一日，惡心、頭痛、牙痛，厲害厲害的口渴，生不如死的感覺正在變本加厲。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試圖通過掉頭撞墻，一撞撞到不省人事，來擊敗這些雜種，可是結(jié)局卻是，看到這種暴力頗像電影中的暴力，我感到惡心，所以反而精疲力竭，聽?wèi){他們打針，照樣推走了事。
后來有一天早晨，我醒來，吃完了早餐，咽下雞蛋、土司、果醬、熱氣騰騰的奶茶之后，突然想到：“現(xiàn)在不會太久了?？隙ǚ浅＝咏Y(jié)束時間了。我已經(jīng)吃盡苦中苦，也就不再有什么苦可受了?！蔽业妊降?，等女護(hù)士拿針筒進(jìn)來，而她卻沒有來。出現(xiàn)的是白大褂下手，他說：
“老朋友，今天我們準(zhǔn)備讓你走著去。”
“走著去？”我問?！叭ツ睦?？”
“老地方，”他說?！笆前?，是啊，不要這么吃驚嘛。你要步行去看電影，當(dāng)然由我陪著的。不要再坐輪椅了。”
“可是，”我說，“可怕的晨間注射怎么辦？”我對此真的非常意外，他們是多么熱衷于把所謂的路氏物質(zhì)注人我體內(nèi)啊?！安挥迷僭谖铱蓱z痛苦的手臂上注射那可怕又惡心的物質(zhì)啦？”
“結(jié)束了，”這家伙笑笑。“永遠(yuǎn)永遠(yuǎn)阿門。你現(xiàn)在可以獨立自主了，孩子，步行去恐怖之所。但身體還要扎牢，強制觀看。來吧，小老虎?！蔽抑坏门祥L袍，踏著拖鞋，穿過走廊，去那電影院。
弟兄們哪，這次我不但分外惡心，而且格外迷惑。老套套又來了，那些個超級暴力，人們被打得格利佛開花，鮮血淋漓的姑娘尖聲求饒，這是私下的個別戲弄和作惡；另外有戰(zhàn)俘營、猶太人、灰蒙蒙的外國街道上充斥著坦克、軍裝，人們在摧折一切的槍聲中應(yīng)聲倒下，這是一般社會的暴力。這次我感到惡心、口渴、疼痛，除了被迫看電影，就什么也不能怪罪了；我眼睛仍然夾住張開，腳和軀體還綁在椅子上，但身體和格利佛上的電線之類全部撤去了。所以，除了正在觀看的電影，還有什么在對我起作用呢？當(dāng)然，除非這路氏物質(zhì)變成了疫苗，在我的血管里游大，一看到超級暴力，總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阿門地使我感到惡心。于是，我張大嘴已哇哇哭起來，眼淚就像天賜的銀色流動露珠，掩住了強迫我觀看的東西。但這些白大褂雜種很快拿來了手帕，擦去淚水說：“好啦好啦，都是些哭哭啼啼的小鬼頭?！崩咸滋子謥砹?，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眼前，德國兵在驅(qū)趕，猶太人在哀乞哭泣，男女老少都要進(jìn)毒氣室等候斃命，我不得不再次哇哇哇哭開了，他們就過來擦干眼淚，動作神速，不容我錯過正在放映的一點點內(nèi)容。這是極可怕又恐懼的一大，弟兄們，惟一的朋友們哪。
我吃完晚飯，肚子里塞飽了肥膩的羊肉濃湯、水果餡餅、冰淇淋，就躺在鋪位上獨自想心事：“該死該死該死，現(xiàn)在出去，可能還有機會的?！辈贿^我沒有武器。這地方不讓保存剃刀，隔大有一個禿頂胖子幫著刮胡子，早飯之前到床邊來刮，跟著兩個白大褂雜種，確保我很乖，不施暴。手指甲被剪掉，銼得光光的，免得抓傷人，我進(jìn)攻起來依然迅捷，但身體經(jīng)過軟化，比起當(dāng)初的自由日子來，顯得力不從心，徒有其表。于是，我下了床，跑到上鎖的門邊，暢快地猛擊門板，一邊大喊：“救命救命啊。我想吐，我快死了，大夫大夫大夫，快點吧。求你了。我要死了，要死了。救命。”喉嚨喊干了，疼痛得很，就是沒人來。后來才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有抱怨的聲音，我認(rèn)出是大天送吃的、陪我去受罪的那個白大褂。他嘟噥道：
“什么事？出什么事啦？你在里面搞什么惡作劇？”
“哦，我快死了，”我呻吟著?！芭?，側(cè)腹劇痛。是盲腸炎。喲——。”
“盲腸個屁，”這家伙嘟噥道；接著，我高興起來，因為聽到了鑰匙的咔咔聲，“如果你裝蒜，小朋友，那么我和朋友們會整夜對你拳打腳踢的?！比缓笏蜷_門，給我送來了一股有望奔向自由前途的香氣。他推開門，我躲在門后呢，只見他憑著走廊的燈光，迷惑地四下找我。于是，我舉起兩個拳頭，狠狠地砸他的頭頸。正在此刻，我發(fā)誓，我好像預(yù)見他倒地呻吟或者昏厥的慘狀，正當(dāng)我心中欣快升騰的一刻，身上的惡心感也忽如浪潮一般涌起，隨之感到一陣嚴(yán)重的恐懼，似乎自己真的要嗚呼哀哉了，我踉踉蹌蹌地靠近床鋪，呃哼呃哼呃哼呻吟著，那家伙并沒有穿白大褂，而是披著長睡袍，他把我心中的盤算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
“嘿，什么事都有個教訓(xùn)，是不是？可以說，是每時每刻都在學(xué)習(xí)呀，來吧，小朋友，爬起來，打我呀。是我要你打的，真的。狠狠揍下巴呀。唉，我渴望挨揍，千真萬確的?！笨墒?，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靠在那里啜位，哇哇哇?！吧鐣遥边@家伙嘲笑道?！肮肥憾选！彼ё∥业乃骂i背，拖我起來，我已經(jīng)軟綿綿地癱倒了，他掄起右臂甩過來，我的面孔干凈吃了一記者拳。他說，“這是為了把我騙出被窩，小畜生?！彼锣锣麓甏觌p手走掉了。鑰匙在鎖眼里咔咔轉(zhuǎn)動。
弟兄們，此刻我要到夢鄉(xiāng)去躲避的，是那種可怕而錯亂的感覺，即挨打比打人更好。假如那家伙沒走掉，我倒會把另一邊面孔也湊過去的。
“一等好，”布羅茲基大夫喊道，“你的表現(xiàn)真不錯。再來一次，我們就成功了?！?br/>
現(xiàn)在又來老掉牙的二戰(zhàn)故事了，影片上盡是斑點劃痕，看得出是德國兵拍的。開場是德國的鷹徽章和納粹旗幟，上面有所有學(xué)童喜歡畫Ｘ字，接著是高做而不可一世的德國軍官穿過彈坑和斷垣殘壁，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然后讓你看靠墻壁槍斃人，軍官下令開槍，可怕的裸尸橫陳于水溝中，滿眼的赤膊肋骨和瘦削白腿。接著有人被拖走，一邊還在遭到推搡，尖叫聲在伴音中是沒有的，上面只有音樂聲，弟兄們。此刻，我盡管痛苦不堪，惡心不已，卻注意到伴音中噼噼啪啪、嘭嘭嘭嘭作響的是什么音樂，是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最后樂章啊，我隨即拼命喊叫，“停！停，討厭的臭淫棍。這是罪孽，一點沒錯，骯臟的、不可饒恕的罪孽，狗雜種！”他們并不立即停下，因為只有一兩分鐘時間就放完了——人們慘遭毒打，鮮血淋淋的，然后是更多的行刑隊，納粹旗幟，“完”。電燈點亮，布羅茲基大夫和布拉農(nóng)大夫站在我面前，布羅茲基大夫說：
“你所說的罪孽是指什么？”
“就是，”我十分惡心，說：“那樣濫用貝多芬，他可沒有傷害任何人的。貝多芬僅僅創(chuàng)作了音樂?！彪S后我萬分惡心，他們不得不拿來一個腰形的缽子。
“音樂，”布羅茲基大夫沉思著說?！澳阍瓉頍嶂砸魳返?。我自己是一竅不通。它是有用的感情提升劑，這我是知道的。好啊，好啊。你看怎么樣，布拉農(nóng)？”
“這是無可奈何的，”布拉農(nóng)大夫說，“人人都?xì)⒙咀约核鶡釔鄣臇|西，正如詩人囚犯所說的。也許這就是懲罰要素，典獄長應(yīng)該滿意了?！?br/>
“給點喝的吧，”我說，“看在上帝的分上。”
“給他解開，”布羅茲基大夫命令道?！敖o他一玻璃缸的冰水?！辈肯聜冃袆悠饋?，不久我就喝上了一加侖一加侖的冰水，弟兄們哪，就像進(jìn)了天堂，布羅茲基大夫說：
“你看上去夠聰明的，似乎也不是沒有審美趣味的，天性恰好賦有這種暴力玩意兒，是不是？暴力和盜竊，盜竊是暴力的一個方面?！蔽乙痪湓捯膊徽f，仍然感到惡心，但現(xiàn)在好點了。這一天糟糕透了?！昂昧耍犞?，”布羅茲基大夫說，“你以為這是怎么完成的？告訴我，你認(rèn)為我們對你做了什么呢？”
“你們使我感到惡心，看了你們放的骯臟變態(tài)電影，我就感到惡心。但其實也不是電影在起作用啊，只是我覺得，如果你們停止放電影，我就會停止惡心的?！?br/>
“對，”布羅茲基大夫說?！斑@就是聯(lián)想，是世上最古老的教育方法，是什么才真正使你感到惡心的呢？”
“來自我格利佛和軀體內(nèi)的這種骯臟淫惡的東西呀，”我說，“就是它?！?br/>
“奇了，”布羅茲基大夫微笑著說，“部落方言。你知道它的詞源嗎，布拉農(nóng)？”
“零零星星的押韻俚語，”布拉農(nóng)大夫答道，他已經(jīng)不那么顯得像朋友啦?！斑€有一點吉卜賽話。但詞很大多數(shù)是斯拉夫語系的。赤色宣傳。下意識的滲透?！?br/>
“好吧，好吧，好吧，”布羅茲基大夫說，很不耐煩，不再感興趣了?！斑觯彼麑ξ艺f，“不是電線的原因。跟捆在你身上的東西無關(guān)。那只是測量你的反應(yīng)用的。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此刻醒悟了，當(dāng)然嘍，真是個大傻瓜，沒有注意到是手臂上的皮下注射呀，“噢，”我喊道，“噢，現(xiàn)在我明白了。骯臟的狗屎惡作劇，是背信棄義，操你的，你們休想再得逞了?！?br/>
“很高興，你提出了異議，”布羅茲基大夫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把它弄清楚了。我們可以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把路氏發(fā)明的這種物質(zhì)送迸你的體內(nèi)。比如口服。不過皮下法是最佳的，請不要對抗。對抗是沒有意義的。你不可能戰(zhàn)勝我們的?！?br/>
“臭雜種，”我啜泣著說?！拔覍Τ壉┝χ惖墓肥旱篃o可奈何，我甘心忍受的。但是對于音樂卻不公平。我聽到可愛的貝多芬、韓德爾等人的音樂感到惡心，就不公平啦。這一切表明，你們是一批丑惡的雜種，我永遠(yuǎn)不會饒恕你們的，淫棍?！?br/>
他倆顯得若有所思。后來，布羅茲基大夫說：“設(shè)定界限總是困難的。世界是一體的，人生是一體的。最最甜蜜、最最美好的活動也涉及一定程度的暴力——比如說愛的行為啦；比如說音樂啦。你必須碰碰運氣，孩子。選擇始終是你作出的。”這些話我沒有全懂，但此時我說：
“你們不必再搞下去了，長官?！蔽医苹卣{(diào)整了態(tài)度。“你們已經(jīng)向我證明，所有這些打斗、超級暴力、殺戮是錯的錯的，大錯特錯的。我已經(jīng)受到了教訓(xùn)，長官們，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以前所不明白的東西。我痊愈了，贊美上帝。”我以神圣的方式把眼睛抬向天花板，但兩個大夫悲哀地?fù)u搖格利佛，布羅茲基大夫說：
“你還沒有痊愈呢。還有許多事要做的，只有當(dāng)你的身體像見到毒蛇一樣對暴力產(chǎn)生迅捷而強烈的反應(yīng)，不需要我們進(jìn)一步幫助，不用藥物，只有那時——”我說：
“可是，長官，長官們，我明白那樣是錯了。錯就錯在它反社會，因為地球上人人都有生存的權(quán)利，幸福生活不能伴有毒打、推搡、刀刺。我學(xué)會了很多，真的很多?！钡剂_茲基大夫聽了大笑一陣，露出全副白牙，說：
“理性時代的異端邪說，”還有一些諸如此類的話，“我明白什么是對的，并加以稱許，但錯的東西要照做不誤。不不，孩子，你必須把一切交給我們。而且要愉快從事。很快就會圓滿結(jié)束的，不消兩個禮拜，你就獲得自由啦?！彪S后他拍拍我的肩膀。
不消兩個禮拜，弟兄們、朋友們哪，它長久得就像人生一世似的，就像從世界首日到世界末日。不減刑服完國監(jiān)的十四年徒刑，也根本不能和它相提并論，天天都是老一套。不過，與兩位大夫談心后四大，那姑娘拿著注射液過來時，我說：“哦，你不能，”一邊推開她的手，針筒掉在地上玎玲啪嗒一下。那是為了觀察他們怎么辦，他們呢，就讓手下四五個大個白大褂雜種把我摁在鋪位上，獰笑的面孔緊貼我的臉，推搡著我，隨后這護(hù)士小姐說：“你這邪惡頑皮的小魔鬼，”同時用另一管針筒猛刺我的手臂，殘酷地把這物質(zhì)噴進(jìn)去。最后，我精疲力竭了，同以前一樣被輪椅推到地獄般的電影院。
每天，電影都是大同小異，全是拳打腳踢，紅紅鮮血從面孔和身體上滴下，濺得滿鏡頭都是。通常是穿著納查奇時裝的獰笑著的男孩子，也有嘿嘿竊笑的日本折磨者，或者兇殘的納粹踢人者和射擊手。日復(fù)一日，惡心、頭痛、牙痛，厲害厲害的口渴，生不如死的感覺正在變本加厲。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試圖通過掉頭撞墻，一撞撞到不省人事，來擊敗這些雜種，可是結(jié)局卻是，看到這種暴力頗像電影中的暴力，我感到惡心，所以反而精疲力竭，聽?wèi){他們打針，照樣推走了事。
后來有一天早晨，我醒來，吃完了早餐，咽下雞蛋、土司、果醬、熱氣騰騰的奶茶之后，突然想到：“現(xiàn)在不會太久了?？隙ǚ浅＝咏Y(jié)束時間了。我已經(jīng)吃盡苦中苦，也就不再有什么苦可受了?！蔽业妊降?，等女護(hù)士拿針筒進(jìn)來，而她卻沒有來。出現(xiàn)的是白大褂下手，他說：
“老朋友，今天我們準(zhǔn)備讓你走著去。”
“走著去？”我問?！叭ツ睦?？”
“老地方，”他說?！笆前?，是啊，不要這么吃驚嘛。你要步行去看電影，當(dāng)然由我陪著的。不要再坐輪椅了。”
“可是，”我說，“可怕的晨間注射怎么辦？”我對此真的非常意外，他們是多么熱衷于把所謂的路氏物質(zhì)注人我體內(nèi)啊?！安挥迷僭谖铱蓱z痛苦的手臂上注射那可怕又惡心的物質(zhì)啦？”
“結(jié)束了，”這家伙笑笑。“永遠(yuǎn)永遠(yuǎn)阿門。你現(xiàn)在可以獨立自主了，孩子，步行去恐怖之所。但身體還要扎牢，強制觀看。來吧，小老虎?！蔽抑坏门祥L袍，踏著拖鞋，穿過走廊，去那電影院。
弟兄們哪，這次我不但分外惡心，而且格外迷惑。老套套又來了，那些個超級暴力，人們被打得格利佛開花，鮮血淋漓的姑娘尖聲求饒，這是私下的個別戲弄和作惡；另外有戰(zhàn)俘營、猶太人、灰蒙蒙的外國街道上充斥著坦克、軍裝，人們在摧折一切的槍聲中應(yīng)聲倒下，這是一般社會的暴力。這次我感到惡心、口渴、疼痛，除了被迫看電影，就什么也不能怪罪了；我眼睛仍然夾住張開，腳和軀體還綁在椅子上，但身體和格利佛上的電線之類全部撤去了。所以，除了正在觀看的電影，還有什么在對我起作用呢？當(dāng)然，除非這路氏物質(zhì)變成了疫苗，在我的血管里游大，一看到超級暴力，總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阿門地使我感到惡心。于是，我張大嘴已哇哇哭起來，眼淚就像天賜的銀色流動露珠，掩住了強迫我觀看的東西。但這些白大褂雜種很快拿來了手帕，擦去淚水說：“好啦好啦，都是些哭哭啼啼的小鬼頭?！崩咸滋子謥砹?，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眼前，德國兵在驅(qū)趕，猶太人在哀乞哭泣，男女老少都要進(jìn)毒氣室等候斃命，我不得不再次哇哇哇哭開了，他們就過來擦干眼淚，動作神速，不容我錯過正在放映的一點點內(nèi)容。這是極可怕又恐懼的一大，弟兄們，惟一的朋友們哪。
我吃完晚飯，肚子里塞飽了肥膩的羊肉濃湯、水果餡餅、冰淇淋，就躺在鋪位上獨自想心事：“該死該死該死，現(xiàn)在出去，可能還有機會的?！辈贿^我沒有武器。這地方不讓保存剃刀，隔大有一個禿頂胖子幫著刮胡子，早飯之前到床邊來刮，跟著兩個白大褂雜種，確保我很乖，不施暴。手指甲被剪掉，銼得光光的，免得抓傷人，我進(jìn)攻起來依然迅捷，但身體經(jīng)過軟化，比起當(dāng)初的自由日子來，顯得力不從心，徒有其表。于是，我下了床，跑到上鎖的門邊，暢快地猛擊門板，一邊大喊：“救命救命啊。我想吐，我快死了，大夫大夫大夫，快點吧。求你了。我要死了，要死了。救命。”喉嚨喊干了，疼痛得很，就是沒人來。后來才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有抱怨的聲音，我認(rèn)出是大天送吃的、陪我去受罪的那個白大褂。他嘟噥道：
“什么事？出什么事啦？你在里面搞什么惡作劇？”
“哦，我快死了，”我呻吟著?！芭?，側(cè)腹劇痛。是盲腸炎。喲——。”
“盲腸個屁，”這家伙嘟噥道；接著，我高興起來，因為聽到了鑰匙的咔咔聲，“如果你裝蒜，小朋友，那么我和朋友們會整夜對你拳打腳踢的?！比缓笏蜷_門，給我送來了一股有望奔向自由前途的香氣。他推開門，我躲在門后呢，只見他憑著走廊的燈光，迷惑地四下找我。于是，我舉起兩個拳頭，狠狠地砸他的頭頸。正在此刻，我發(fā)誓，我好像預(yù)見他倒地呻吟或者昏厥的慘狀，正當(dāng)我心中欣快升騰的一刻，身上的惡心感也忽如浪潮一般涌起，隨之感到一陣嚴(yán)重的恐懼，似乎自己真的要嗚呼哀哉了，我踉踉蹌蹌地靠近床鋪，呃哼呃哼呃哼呻吟著，那家伙并沒有穿白大褂，而是披著長睡袍，他把我心中的盤算看得清清楚楚，脫口而出：
“嘿，什么事都有個教訓(xùn)，是不是？可以說，是每時每刻都在學(xué)習(xí)呀，來吧，小朋友，爬起來，打我呀。是我要你打的，真的。狠狠揍下巴呀。唉，我渴望挨揍，千真萬確的?！笨墒?，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靠在那里啜位，哇哇哇?！吧鐣遥边@家伙嘲笑道?！肮肥憾选！彼ё∥业乃骂i背，拖我起來，我已經(jīng)軟綿綿地癱倒了，他掄起右臂甩過來，我的面孔干凈吃了一記者拳。他說，“這是為了把我騙出被窩，小畜生?！彼锣锣麓甏觌p手走掉了。鑰匙在鎖眼里咔咔轉(zhuǎn)動。
弟兄們，此刻我要到夢鄉(xiāng)去躲避的，是那種可怕而錯亂的感覺，即挨打比打人更好。假如那家伙沒走掉，我倒會把另一邊面孔也湊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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