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勞動的外化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對勞動者來說，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
說，是不屬于他的本質(zhì)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勞動者只是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在勞動之內(nèi)則感到惘然若失。
——馬克思
《一八四四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1844）
我幸福的時光，
真象我所說的那樣純潔無瑕？
——丁尼生《悼亡友》（1850）
查爾斯心里想著身后那個神秘的女人，小心地在康芒嶺的叢林中穿行。他走了一英里多路，來到樹林的邊緣，同時也看到他下面不遠處有很長的一排茅屋。屋子的周圍有幾片草地，伸向懸崖。查爾斯從樹林里走出時剛巧看到一個男子從茅屋旁邊的牛欄里趕出一群牛。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喝一碗美味的冷牛奶。他早晨吃了兩塊松餅，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別的東西。特蘭特姨媽家的茶點和溫暖氣氛在召喚他。但是，那碗牛奶也在向他呼喊……而且牛奶近在咫尺。他走下一個陡峭的草坡，敲敲茅屋的后門。
開門的是一個木桶般粗壯的矮個子女人，胖胖的胳膊上沾滿了奶沫。行，要喝多少有多少。這地方的名字？牛奶房。因為這兒確實有牛奶房，所以這地方也就叫這個名字。查爾斯跟著她走進斜房頂?shù)奈葑?，這間屋子很長，是整幢茅屋的后半部分。屋里黑糊糊的，很是陰涼。地面上鋪著石板。屋子里全是熟乳酷的氣味。乳酷下面放著一排開水燙過的碗。三角木架上支著大銅鍋，鍋上面漂著金色的乳脂層。查爾斯這時想起從前聽說過這個地方，這里出產(chǎn)的乳酷和黃油在當?shù)睾苡行┟麣狻Ｌ靥m特姨媽說過這件事。查爾斯說出了這個牛奶女工的名字。那女人正從奶罐里舀出鮮牛奶，倒進一只藍白相間的瓷碗里，那碗跟他來之前所想象的一模一樣。那女人聽到查爾斯叫她的名字，便微笑著瞥了他一眼。他由生人變成了熟人。
查爾斯正在跟站在牛奶房外草地上的女人說著話兒，她的丈夫把牛趕出去后回家來了。他是個禿頂?shù)拇蠛?，陰沉著臉，是位耶利米①。他嚴厲地瞪了妻子一眼，她慌忙停止嘮叨，進屋去照看銅鍋了。那丈夫顯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當查爾斯問他那碗甘美的牛奶值多少錢時，他回答得倒是挺快：一個便士！就是有年輕漂亮的維多得亞女王頭像的那種便士，現(xiàn)在偶爾在找零錢時還可以看到，只是因為用了一個多世紀，那漂亮的頭像已經(jīng)磨得面目全非了。查爾斯付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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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资腔浇獭妒ソ?jīng)》中的人物，是公元前六、七世紀的預言家，悲觀主義者。
查爾斯打算回到原來走的那條路，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動身，便看到一個黑色人影從兩個男子上方的樹林里走出來。就是那個姑娘。她望了望下面兩個人，繼續(xù)向萊姆鎮(zhèn)走去。查爾斯轉(zhuǎn)身看了看那個牛奶工，發(fā)現(xiàn)他厭惡地瞪著上面那個人影。
“你認得那位小姐嗎？”
“認得。”
“她常走這條道么？”
“常走?！迸Ｄ坦み€在瞪著眼。過了一會兒，他說：“她算不上小姐。她是法國中尉的強（娼）婦。”
查爾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弄清最后那個詞兒的意思。他生氣地瞪一下那個大胡子牛奶工。他是個衛(wèi)理公會教徒，喜歡有啥說啥，特別那個“啥”是關(guān)于別人罪過的事，他講過來就更起勁兒。查爾斯覺得這個人是萊姆鎮(zhèn)流言蜚語的化身。對那個在草叢中睡著的女人，他可以相信別人說的許多事情，但要說她是娼婦，就是掉了腦袋他也不會相信。
很快，他自己也走在回萊姆鎮(zhèn)的馬車道上了。樹林之間兩條白堊車轍向內(nèi)陸延伸著，一排高大的樹木半遮著大海，前頭走著那個穿著黑衣服、已經(jīng)戴上帽子的姑娘。她走得不算快，穩(wěn)穩(wěn)當當，沒有女性矯揉造作之感，倒象是個慣于長距離走路的人。查爾斯加快步子趕了上去，走了一百碼光景來到她的身后。白堊地上有些燧石露了出來，她一定會聽見他帶釘子的皮靴踩在上面的聲響，但她沒有回頭。他看出她的大衣稍微長了一點，鞋后跟上粘著泥。他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記起了那個與他持有不同看法的牛奶工臉上的堅定表情，它驅(qū)使查爾斯非得見義勇為地走向前去，向她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要向那個可憐的女人表明，在她接觸的范圍內(nèi)，并非每個人都是粗野的。
“小姐！”
她轉(zhuǎn)過身，看到他脫掉帽子微笑著。她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雖然這種驚訝表情沒有特別之處，但她的面容卻給他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好象每次見到它后，他都不相信有這種感覺，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這張臉似乎既吸引他又拒絕他，他好象是在睡夢之中，既站著不動又一直在向后倒退。
“我得罪了您兩次。昨天我還不知道您是波爾蒂尼夫人的秘書，恐怕我跟您說話時很不禮貌。”
她望著地面?！皼]關(guān)系，先生?！?br/>
“剛才我看您好象是……其實我是擔心您是不是病了?！?br/>
她還是沒有看他，只是垂下頭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是否可以陪陪您，反正咱們走的是同一方向?！?br/>
她止住步子，但沒有轉(zhuǎn)身?！拔蚁矚g一個人走路?！?br/>
“是特蘭特夫人使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誰，先生?！?br/>
看到她膽怯地急忙插話，他笑了?！澳敲础?br/>
她驟然望著他的臉，膽怯之中帶著絕望的神色?！罢埿行泻?，讓我一個人走吧?！彼棺⌒?，鞠了一躬，向后退了兩步。但她沒有走，只是望著地面，過了半晌才說：
“請不要對任何人講您在這地方見到過我。”
隨后，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便真的轉(zhuǎn)身走了，那神色好象是說她知道自己的請求毫無用處，剛說出口就又懊悔了似的。查爾斯站在路中央，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逝去，留在他腦海中的唯一東西就是她的眼睛。她雙眼睛大得出奇，好象既能看透一切，也能忍受一切。而且，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他雖然沒意識到，但他從前見到過，那是布道人的一種目光。那雙眼睛里含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奇特力量，它們似乎在說：別靠近我，Noli me tanger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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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倮≌Z：禁止接觸。
查爾斯朝四周望了望，心里猜測著她為什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到這樹林里來過。樹林沒有什么過錯呀?；蛟S還有個男人？是來幽會？接著，他想起了關(guān)于她的傳說。
查爾斯最后來到布羅德街。他打算在回白獅旅館以前先去見見特蘭特夫人，告訴她，待他洗過澡、換上象樣的衣服后就立刻……
開門的是瑪麗。不過特蘭特夫人碰巧走過門廳——說實話，她是有意走到門廳來的。她堅持叫查爾斯不要客氣，再說，他的衣服挺好，不進來那不是故意推辭嗎？于是，瑪麗笑吟吟地接過查爾斯的木棍和挎包，把他帶到后面小客廳里。夕陽的余輝灑在小客廳上，里面躺著生病的歐內(nèi)斯蒂娜。她身上穿著胭脂紅和灰色的便服，模樣兒煞是好看。
“我簡直象個愛爾蘭海員被帶到女王的深閨里了?！辈闋査刮侵鴼W內(nèi)斯蒂娜的指尖，開玩笑地說。其實，他那親吻的姿勢說明他壓根兒不象個愛爾蘭海員。
她把手移開?！鞍涯憬裉烀繒r每刻做的事情都講講，不然你就甭想在這兒喝到一滴茶水?！?br/>
于是他便把碰到的每一件事講給她聽，但碰到那個女人的事是個例外，因為歐內(nèi)斯蒂娜已經(jīng)兩次表示過，她對法國中尉的女人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次是在防波堤上，一次是后來在午餐桌上。那一次，特蘭特姨媽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事講給查爾斯聽，內(nèi)容跟十二個月前萊姆鎮(zhèn)的牧師講給波爾蒂尼太太聽的差不多。歐內(nèi)斯蒂娜責備姨媽，怪她用如此乏味的瑣事煩擾查爾斯。那位可憐的女人常被數(shù)說成鄉(xiāng)巴姥，心里敏感得很，也就諾諾連聲，閉上了嘴。
查爾斯把帶給歐內(nèi)斯蒂娜的有菊花石印的化石拿了出來。她伸手去接，但沒有夠到。她想到查爾斯費了那么太勁兒才采來這些化石，對其他事情也就不計較了。不過隨后她又假裝生氣，怪他不該拿生命去冒險。
“安德克立夫崖是一片茫?；囊?，真叫人心醉。我從來沒想到英國有這么一個去處，它使我回想到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風光?！?br/>
“天哪，你這位老兄簡直是鬼迷心竅了?！睔W內(nèi)斯蒂娜叫道，“我說查爾斯，還是交待交待為好，你大概根本就沒有去敲打那可憐的巖石，是不是跟林中仙女調(diào)情去了？”
查爾斯感到很尷尬，嘿嘿一笑掩蓋了過去。他看看就要提起那個姑娘，以開玩笑的方式講講他是怎樣碰到她的，但又覺得這是一種背叛，不論對那姑娘的內(nèi)心痛苦還是對自己，都是一種背叛，所以他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輕描淡寫地來掩飾那兩次會見的情況，那他也只得撒謊，因此還是干脆不開口為妙。在這樣一間平凡的屋子里，沉默似乎也算不上不老實。
兩個星期以前，康芒嶺竟在波爾蒂尼夫人臉上激起了蔑視神色，認為它是索多姆和高馬拉①，其原因我還沒有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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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偎鞫嗄泛透唏R拉是死海邊的兩座古城。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這兩座相鄰之城的居民罪惡重大，上帝降火燒毀。
那地方離萊姆鎮(zhèn)最近，人們可以到那兒去走走而不會被發(fā)現(xiàn)，這就毋庸贅述了。重要的是，它在法律上有一段模糊不清、引起事端的漫長歷史。在圈地法制定以前，人們一直認為那是一片公地。后來，它一直被瓜分蠶食著，牛奶房占用的土地就是它的一部分，“牛奶房”這個名字就沿用下來。當時有一位紳士，住在安德克立夫崖后面的一所大房子里，他悄悄干起了“吞并領(lǐng)土”的勾當。這種勾當象歷史上類似的情況一樣，得到了他的社交同僚們的默許?？墒?，更加講究民主的萊姆鎮(zhèn)居民們卻拿起了武器——如果斧頭也算武器的話——反對這種勾當，因為那人貪得無厭，居然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墾植物園。結(jié)果官司打到上面，最后是雙方妥協(xié)：人們有權(quán)到那兒去玩，為數(shù)不多的樹木也沒遭到砍伐。但是公地再也不公了。
不過，當?shù)氐娜嗽诟星樯弦恢边€覺得康芒嶺是公共財產(chǎn)。同到其他地方比起來，偷獵者溜到那兒去打野雞和野兔時不大覺得有負罪感。最讓人吃驚的是，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那兒住著一伙吉卜賽人，帳篷扎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山谷里。至于他們已住了幾個月，誰也說不上來。那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趕走了?？墒撬麄冊谀莾鹤∵^這一事實，人們總是念念不忘。更復雜的是，那時附近村莊的一個孩子失蹤了。盡人皆知（恕我這樣說），吉卜賽人把她捉了去，扔在兔子窩里，吃光了肉后把骨頭埋了起來。吉卜賽人既然不是英國人，他們八成都是些吃人的生番。
另外，人們對康芒嶺指責最激列的是跟道德敗壞的臭名有關(guān)：到牛奶房去的馬車道以及再往前的那片樹木蔥翠的公地，雖然人們沒有正式使用農(nóng)民熟悉的“情人之路”這個名字，但它實際上已不言自明。那條小路每年夏天都吸引著不少情侶。情侶們到那兒去的借口自然是說去牛奶房喝碗牛奶。其實呢，那兒盡是僻靜誘人的小路，喝完牛好折轉(zhuǎn)來時，使可沿小路鉆進羊齒花和山楂樹叢中去了。
康芒嶺那地方象塊濃瘡一樣，實在糟糕得很，至今還殘存著一塊黑紫色的傷疤。古代（比莎士比亞還早）有一種傳統(tǒng)：在仲夏夜，年輕人拎著提燈，帶著一兩桶蘋果酒，請一位小提琴手跟他們一起，到那兒樹林中一塊叫“唐基格林”的草坪上，以跳集體舞來慶祝夏至。據(jù)說到半夜時分，雙人舞多了起來，而集體舞變得稀稀落落。一些更嚴肅的人說，實際上跳這兩種舞的人都很少，干別的事的倒大有人在。
只是到了最近，科學化的農(nóng)業(yè)才用粘液瘤這種辦法把那片草地永久地鏟除掉了，可是傳統(tǒng)本身卻把那地方跟性欲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很多年來，只有狐貍和獾仔才在仲夏夜到那塊草坪上去蹦蹦跳跳。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況卻不是這樣。
就在一年前，由波爾蒂尼夫人提議，一個婦女委員會還向當?shù)卣┘舆^壓力，要求在路口裝上門，圍上籬笆，將康芒嶺封閉?？墒歉用裰鞯囊庖娬剂松巷L。公眾去康芒嶺游玩的權(quán)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些議員甚至更加淫蕩，令人作嘔，居然認為到牛奶房走走不但無罪，還是一種娛樂，又說唐基格林草坪上的舞會只不過是每年一度的消遣而已。不過康芒嶺仍舊臭名昭著，只要正派的居民說上一句“康芒嶺之流的人”，就足以斷送一個小伙子或姑娘的一生。小伙子從此就成了迷戀淫欲的森林之神，姑娘也就成了灌木叢中的野雞。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弗爾利夫人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以后，莎拉傍晚散步歸來時發(fā)現(xiàn)，波爾蒂尼夫人正坐在那兒專門等著她呢。我用了“等著”兩字，其實用“瞪著”更為貼切。莎拉來到小客廳，準備讀《圣經(jī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好象面對著一個炮口。一看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隨時都會爆發(fā)，而且聲音還會振耳欲聾。
莎拉向房角讀經(jīng)臺上面放著暫時棄而不用的巨大“家庭”《圣經(jīng)》——這并非你想象中的普通的家庭《圣經(jīng)》，而是將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級趣味（例如《雅歌》①）剔除掉了的《圣經(jīng)》。她發(fā)現(xiàn)有點兒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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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础妒ソ?jīng)·舊約》中的“雅歌”，亦譯“所羅門歌”，共八章，都是婚姻與愛情的頌歌。%%%“出了什么事，波爾蒂尼太太？”
“事情還不小呢，”貌似女修道院院長的人說?！坝腥烁嬖V我一件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br/>
“跟我有關(guān)么？”
“怪我聽信了醫(yī)生的話。怪我沒有按照自己的常識行事?！?br/>
“我做什么事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瘋了。你是個狡猾的壞東西。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br/>
“我愿對著《圣經(jīng)》起誓——”
波爾蒂尼夫人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行！那是褻瀆神明！”
莎拉走過來，站到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指責我?！?br/>
波爾蒂尼夫人告訴了她。叫這位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莎拉看上去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請問，到康芒嶺走走，這何罪之有？”
“罪過，你，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去那種地方！”
“我說太太，那兒只不過是一大片樹林。”
“我比你清楚，知道那里常發(fā)生什么事，也知道什么樣的人常到那兒去。”
“沒有人常去，所以我才到那兒去——我想一個人獨自呆一會兒。”
“你敢跟我頂嘴，小姐？難道我不懂得自己說的是什么嗎？”
這里有兩個極簡單的事實：一是波爾蒂尼夫人從來沒有見過康芒嶺，即便是從老遠的地方也沒看見過，因為不論站在哪一條馬車道上，也不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是位鴉片老客——為了免得你以為我散布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她對鴉片一無所知。我們叫作“鴉片”的那種東西，她叫作“勞德酊”。當時有一位聰明的醫(yī)生，竟把它叫作“我們的勞德酊”，真是褻瀆神明①！在十九世紀，許多太太經(jīng)常飲用這種東西，飲用之多遠遠超出圣酒②。實際上，什么階層的婦女都喝，因為這種藥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幫助她們度過婦女們特有的漫漫長夜。總之，那東西跟我們時代的鎮(zhèn)靜劑差不多。至于波爾蒂尼夫人何以要飲用此種藥劑，我們則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點需要點明，正象柯勒律治③曾發(fā)現(xiàn)的那樣，勞德酊可以使人產(chǎn)生美妙生動的夢境。
我實在難以想象，這許多年來波爾蒂尼夫人在自己的頭腦里竟把康芒嶺勾畫得象博希④的畫那樣可怕。她看到每棵樹后都有誘人的妖怪，每片樹葉下都有法國式的墮落。我認為有一點說出來不會錯：即康芒嶺與她潛意識中所有那些骯臟的東西都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波爾蒂尼夫人咆哮過后，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改變了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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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谟⒄Z中，上帝（Lord）與勞德酊（Iaudanum）的開頭幾個字母的發(fā)音相同，醫(yī)生用諧音，讀成Lordanum，故曰褻瀆神明。
?、诨浇掏絺兣e行圣餐時喝的葡萄酒。
?、劭吕章芍危?772—1834），英國著名詩人，也是個鴉片老客。據(jù)傳說：有一天晚上，他抽鴉片之后昏昏欲睡，夢中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即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之一，《忽必烈汗》。
?、蹾·博希（1460—1516），荷蘭畫家。
“你太使我傷心了。”
“可我怎么知道呢？不允許我到海邊，我就不去唄。我要清靜，如此而已。這不能算罪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br/>
“難道你沒聽說過康芒嶺的事嗎？”
“象你所說的那樣——沒有。”
波爾蒂尼夫人聽后，眼里看著那憤怒的姑娘，心里感到有些窘迫。她記起來，莎拉到萊姆鎮(zhèn)的時間還不長，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嶺的壞名聲。
“那么好吧，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雇的傭人誰也不準到那種野雞才去的地方，誰也不準接近那個地方。你應當約束自己，到象樣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嗎？”
“是的，我必須在正經(jīng)的地方散步。”一陣可怕的沉默。波爾蒂尼夫人以為莎拉在諷刺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著眼皮，好象在自言自語。
“那么，不再扯這件蠢事兒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鄙÷曊f道：“我知道?！彪S后，她又加了一句：“謝謝您，太太?！?br/>
她沒有再說什么，翻開《圣經(jīng)》讀了波爾蒂尼夫人標出的那一節(jié)，就是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她選的那一節(jié)——《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節(jié)：“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莎拉讀起來調(diào)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動情。波爾蒂尼夫人坐在那兒，望著房間老遠地方的那個黑影。老太太象一尊異教徒偶像，板著鐵石般的無情面孔，對于面前的血腥祭品無動于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于誰看到，我實在無可奉告，大概是只貓頭鷹吧——莎拉站在黑暗臥室敞開著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靜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靜——那時還沒有電和電視，人們九點鐘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經(jīng)一點了，莎拉身穿睡衣，蓬松著頭發(fā)，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大海。遠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燈籠眨著昏暗的眼睛朝波特蘭岬方向移動著，那是一條船，正駛向法國的布雷波特港。莎拉看見了那一點燈光，但她并沒有再想什么。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會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掛滿了兩頰。她站在窗前并非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準備從窗口跳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描寫她在窗檻上搖搖欲墜，也不想描寫她向前擺動一下身子，隨后倒在自己臥室的破爛地毯上嗚咽啜泣。我們知道這件事發(fā)生兩個星期后她還活著。由此看來那一天她并沒有跳下去。我不想說她的啜泣、她的一陣陣淚水預示著她要采取極端行動。不，她的淚水直接來自環(huán)境的重壓，而不是內(nèi)心的激動情緒和苦惱——淚水象血從繃帶里滲出，緩緩向外流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么人？
她是從什么陰影中冒出來的？
首先，對勞動者來說，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
說，是不屬于他的本質(zhì)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勞動者只是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在勞動之內(nèi)則感到惘然若失。
——馬克思
《一八四四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1844）
我幸福的時光，
真象我所說的那樣純潔無瑕？
——丁尼生《悼亡友》（1850）
查爾斯心里想著身后那個神秘的女人，小心地在康芒嶺的叢林中穿行。他走了一英里多路，來到樹林的邊緣，同時也看到他下面不遠處有很長的一排茅屋。屋子的周圍有幾片草地，伸向懸崖。查爾斯從樹林里走出時剛巧看到一個男子從茅屋旁邊的牛欄里趕出一群牛。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喝一碗美味的冷牛奶。他早晨吃了兩塊松餅，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別的東西。特蘭特姨媽家的茶點和溫暖氣氛在召喚他。但是，那碗牛奶也在向他呼喊……而且牛奶近在咫尺。他走下一個陡峭的草坡，敲敲茅屋的后門。
開門的是一個木桶般粗壯的矮個子女人，胖胖的胳膊上沾滿了奶沫。行，要喝多少有多少。這地方的名字？牛奶房。因為這兒確實有牛奶房，所以這地方也就叫這個名字。查爾斯跟著她走進斜房頂?shù)奈葑?，這間屋子很長，是整幢茅屋的后半部分。屋里黑糊糊的，很是陰涼。地面上鋪著石板。屋子里全是熟乳酷的氣味。乳酷下面放著一排開水燙過的碗。三角木架上支著大銅鍋，鍋上面漂著金色的乳脂層。查爾斯這時想起從前聽說過這個地方，這里出產(chǎn)的乳酷和黃油在當?shù)睾苡行┟麣狻Ｌ靥m特姨媽說過這件事。查爾斯說出了這個牛奶女工的名字。那女人正從奶罐里舀出鮮牛奶，倒進一只藍白相間的瓷碗里，那碗跟他來之前所想象的一模一樣。那女人聽到查爾斯叫她的名字，便微笑著瞥了他一眼。他由生人變成了熟人。
查爾斯正在跟站在牛奶房外草地上的女人說著話兒，她的丈夫把牛趕出去后回家來了。他是個禿頂?shù)拇蠛?，陰沉著臉，是位耶利米①。他嚴厲地瞪了妻子一眼，她慌忙停止嘮叨，進屋去照看銅鍋了。那丈夫顯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當查爾斯問他那碗甘美的牛奶值多少錢時，他回答得倒是挺快：一個便士！就是有年輕漂亮的維多得亞女王頭像的那種便士，現(xiàn)在偶爾在找零錢時還可以看到，只是因為用了一個多世紀，那漂亮的頭像已經(jīng)磨得面目全非了。查爾斯付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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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资腔浇獭妒ソ?jīng)》中的人物，是公元前六、七世紀的預言家，悲觀主義者。
查爾斯打算回到原來走的那條路，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動身，便看到一個黑色人影從兩個男子上方的樹林里走出來。就是那個姑娘。她望了望下面兩個人，繼續(xù)向萊姆鎮(zhèn)走去。查爾斯轉(zhuǎn)身看了看那個牛奶工，發(fā)現(xiàn)他厭惡地瞪著上面那個人影。
“你認得那位小姐嗎？”
“認得。”
“她常走這條道么？”
“常走?！迸Ｄ坦み€在瞪著眼。過了一會兒，他說：“她算不上小姐。她是法國中尉的強（娼）婦。”
查爾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弄清最后那個詞兒的意思。他生氣地瞪一下那個大胡子牛奶工。他是個衛(wèi)理公會教徒，喜歡有啥說啥，特別那個“啥”是關(guān)于別人罪過的事，他講過來就更起勁兒。查爾斯覺得這個人是萊姆鎮(zhèn)流言蜚語的化身。對那個在草叢中睡著的女人，他可以相信別人說的許多事情，但要說她是娼婦，就是掉了腦袋他也不會相信。
很快，他自己也走在回萊姆鎮(zhèn)的馬車道上了。樹林之間兩條白堊車轍向內(nèi)陸延伸著，一排高大的樹木半遮著大海，前頭走著那個穿著黑衣服、已經(jīng)戴上帽子的姑娘。她走得不算快，穩(wěn)穩(wěn)當當，沒有女性矯揉造作之感，倒象是個慣于長距離走路的人。查爾斯加快步子趕了上去，走了一百碼光景來到她的身后。白堊地上有些燧石露了出來，她一定會聽見他帶釘子的皮靴踩在上面的聲響，但她沒有回頭。他看出她的大衣稍微長了一點，鞋后跟上粘著泥。他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記起了那個與他持有不同看法的牛奶工臉上的堅定表情，它驅(qū)使查爾斯非得見義勇為地走向前去，向她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他要向那個可憐的女人表明，在她接觸的范圍內(nèi)，并非每個人都是粗野的。
“小姐！”
她轉(zhuǎn)過身，看到他脫掉帽子微笑著。她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雖然這種驚訝表情沒有特別之處，但她的面容卻給他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好象每次見到它后，他都不相信有這種感覺，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這張臉似乎既吸引他又拒絕他，他好象是在睡夢之中，既站著不動又一直在向后倒退。
“我得罪了您兩次。昨天我還不知道您是波爾蒂尼夫人的秘書，恐怕我跟您說話時很不禮貌。”
她望著地面?！皼]關(guān)系，先生?！?br/>
“剛才我看您好象是……其實我是擔心您是不是病了?！?br/>
她還是沒有看他，只是垂下頭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是否可以陪陪您，反正咱們走的是同一方向?！?br/>
她止住步子，但沒有轉(zhuǎn)身?！拔蚁矚g一個人走路?！?br/>
“是特蘭特夫人使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誰，先生?！?br/>
看到她膽怯地急忙插話，他笑了?！澳敲础?br/>
她驟然望著他的臉，膽怯之中帶著絕望的神色?！罢埿行泻?，讓我一個人走吧?！彼棺⌒?，鞠了一躬，向后退了兩步。但她沒有走，只是望著地面，過了半晌才說：
“請不要對任何人講您在這地方見到過我。”
隨后，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便真的轉(zhuǎn)身走了，那神色好象是說她知道自己的請求毫無用處，剛說出口就又懊悔了似的。查爾斯站在路中央，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逝去，留在他腦海中的唯一東西就是她的眼睛。她雙眼睛大得出奇，好象既能看透一切，也能忍受一切。而且，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他雖然沒意識到，但他從前見到過，那是布道人的一種目光。那雙眼睛里含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奇特力量，它們似乎在說：別靠近我，Noli me tanger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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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倮≌Z：禁止接觸。
查爾斯朝四周望了望，心里猜測著她為什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到這樹林里來過。樹林沒有什么過錯呀?；蛟S還有個男人？是來幽會？接著，他想起了關(guān)于她的傳說。
查爾斯最后來到布羅德街。他打算在回白獅旅館以前先去見見特蘭特夫人，告訴她，待他洗過澡、換上象樣的衣服后就立刻……
開門的是瑪麗。不過特蘭特夫人碰巧走過門廳——說實話，她是有意走到門廳來的。她堅持叫查爾斯不要客氣，再說，他的衣服挺好，不進來那不是故意推辭嗎？于是，瑪麗笑吟吟地接過查爾斯的木棍和挎包，把他帶到后面小客廳里。夕陽的余輝灑在小客廳上，里面躺著生病的歐內(nèi)斯蒂娜。她身上穿著胭脂紅和灰色的便服，模樣兒煞是好看。
“我簡直象個愛爾蘭海員被帶到女王的深閨里了?！辈闋査刮侵鴼W內(nèi)斯蒂娜的指尖，開玩笑地說。其實，他那親吻的姿勢說明他壓根兒不象個愛爾蘭海員。
她把手移開?！鞍涯憬裉烀繒r每刻做的事情都講講，不然你就甭想在這兒喝到一滴茶水?！?br/>
于是他便把碰到的每一件事講給她聽，但碰到那個女人的事是個例外，因為歐內(nèi)斯蒂娜已經(jīng)兩次表示過，她對法國中尉的女人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次是在防波堤上，一次是后來在午餐桌上。那一次，特蘭特姨媽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事講給查爾斯聽，內(nèi)容跟十二個月前萊姆鎮(zhèn)的牧師講給波爾蒂尼太太聽的差不多。歐內(nèi)斯蒂娜責備姨媽，怪她用如此乏味的瑣事煩擾查爾斯。那位可憐的女人常被數(shù)說成鄉(xiāng)巴姥，心里敏感得很，也就諾諾連聲，閉上了嘴。
查爾斯把帶給歐內(nèi)斯蒂娜的有菊花石印的化石拿了出來。她伸手去接，但沒有夠到。她想到查爾斯費了那么太勁兒才采來這些化石，對其他事情也就不計較了。不過隨后她又假裝生氣，怪他不該拿生命去冒險。
“安德克立夫崖是一片茫?；囊?，真叫人心醉。我從來沒想到英國有這么一個去處，它使我回想到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風光?！?br/>
“天哪，你這位老兄簡直是鬼迷心竅了?！睔W內(nèi)斯蒂娜叫道，“我說查爾斯，還是交待交待為好，你大概根本就沒有去敲打那可憐的巖石，是不是跟林中仙女調(diào)情去了？”
查爾斯感到很尷尬，嘿嘿一笑掩蓋了過去。他看看就要提起那個姑娘，以開玩笑的方式講講他是怎樣碰到她的，但又覺得這是一種背叛，不論對那姑娘的內(nèi)心痛苦還是對自己，都是一種背叛，所以他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輕描淡寫地來掩飾那兩次會見的情況，那他也只得撒謊，因此還是干脆不開口為妙。在這樣一間平凡的屋子里，沉默似乎也算不上不老實。
兩個星期以前，康芒嶺竟在波爾蒂尼夫人臉上激起了蔑視神色，認為它是索多姆和高馬拉①，其原因我還沒有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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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偎鞫嗄泛透唏R拉是死海邊的兩座古城。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這兩座相鄰之城的居民罪惡重大，上帝降火燒毀。
那地方離萊姆鎮(zhèn)最近，人們可以到那兒去走走而不會被發(fā)現(xiàn)，這就毋庸贅述了。重要的是，它在法律上有一段模糊不清、引起事端的漫長歷史。在圈地法制定以前，人們一直認為那是一片公地。后來，它一直被瓜分蠶食著，牛奶房占用的土地就是它的一部分，“牛奶房”這個名字就沿用下來。當時有一位紳士，住在安德克立夫崖后面的一所大房子里，他悄悄干起了“吞并領(lǐng)土”的勾當。這種勾當象歷史上類似的情況一樣，得到了他的社交同僚們的默許?？墒?，更加講究民主的萊姆鎮(zhèn)居民們卻拿起了武器——如果斧頭也算武器的話——反對這種勾當，因為那人貪得無厭，居然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墾植物園。結(jié)果官司打到上面，最后是雙方妥協(xié)：人們有權(quán)到那兒去玩，為數(shù)不多的樹木也沒遭到砍伐。但是公地再也不公了。
不過，當?shù)氐娜嗽诟星樯弦恢边€覺得康芒嶺是公共財產(chǎn)。同到其他地方比起來，偷獵者溜到那兒去打野雞和野兔時不大覺得有負罪感。最讓人吃驚的是，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那兒住著一伙吉卜賽人，帳篷扎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山谷里。至于他們已住了幾個月，誰也說不上來。那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趕走了?？墒撬麄冊谀莾鹤∵^這一事實，人們總是念念不忘。更復雜的是，那時附近村莊的一個孩子失蹤了。盡人皆知（恕我這樣說），吉卜賽人把她捉了去，扔在兔子窩里，吃光了肉后把骨頭埋了起來。吉卜賽人既然不是英國人，他們八成都是些吃人的生番。
另外，人們對康芒嶺指責最激列的是跟道德敗壞的臭名有關(guān)：到牛奶房去的馬車道以及再往前的那片樹木蔥翠的公地，雖然人們沒有正式使用農(nóng)民熟悉的“情人之路”這個名字，但它實際上已不言自明。那條小路每年夏天都吸引著不少情侶。情侶們到那兒去的借口自然是說去牛奶房喝碗牛奶。其實呢，那兒盡是僻靜誘人的小路，喝完牛好折轉(zhuǎn)來時，使可沿小路鉆進羊齒花和山楂樹叢中去了。
康芒嶺那地方象塊濃瘡一樣，實在糟糕得很，至今還殘存著一塊黑紫色的傷疤。古代（比莎士比亞還早）有一種傳統(tǒng)：在仲夏夜，年輕人拎著提燈，帶著一兩桶蘋果酒，請一位小提琴手跟他們一起，到那兒樹林中一塊叫“唐基格林”的草坪上，以跳集體舞來慶祝夏至。據(jù)說到半夜時分，雙人舞多了起來，而集體舞變得稀稀落落。一些更嚴肅的人說，實際上跳這兩種舞的人都很少，干別的事的倒大有人在。
只是到了最近，科學化的農(nóng)業(yè)才用粘液瘤這種辦法把那片草地永久地鏟除掉了，可是傳統(tǒng)本身卻把那地方跟性欲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很多年來，只有狐貍和獾仔才在仲夏夜到那塊草坪上去蹦蹦跳跳。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況卻不是這樣。
就在一年前，由波爾蒂尼夫人提議，一個婦女委員會還向當?shù)卣┘舆^壓力，要求在路口裝上門，圍上籬笆，將康芒嶺封閉?？墒歉用裰鞯囊庖娬剂松巷L。公眾去康芒嶺游玩的權(quán)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些議員甚至更加淫蕩，令人作嘔，居然認為到牛奶房走走不但無罪，還是一種娛樂，又說唐基格林草坪上的舞會只不過是每年一度的消遣而已。不過康芒嶺仍舊臭名昭著，只要正派的居民說上一句“康芒嶺之流的人”，就足以斷送一個小伙子或姑娘的一生。小伙子從此就成了迷戀淫欲的森林之神，姑娘也就成了灌木叢中的野雞。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弗爾利夫人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以后，莎拉傍晚散步歸來時發(fā)現(xiàn)，波爾蒂尼夫人正坐在那兒專門等著她呢。我用了“等著”兩字，其實用“瞪著”更為貼切。莎拉來到小客廳，準備讀《圣經(jī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好象面對著一個炮口。一看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隨時都會爆發(fā)，而且聲音還會振耳欲聾。
莎拉向房角讀經(jīng)臺上面放著暫時棄而不用的巨大“家庭”《圣經(jīng)》——這并非你想象中的普通的家庭《圣經(jīng)》，而是將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級趣味（例如《雅歌》①）剔除掉了的《圣經(jīng)》。她發(fā)現(xiàn)有點兒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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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础妒ソ?jīng)·舊約》中的“雅歌”，亦譯“所羅門歌”，共八章，都是婚姻與愛情的頌歌。%%%“出了什么事，波爾蒂尼太太？”
“事情還不小呢，”貌似女修道院院長的人說?！坝腥烁嬖V我一件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br/>
“跟我有關(guān)么？”
“怪我聽信了醫(yī)生的話。怪我沒有按照自己的常識行事?！?br/>
“我做什么事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瘋了。你是個狡猾的壞東西。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br/>
“我愿對著《圣經(jīng)》起誓——”
波爾蒂尼夫人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行！那是褻瀆神明！”
莎拉走過來，站到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指責我?！?br/>
波爾蒂尼夫人告訴了她。叫這位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莎拉看上去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請問，到康芒嶺走走，這何罪之有？”
“罪過，你，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去那種地方！”
“我說太太，那兒只不過是一大片樹林。”
“我比你清楚，知道那里常發(fā)生什么事，也知道什么樣的人常到那兒去。”
“沒有人常去，所以我才到那兒去——我想一個人獨自呆一會兒。”
“你敢跟我頂嘴，小姐？難道我不懂得自己說的是什么嗎？”
這里有兩個極簡單的事實：一是波爾蒂尼夫人從來沒有見過康芒嶺，即便是從老遠的地方也沒看見過，因為不論站在哪一條馬車道上，也不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是位鴉片老客——為了免得你以為我散布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她對鴉片一無所知。我們叫作“鴉片”的那種東西，她叫作“勞德酊”。當時有一位聰明的醫(yī)生，竟把它叫作“我們的勞德酊”，真是褻瀆神明①！在十九世紀，許多太太經(jīng)常飲用這種東西，飲用之多遠遠超出圣酒②。實際上，什么階層的婦女都喝，因為這種藥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幫助她們度過婦女們特有的漫漫長夜。總之，那東西跟我們時代的鎮(zhèn)靜劑差不多。至于波爾蒂尼夫人何以要飲用此種藥劑，我們則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點需要點明，正象柯勒律治③曾發(fā)現(xiàn)的那樣，勞德酊可以使人產(chǎn)生美妙生動的夢境。
我實在難以想象，這許多年來波爾蒂尼夫人在自己的頭腦里竟把康芒嶺勾畫得象博希④的畫那樣可怕。她看到每棵樹后都有誘人的妖怪，每片樹葉下都有法國式的墮落。我認為有一點說出來不會錯：即康芒嶺與她潛意識中所有那些骯臟的東西都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
波爾蒂尼夫人咆哮過后，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改變了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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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谟⒄Z中，上帝（Lord）與勞德酊（Iaudanum）的開頭幾個字母的發(fā)音相同，醫(yī)生用諧音，讀成Lordanum，故曰褻瀆神明。
?、诨浇掏絺兣e行圣餐時喝的葡萄酒。
?、劭吕章芍危?772—1834），英國著名詩人，也是個鴉片老客。據(jù)傳說：有一天晚上，他抽鴉片之后昏昏欲睡，夢中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即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之一，《忽必烈汗》。
?、蹾·博希（1460—1516），荷蘭畫家。
“你太使我傷心了。”
“可我怎么知道呢？不允許我到海邊，我就不去唄。我要清靜，如此而已。這不能算罪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br/>
“難道你沒聽說過康芒嶺的事嗎？”
“象你所說的那樣——沒有。”
波爾蒂尼夫人聽后，眼里看著那憤怒的姑娘，心里感到有些窘迫。她記起來，莎拉到萊姆鎮(zhèn)的時間還不長，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嶺的壞名聲。
“那么好吧，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雇的傭人誰也不準到那種野雞才去的地方，誰也不準接近那個地方。你應當約束自己，到象樣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嗎？”
“是的，我必須在正經(jīng)的地方散步。”一陣可怕的沉默。波爾蒂尼夫人以為莎拉在諷刺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著眼皮，好象在自言自語。
“那么，不再扯這件蠢事兒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鄙÷曊f道：“我知道?！彪S后，她又加了一句：“謝謝您，太太?！?br/>
她沒有再說什么，翻開《圣經(jīng)》讀了波爾蒂尼夫人標出的那一節(jié)，就是她們第一次見面時她選的那一節(jié)——《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節(jié)：“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莎拉讀起來調(diào)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動情。波爾蒂尼夫人坐在那兒，望著房間老遠地方的那個黑影。老太太象一尊異教徒偶像，板著鐵石般的無情面孔，對于面前的血腥祭品無動于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于誰看到，我實在無可奉告，大概是只貓頭鷹吧——莎拉站在黑暗臥室敞開著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靜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靜——那時還沒有電和電視，人們九點鐘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經(jīng)一點了，莎拉身穿睡衣，蓬松著頭發(fā)，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大海。遠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燈籠眨著昏暗的眼睛朝波特蘭岬方向移動著，那是一條船，正駛向法國的布雷波特港。莎拉看見了那一點燈光，但她并沒有再想什么。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會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掛滿了兩頰。她站在窗前并非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準備從窗口跳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描寫她在窗檻上搖搖欲墜，也不想描寫她向前擺動一下身子，隨后倒在自己臥室的破爛地毯上嗚咽啜泣。我們知道這件事發(fā)生兩個星期后她還活著。由此看來那一天她并沒有跳下去。我不想說她的啜泣、她的一陣陣淚水預示著她要采取極端行動。不，她的淚水直接來自環(huán)境的重壓，而不是內(nèi)心的激動情緒和苦惱——淚水象血從繃帶里滲出，緩緩向外流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么人？
她是從什么陰影中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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