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章 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與明朝的衰落 世宗的新政與內閣的演變 (一)世宗的革故鼎新

中國通史 作者:范文瀾 撰


  第二章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與明朝的衰落 第一節(jié)世宗的新政與內閣的演變 (一)世宗的革故鼎新 一、世宗初政 武宗縱欲亡身,死后并無子嗣繼承皇位。宸濠之亂剛剛平定,明王朝又面臨著宗藩奪位的危局?;侍髲埡螅ㄐ⒆诤螅┟O(jiān)張永、谷大用和內閣大臣謀議扶立新帝。首輔內閣大學士楊廷和在位十余年,權位最重,且已預有謀劃,因據《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之義,倡議迎立憲宗之孫、孝宗之侄、興獻王祐杬之子厚熜嗣位。這時,祐杬已死,厚熜年十五歲,襲王封。楊廷和之議,得到大學士梁儲等閣臣的贊同,張?zhí)笳諟?,遂命谷大用與梁儲等前往安陸藩邸,以擬作的武宗遺詔迎接嗣君厚熜(世宗)來京繼位。新君繼位前由楊廷和理政。明朝自成祖以后,歷代皇帝嗣位,多由皇太后主持其事,但繼位的皇帝出自閣臣的提名,則是前此所未有?;实劾^位前,由閣臣楊廷和奉太后懿旨綜攬朝政,也是前此所未見。這表明閣臣的權位已日益嚴重,并不僅是司票擬的文臣。

  自武宗逝世到世宗即位,楊廷和總攬朝政凡三十七天,主要做了兩件大事。(一)稱奉武宗遺詔罷遣邊兵入衛(wèi)京師者歸鎮(zhèn);停罷威武團練營,又將豹房番僧及少林僧、教坊樂人等諸非常例者,一切罷遣;放遣四方進獻女子;停京師不急工務;收宣府行宮金寶歸諸內庫。(二)奉皇太后懿旨收捕江彬。江彬在正德末年受命提督贊畫軍機密務并督管東廠與錦衣衛(wèi)官校,統(tǒng)率邊兵數(shù)萬,改團練營為威武團練營,親自提督軍馬。幾次導從武宗巡游取樂,沿途勒索掠奪,民不堪命。武宗死后,江彬是民憤最大也最為危險的人物。楊廷和罷設威武團練營后,江彬稱疾不出,窺伺情勢。楊廷和請張?zhí)笤蕼?,迅速行動,三月十八日,召江彬進宮行禮,在宮中將他收捕。楊廷和辦了以上兩件大事,消除了朝中的隱患,穩(wěn)定了京師局勢,為世宗的即位鋪平了道路。

  世宗生于安陸藩邸,幼讀經書。十三歲時,父祐杬死,以世子繼理藩國。對于突然而來的承繼皇位,原無準備,對于宮廷及朝中諸事,也無經歷。武宗寵信宦官佞幸,淫樂無度。內廷宦官與朝中大臣之間也是矛盾重重,相互傾軋。世宗繼統(tǒng),既無朝中師??蔀橐惺?,又無藩府舊臣隨從輔佐,少年天子入京師,不啻只身入虎穴,前途是艱險的。這使他不能不對周圍的各種陌生的勢力,心存戒備、以防不測之變的發(fā)生,又不能不極力維持皇權,以免成為被人操縱的工具。史稱世宗“多謀”而又“剛愎”,正是這種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的產物。

  四月二十二日,世宗至京城外的行殿。禮部請依皇太子即位禮,入東安門,宿文華殿。世宗對隨從的王府長史袁宗皋說:我奉遺詔嗣皇帝位,并不是皇子。楊廷和請依禮部具儀,入居文華殿,上箋勸進,擇日登極。世宗仍不允?;侍筌仓迹臑榧慈赵谛械顒襁M、宣告即位。世宗自大明門入宮,在奉天殿即皇帝位。這次爭議是世宗與內廷和朝臣的第一次較量。世宗不甘屈從,顯示出皇帝的權威。后來的繼統(tǒng)爭議也于此露出了端倪。

  世宗即位頒詔,改明年年號為嘉靖。詔書原已由楊廷和事先擬就,企圖乘此時機宣告革除積弊,也為新皇帝收攬人心,穩(wěn)定統(tǒng)治。詔書長達八千八百余言,所列興革諸事,包羅巨細,多至六十余款。世宗閱后報可,頒行全國。詔書中說:“皇兄大行皇帝……中遭權奸,曲為蒙蔽,潛弄政柄,大播兇威。朕在藩邸之時,已知非皇兄之意。茲欲興道致治,必為革故鼎新。”(《世宗實錄》卷一)詔書中有關革故鼎新的內容包括:武宗朝因忠直諫諍寧正被害去任降調的官員,起復原職。因諫巡游被處死者追贈諭祭;正德元年以來的大小傳升官,盡行裁革;內府各監(jiān)局依弘治以前員數(shù),多余者另行聽用;錦衣衛(wèi)旗校人等據弘治編軍冊內數(shù)目,其余裁革;正德十五年前該納官錢糧物件,拖久未征者,盡數(shù)捐免;嘉靖元年夏秋稅糧減免一半,以及查禁各地鎮(zhèn)守官科斂財物,查辦王府、衛(wèi)所的冒籍投充人員、禁止鹽商投托勢要等等。詔書還指出:自正德年來,劉瑾、錢寧、江彬擅權時的弊政,詔書開載未盡者許議奏裁革。頒詔后,錦衣衛(wèi)及內監(jiān)局旗校工役,共裁減十四萬八千七百人,省減漕糧一百五十余萬石。各項裁革,多是朝野積憤已久的弊政,即位詔下,人心大快,稱頌新皇帝是“圣人”。

  世宗順利即位,穩(wěn)定了局勢,隨即進一步采取果斷的措施,以鞏固皇權。

  除惡宦——明朝的宦官,作為一個特殊的集團,雖然其中也是良莠不齊,但武宗寵信奸佞,宦官恃寵弄權作惡者甚多。他們不僅為朝臣所側目,也是世宗強化皇權的威脅與隱患。即位詔下,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王鈞即上疏劾奏一批太監(jiān)的罪惡。世宗即位才五日,即貶降迎立有功但權勢甚重的太監(jiān)谷大用奉御南京孝陵司香。又將東廠太監(jiān)張銳、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張雄、御馬太監(jiān)張忠、于經、以及宣府鎮(zhèn)守太監(jiān)劉祥等十余名弄權作惡的宦官下獄治罪。太監(jiān)張永在武宗朝曾與楊一清奏誅劉瑾,與王守仁平宸濠之亂,武宗死后,督軍九門防變,在太監(jiān)中,功多于過,也被免職閑住,又降為南京奉御。世宗翦除內宦,不僅為了改革惡政,而還為了排除羈絆,強化皇權統(tǒng)治,用意是清楚的。

  誅錢、江——錢寧在武宗朝依附劉瑾,掌錦衣衛(wèi)事。正德末年因參予宸濠之亂被逮。世宗即位后,五月間,以磔刑處死錢寧,寧子十一人俱在錦衣衛(wèi)為官,也都斬首。六月間,又處死江彬及其子三人,黨附江彬的李琮被處死,許泰下獄論死,減罪徙邊。抄沒錢寧的家產有黃金十余萬兩、白金三千箱,玉帶二千五百束。江彬家產有黃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世宗命將錢、江家產充作邊地用度、以代民賦。

  清莊田——世宗即位詔中曾經提到,如有倚恃權勢侵奪霸占抄沒犯人莊田者,審證明白,歸還本主管業(yè)。詔書下后,群臣紛紛上疏,指責正德時京畿多有太監(jiān)侵占民田,稱投獻為皇莊。請廢除皇莊名義,撤回管莊太監(jiān)。戶部左侍郎秦金上疏“乞差科道部屬官一員,分詣查勘,自正德以后,系額外侵占者,給還其主。管莊人員,盡數(shù)撤回”。世宗說:“邇來奸猾妄將軍民田土設謀投獻,管莊人等,因而乘機侵占。朕在潛邸,已知其弊”(《世宗實錄》卷五),準如所議實行。清莊田是從經濟上對奸猾內宦的一個沉重打擊。

  迎母后——世宗自安陸藩邸匆促被奉迎來京師,生母興王妃蔣氏仍留藩府。世宗即位后三日,即詔諭遣使往安陸迎生母來京。如何尊封母妃成為世宗面臨的一個特殊問題。世宗命禮官集議崇奉生父興獻王的祀禮及封號。禮部尚書毛澄依據首輔楊廷和之意,與公卿上議,依宋英宗繼統(tǒng)仁宗封生父濮王的舊事,應尊孝宗為父考,生父興獻王及王妃稱皇叔父母。世宗覽奏,說:“父母也可以移易么?”交付再議。楊廷和與毛澄一再上疏,堅持前議。世宗也堅持不允。七月,禮部觀政進士、永嘉人張璁上“大禮疏”提出繼統(tǒng)不斷嗣之義,說:“今武宗皇帝已嗣孝宗十有六年,比于崩殂,而廷臣遵祖訓、奉遺詔,迎取皇上入繼大統(tǒng)。遺詔直曰‘興獻王長子倫序當立’,初未嘗明著為孝宗后,比之預立為嗣,養(yǎng)之宮中者,較然不同。”(宋英宗曾養(yǎng)于宮中,封皇子)“今日之禮,宜別為興獻王立廟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興獻王不失其為父,圣母不失其為母?!笔雷诘米嗌跸?,說:“此議實遵祖訓,據古禮”。當即召見楊廷和等,手敕:“卿等所言俱有見,第朕罔極之恩無由報耳。今尊父為興獻皇帝,母興獻皇后,祖母為康壽皇太后?!睏钔⒑偷确膺€世宗手敕,抗疏力爭。九月,世宗母興獻王妃蔣氏從安陸來到通州,得知朝廷大臣擬議以孝宗為考,大怒說:“安得以我子為人之子!”因留通州,不肯進京。世宗聽說,涕泗不止,啟奏慈壽皇太后(孝宗后張氏),愿避皇位奉母歸藩。楊廷和見勢不得已,乃草敕說:“圣母慈壽皇太后懿旨,以朕纘承大統(tǒng),本生父興獻王宜稱興獻帝,母宜稱興獻后,憲廟貴妃邵氏(興獻帝生母)為皇太后?!笔雷跍蚀穗凡荩高M京。禮部會擬迎后進宮禮儀,由朝陽門進東安門。世宗不準,自定從正陽門由中道行。禮部請用王妃鳳轎儀仗。世宗不準,詔用母后駕儀。十月初四日,興獻后至京,由大明門中門入,世宗在午門迎駕入宮。世宗一再為生母力爭后位,也就是提高他本人的皇權,以示不屈從于前朝。迎后之爭,世宗終于擊敗以楊廷和為首的前朝舊臣,取得了行使皇權的又一個勝利。

   二、“大禮”之議 世宗自安陸入京即位,只有藩府長史袁宗皋隨從。即位后,任袁宗皋為吏部左侍郎又晉為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輔政。袁宗皋以老病不赴任,九月間即死去。閣臣中梁儲于五月間致仕。只余楊廷和、蔣冕、毛紀三人。武宗朝已致仕的費宏奉召入閣。世宗要鞏固他的統(tǒng)治,不得不依靠內閣舊臣,卻又恐被人左右,時存戒心。世宗與蔣后入京之儀,堅持改變了閣部的擬議,也由此更加深了對舊臣的疑慮。憲宗以來,皇帝很少朝見大臣,內閣與宦官參預機務,成為慣例。這時的內閣,以楊廷和為首,都是前朝老臣,參預定策立帝,更不免自恃功高,企圖決斷一切。大禮之議遂使新皇帝與舊閣臣的矛盾,日益尖銳。

  蔣后入宮后,如何尊奉世宗生父與母后,仍是繼續(xù)爭議的課題,時稱大禮之議。大禮之議表面上是朝臣中不同意見的爭議,實際上則是閣臣與皇帝之爭。以楊廷和為首的舊臣雖然依祖訓兄終弟及之意擁立世宗,卻把世宗繼位看作是孝宗過繼皇子,因而堅持尊孝宗為父考,而以生父為叔父,這當然是蔣后與世宗母子所不能同意的。楊廷和等閣臣聯(lián)絡朝官,一再抗疏,旨在迫使世宗就范,屈從廷議。世宗尊崇父母,旨在維護皇權,自不甘受人擺布,自削權柄。大禮之議于是成為新帝與舊臣的一次全面的較量。

  十月間,兵部職官主事霍韜作大禮議,反駁楊廷和、毛澄等人的廷議。上疏說:廷議以孝宗為父,興獻王為叔,“考之古禮則不合,質之圣賢之道則不通,揆之今日之事體則不順?!保ā睹魇贰せ繇w傳》)進士張璁力排眾議,進大禮議之后,十一月又作“大禮或問,”重申前議(見《世宗實錄》卷八)。正德末年致仕的大學士楊一清,得見此議,寫信給吏部尚書喬宇,說“張生此論,圣人不易,恐終當從之”。(《明史紀事本末》卷五十)十二月,楊廷和授意吏部,任命張璁為南京刑部主事,調出京師,并且寄語張璁說:你本不應當做南官,姑且安靜等待,別再作大禮說和我為難!楊廷和在大禮議中,利用權勢,排斥異己,直言而并不隱諱。群臣畏懼楊廷和排擠,不敢不附和楊議,力斥張璁。

  蔣后入京時,世宗姑且同意稱興獻帝、后,而不稱皇,本是一時的妥協(xié)之計。十一月間,又稱奉太后懿旨,加“皇”字,稱興獻皇帝與興獻皇后。楊廷和封還世宗手詔,拒不發(fā)布。朝臣也附和上疏,力爭不可。嘉靖元年(一五二二年)正月,禮部右給事中熊浹則上言:“興獻王宜尊以帝稱,別立一廟?!薄澳稿鷦t尊為太后,徽號如慈壽之例”。(《世宗實錄》卷十)熊浹是大學士費宏的同鄉(xiāng)。不久之后,費宏即調熊浹出朝,任按察司僉事,以免得罪楊廷和,牽連自己。禮部毛澄乘清寧宮后之小宮發(fā)生火災,上疏說是“變不虛生,宜應之以實”,又說御執(zhí)父母又各加一皇字,不可以告天下。給事中安磐上疏,說“興”是藩國不可加于帝之上,“獻”是謚號不可加于生存之母。世宗迫于眾議,改為皇太后、皇后加上尊號,慈壽皇太后(孝宗后)加上尊號為昭圣慈壽皇太后?;噬┗屎螅ㄎ渥诤螅┘犹柷f肅皇后,本生母興獻后加號興國太后,祖母邵氏皇太后(憲宗妃)加號壽安皇太后。三月間正式行禮,奉上尊號。生父仍號興獻帝,不加皇字。世宗此舉,顯然是不得已的退讓。楊廷和至此已先后四次封還世宗的御批,執(zhí)奏近三十疏,并多次以去就力爭。十一月,世宗祖母壽安皇太后病死。楊廷和奏稱:上為孝宗后,不宜為孝宗之庶母持祖母承重服。世宗不采其議,自定宮中服喪二十七日。十二月,原兵科給事中史道升任山西僉事,上疏說是楊廷和察覺他的彈劾奏章,因而調出外任,并說“先帝(武宗)自稱威武大將軍,廷和未嘗力爭。今于興獻帝一皇字考字,乃欲以去就爭之,實為欺罔”。楊廷和上疏自辯,并請致仕。世宗下詔撫慰,說他“及國勢危疑之際,又能計擒逆彬,俟朕從容嗣統(tǒng),功在社稷?!保ā妒雷趯嶄洝肪矶唬钔⒑头钤t留任,但與世宗之間的矛盾,日益加深了。

  巡撫湖廣都御史席書曾草擬奏疏,附和張璁、霍韜之議,稱興獻帝宜定號“皇考興獻帝?!笔璩晌茨茏嗌?,吏部員外郎方獻夫上疏,也提出繼統(tǒng)不繼嗣之論,請宣示朝臣改議“稱孝宗曰皇伯,稱興獻帝曰皇考,別立廟祀之”。十二月,南京十三道御史方鳳等上疏,說“吏部員外郎方獻夫與張璁、霍韜議禮非是”。一年之后,南京刑部主事桂萼又上疏議禮,并將席、方二疏附上,請世宗速發(fā)明詔“稱孝宗曰皇伯考,興獻帝曰皇考,興國太后曰圣母,武宗曰皇兄。”嘉靖三年(一五二四年)正月,世宗交付文武群臣集議。楊廷和見世宗有意變更前議,又因諫言罷遣內宦提督蘇杭織造,未被采納,遂又上疏請求致仕。此時世宗的統(tǒng)治已漸穩(wěn)固,并已厭于楊廷和的跋扈難制,遂詔允楊廷和致仕歸里。言官交章請留,世宗不聽。

  楊廷和致仕,自是當時震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也是新帝舊臣之爭的一個轉折。禮部尚書毛澄于嘉靖二年二月因老病致仕,死于歸鄉(xiāng)途中。八月,吏部侍郎汪俊繼任禮部尚書。次年二月,楊廷和離京,汪俊聯(lián)絡朝官上疏,仍持原議,說“宜考孝宗”,并說,諸章奏,只有張璁、霍韜、熊浹與桂萼議同,其他八十余疏二百五十余人,都同臣議。世宗將奏疏交付有司,敕召席書、桂萼、張璁等來京集議。

  張璁、桂萼等在南京聞訊,隨即上疏,說:“今之加稱,不在皇與不皇,實在考與不考”。三月,世宗頒詔:本生父興獻帝、本生母興國太后,今加稱為“本生父皇考恭穆獻皇帝”、“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庇址Q:“朕本生父已有尊稱,仍于奉先殿側別立一室,盡朕追慕之情。”這時,張璁、桂萼已行至鳳陽,從邸報上看到新詔,又上奏疏,說:“臣知‘本生’二字,決非皇上之心所自裁定,特出禮官之陰術。”六月,張璁、桂萼至京師,被擢任翰林學士。方獻夫為侍講學士。此前,禮部尚書汪俊因再次上疏,遭世宗斥責,致仕。席書繼任禮部尚書,到任前,由侍郎代管。七月,世宗采張璁、桂萼等議,派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諭內閣去掉“尊稱”中的“本生”二字。內閣自楊廷和去后,蔣冕繼為首輔,僅兩月即疏請致仕。毛紀代為首輔,力言不可,世宗斥責說:“你們無君,也要讓我無父么?”毛紀等惶懼而退。世宗正式詔諭禮部:“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更定尊號曰‘圣母章圣皇太后’。于七月十六日恭上冊文,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保ā妒雷趯嶄洝肪硭囊唬┒Y部奉詔擬定儀注奏止。世宗制準。

  世宗去“本生”二字的敕下,又引起一場風波。朝臣紛起上疏諫阻。首輔毛紀與新入閣的大學士、原吏部尚書石珤(寶)也上疏諫止。疏俱留中。七月十五日,朝會方罷,吏部左侍郎何孟春對百官說:“憲宗朝,百官哭文華門,爭慈懿皇太后葬禮,憲宗從之,此國朝故事也?!睏钔⒑椭印⒑擦中拮珬钌髡f:“國家養(yǎng)士百五十年,仗節(jié)死義,正在今日?!本幮尥踉⒔o事中張翀等遂摭留百官于金水橋南,聲言今日不參加力爭者,必共擊之。于是九卿自尚書、侍郎至員外郎、主事、司務等二百二十人跪伏于左順門候旨。世宗命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傳旨勸令退去,群臣必求諭旨。再次傳諭姑退,群臣仍跪伏喧呼,企圖迫使世宗屈服。

  世宗在位三年,于朝政逐漸熟悉。楊廷和去后,對于抗旨臣下,漸趨嚴厲,屢加斥責。面對左順門的嚴峻形勢,世宗行使皇權,采取鎮(zhèn)壓措施。先將為首者翰林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翀等八人逮捕,又逮五品以下官員一百三十四人下獄,命四品以上八十六人待罪。錦衣衛(wèi)奉詔拷訊豐熙等八人,編伍謫戍。其余四品以上者奪俸,五品以下杖責。被杖致死者十六人。

  七月十六日,世宗率文武群臣奉冊寶,上生母蔣后尊號為章圣慈仁皇太后。十八日,奉安生父神主,上尊號為皇考恭穆獻皇帝,均不再有“本生”二字。九月間,經席書、張璁、桂萼等與群臣集議,世宗正式頒詔定大禮;“稱孝宗敬皇帝曰皇伯考,昭圣懷惠慈圣皇太后曰皇伯母,恭穆獻皇帝曰皇考,章圣皇太后曰圣母?!保ā妒雷趯嶄洝肪硭娜┐文辏谔珡R旁建世廟(后改稱獻皇帝廟)奉祀獻帝。大禮之議,世宗終于戰(zhàn)勝朝臣,取得全面的勝利。

  世宗初即位,與楊廷和等閣臣協(xié)力清除弊政,曾博得朝野的贊譽。大禮議起,楊廷和等執(zhí)意脅迫世宗以生父為叔父,順從內閣。一五二八年(嘉靖七年)六月,世宗在事過之后敕定議禮諸臣之罪時說:“楊廷和為罪之魁,懷貪天之功,制脅君父,定策國老以自居,門生天子而視朕?!保ā妒雷趯嶄洝肪戆司牛┻@里,說出了世宗郁結已久的衷言,也大體上接近于實際。但事情的另一面是,世宗以年輕的世子即帝位,對武宗朝的舊臣也多所防范,絕不甘于受人操縱。君臣之間的暗斗明爭,到左順門事件而發(fā)展到了頂點。談遷《國榷》引支大綸《永昭二陵編年信史》論大禮之議說:“大禮之議,肇于永嘉(張璁)……倫序昭然,名義甚正,自無可疑”?!埃钔⒑停┝χ麇ёh,諸卿佐復畏廷和之排擊,附和雷同,莫敢牴牾?!薄耙愿酵⒑驼邽槭卣?,以附永嘉者為干進,互相標榜,毒盈縉紳?!敝Т缶]不拘于標榜“守正”的偏見,所論較為客觀。他又論左順門事說:“然以沖齡之主,而舉朝元老卿輔至二百余人,皆喧呼慟哭,卒不少動”,“神武獨斷,萬古一君而已”。說世宗是“萬古一君”顯是稱頌過分。但世宗作為不滿二十歲的新君,面對元老群臣的脅迫,臨亂不懼,力挽狂瀾,終于使大局底定,確是顯示出他獨具的膽略與才能。不過,杖責臣下十余人致死,不免失于嚴酷。對于才有可用、過有可原的閣部諸臣斥逐過多,也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世宗初即位,銳意革故鼎新,由于朝臣連年陷于大禮之爭,影響了新政的繼續(xù)實施。此后起用新人,重整閣部,明朝政局又出現(xiàn)了新的局面。

   三、新政的繼續(xù) 左順門事件,內閣首輔毛紀即引咎致仕。費宏成為首輔。吏部侍郎賈詠入閣。禮部尚書席書于八月間自南京來京師到任,推薦起用武宗時致仕的大學士楊一清。張璁也向世宗薦引。嘉靖三年(一五二四年)十二月,世宗任楊一清為兵部尚書,總制三邊。次年又召入內閣,參預機務。一五二六年加太子太師,謹身殿大學士。楊一清在大禮議中未參與爭議,持論較為公允,私下則贊同張璁之議。張璁奉命修成《大禮集議》,一五二五年進為詹事兼翰林學士。一五二六年為兵部侍郎,仍兼原官。方獻夫、霍韜俱為少詹事。一五二七年二月,費宏、石珤致仕。張璁早在兩年前(一五二五年),即推薦武宗時的致仕大學士謝遷,說他“雖垂老之年,實臺輔之器”。費宏致仕后,楊一清薦引謝遷入閣。八月,賈詠致仕。十月,張璁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入內閣參預機務,并兼署都察院事。桂萼為吏部尚書、方獻夫為禮部尚書。禮議之爭中,楊廷和等閣部諸臣堅執(zhí)己見,自詡為“守正”,詆張璁等為“新進”。大禮議后,新舊朝臣之間,仍不免明爭暗斗,時有紛爭。影響較大的是以下兩事。

  郭勛、張寅案——郭勛是明初名將武定侯郭英的后裔。世宗時襲封武定侯爵,掌領團營。大禮之議,曾贊助張璁。山西太原衛(wèi)指揮張寅得識郭勛。張寅仇家薛良揭發(fā)他原名李福達,是山西代州人,曾隨從叔父李鉞參加過彌勒教的反亂,李鉞被殺,福達逃走,改換姓名。張寅自動到官置對。代州知州坐實其罪。巡撫畢昭則認為是仇家誣陷。一五二六年秋,御史馬錄巡視山西,重新查問此案。郭勛寫信給馬錄,托請免于追究。馬錄將來信上奏,并彈劾郭勛庇奸亂法。世宗交付都察院審理。大理寺評事杜鸞說席書助郭勛偏袒張寅,上書請先將郭、席二人正法,然后再審此案。十一月,世宗準左都御史聶賢等奏,將張寅系獄待決,詰責郭勛,不予問罪。張寅子大仁上書為父申冤。給事中、御史亭臺諫官連章劾奏,說大仁上書申冤是經郭勛指點,郭勛“交通逆賊”、“知情故縱”、“黨護叛逆”,應置重典連坐。郭勛向世宗申訴,說是因議禮得罪廷臣。廷臣內外交結,借事陷害,并將漸及議禮諸臣。世宗命將人犯逮京,由刑部尚書顏頤壽等會同大理寺審訊,顏頤壽等再次坐實此案。世宗說要親自審問。顏頤壽等又改指為疑獄。世宗更加懷疑。一五二七年四月,世宗將顏頤壽等審問過此案的官員,俱系詔獄。命桂萼攝刑部,張璁攝都察院,方獻夫攝大理寺共同審理。御史馬錄被迫承認“挾私故入人罪”。遂以仇家誣告定案。世宗要將馬錄處死,張璁、桂萼等說他罪不至死,請予寬宥,改為謫戍。世宗又將審問過此案的布政使李瓊等十二人謫戍,左都御史聶賢等十一人削職為民,刑部尚書顏頤壽等十七人革職閑住。因此事獲罪的官員多至四十余人。此案起于民間仇怨,張寅是否李福達本在疑似之間,既使屬實,也只是曾經隨從作亂,并非起義首領,且早已降附明朝,在軍中效力,前罪并非必不可赦。臺諫官因此案群起劾奏郭勛,兼及席書,顯然是借題發(fā)揮,小題大作。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論此事說,當福達叛亂時,郭勛豈曾參與謀劃?說他嗾使申冤,也并不一定真有。最多只能治他個請托之罪,為什么一定要連坐?況且“知情藏匿故縱”之律與郭勛本不相似,一定要據此治罪,置于重典,只能是激成翻案(《明史經事本末》卷五十六)。郭勛在朝并非賢臣,后因貪婪謀利等罪被劾,死于獄中。但就此案而論,谷應泰的剖析,則較為公允。谷氏又指責張、桂諸人審理此案,是仇視臺諫。實際上,對臺諫諸臣的嚴懲,乃出于世宗本人。但世宗因涉及議禮而被激怒,張、桂諸人也確曾受命平反,迫使馬錄承伏。這一事件表明,大禮議后,新舊臣僚之間,乃至世宗與舊臣之間,仍然心存積怨,難以相容。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寅或李福達案,實是議禮之爭的一個余波,但仍是軒然大波。

  楊一清案——楊一清自憲宗成化八年(一四七二年)考中進士,歷仕憲宗、孝宗、武宗三朝,曾領兵西北,抗御蒙古,又曾與太監(jiān)張永除劉瑾,因而在朝臣中擁有較高的聲望。大禮議中,群臣多附和楊廷和,致仕家居的楊一清獨贊張璁。世宗起用總制三邊,又擢入內閣。費弘致仕后,晉為首輔。一五二七年十月,張璁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仍掌都察院事。謝遷也奉召入閣,但已年近八十,次年三月即告老。六月,世宗逾次擢任禮部右侍郎翟鑾入閣。一五二九年二月,桂萼入閣。內閣四人中,翟鑾遇事順從帝意,小心從事。楊、張、桂三人實際任事。七月間,兵科給事中孫應奎上疏,彈劾內閣說:“大學士楊一清雖練達國體,而情多尚通,私其故舊”,“張璁學雖博而性偏,傷于自恃”,“桂萼以梟雄之資,桀驁之性,作威福而沮抑氣節(jié),援黨與而暗役言官,大私親故,政以賄成”(《世宗實錄》卷一○三)。楊、張、桂三人各上疏自陳,乞休,世宗均予慰留。八月,禮科給事中王準彈劾張璁、桂萼薦用私人。工科給事中陸桀上疏,說張、桂“不三四年,位至極品?!薄澳烁邑枭闲兴剑瑢嗉{賄,擅作威福,報復恩仇”。世宗命張璁回家自省,以資后用。桂萼革去學士職銜致仕,又令法司查究張、桂等薦引的官員。詹事府詹事霍韜上疏為張璁、桂萼申辯,說他們多有專權,是出于向世宗效忠,不避禍福。張璁引用浙江人王桀即指為親黨。王桀與楊一清都是南直隸人,豈不也可說是親黨?又說王準、陸桀的彈章,是受楊一清指使,并列舉楊一清任用私人及貪賄事狀。吏部尚書方獻夫說言官追究張、桂薦引的官員,多至百余人,多是受誣陷,一概看作是親黨加以繩治,豈不要空人之國?九月初,張璁已行至天津。世宗又下詔召還,復任。光祿寺少卿史道言上疏說:“風習易移,人才難得。楊一清有通達萬變之才,張璁力足以擔當天下之重。伏愿陛下諭勉二臣,忘私奉公?!笔雷诩渭{?;繇w又上疏乞假歸省,說為張璁等辨雪之后,刑官仍再追逼誣陷桂萼受贓。這是由于桂萼任事獨勇,任怨獨多,為眾所忌。刑官謂陛下猶可欺侮,奸贓權臣(指楊一清)獨不可觸。又說前疏所述楊一清贓罪,皆有指名,皆有實跡?;繇w請求徹查桂萼及楊一清贓案,說,一清、萼實有贓賄,即顯剹于市。臣或陸桀妄言,也顯剹于市。世宗不準霍韜乞假,下詔說:楊一清位居內閣輔臣之首,乃大肆納賄,不畏人言,甚非大臣之體。命法司會官議奏處置。刑部尚書許讚會同官員議奏楊一清“大肆納賄”,但系耆舊重臣,請予罷官歸里或令休致。世宗覽奏,諭內閣:楊一清“不顧晚節(jié),貪婪無恥,贓跡顯著”,“今當正法,而使知警?!泵澡帞M旨。張璁連上三疏,歷敘楊一清議禮之功,說,當群議喧騰之時,得老成大臣贊與一詞,所助不少,請予寬容。第三疏中并說:“況臣復任之初,而一清即有此事,又因霍韜所奏,中外臣工不能無疑。保全一清,實所以保全臣等也?!保ā妒雷趯嶄洝肪硪弧鹞澹┣樵~極為懇切。世宗慰諭,說已從寬區(qū)處。楊一清自陳:“罪狀既著,誅竄何辭,請予矜貸,削職放還?!笔雷谠t準致仕,馳驛以歸,并賜金、布、纻絲等物,讓他較為體面地退任。楊一清歷仕四朝,功業(yè)昭著,但長期處在前朝貪賄成風的官場,似亦不免沾染積習?!妒雷趯嶄洝匪d有關奏疏及詔書表明,楊一清貪贓受賄,確實有據,并非他人誣指。楊一清曾自稱與張璁“雖間有異同,旋即如故”,“蓋終始未嘗失歡”(《世宗實錄》卷一○四)。舊史家或囿于偏見,指張璁力排一清以求晉任,不免有違史實,持論也有失公允。不過,左順門事件后,世宗有意再行新政,楊一清趨于保守,因而與張璁等每有不合,則是事實。早在張璁敕罷之前,楊一清即曾上疏說:“今之持論者,多尚(原作‘尚多’)紛更,臣獨勸以安靜。多尚刻削,臣獨矯以寬平。欲變法,臣謂只宜守法,欲生事,臣謂不如省事”。(《世宗實錄》卷一○三)楊一清致仕后,世宗倚任張璁等人,繼續(xù)實施消除積弊的新政。

  永嘉人張璁正德十六年(一五二一年)四十七歲,才考中進士。世宗即位后,作為新科進士,尚無官職,在大禮議中力排眾議,獨持尊父之論,因而獲得世宗的賞識和楊一清等人的贊許。但在議禮之爭中,也因而受到楊廷和為首的守舊群臣的攻擊,請求嚴處張璁的奏疏紛至沓來。張璁入閣后,薦用新人,革除弊政,于是又成為舊臣與新臣、北人與南人、守舊與革新諸矛盾的焦點。因薦引新人而被指為私植親黨,甚至“不三、四年,位至極品”以及“干進”“驟貴”等等也都成為言官們攻擊的口實。守舊者自詡為“守正”的君子,指革新者為“干進”“好事”的小人,是歷代保守派攻擊革新派的故技。舊史家沿襲其說,多欠公允。事實上,正由于張璁是新進的官員,才不曾沾染前朝官場的腐敗積習,具有革除弊政的足夠的勇氣。談遷《國榷》稱他“學博才贍,有廊廟之用”?!睹魇贰堣畟鳌穼λ嗨刚卜Q他“剛明果敢,不避嫌怨”,又說他“持身特廉,痛惡臟吏”當是事實。張璁以進士而入居內閣,始終清廉自守,博學明辨,而又勇于革新,可謂嘉靖朝難得的賢相,也是有明一代少見的閣臣。楊一清罷后,張璁被擢任為首輔。后因避世宗厚熜諱,改名孚敬。一五三一年七月曾一度致仕,翟鑾任首輔,十一月被召還。一五三二年三月,再請致仕,方獻夫繼任首輔。次年正月,張璁又奉召復任,一五三五年四月致仕,閣臣李時繼任首輔。在此期間,張璁、方獻夫與主張革新的官員輔佐世宗繼續(xù)推行了一系列革除積弊的新政。

  革鎮(zhèn)守中官——宦官出鎮(zhèn)各地,是前朝的一大弊政?;鹿兕I兵鎮(zhèn)守,掌握兵權,多施橫暴,又往往牽制主帥,延誤軍機,甚至與內宦結納,釀成亂事。一五二九年三月,御史毛鳳韶建言裁革各地鎮(zhèn)守官及補差內臣,兵部議復,只在部分地區(qū)各裁一員。張璁任首輔后,世宗制準兵部尚書李承勖等人的建言,裁撤鎮(zhèn)守中官二十七人,又革去錦衣官五百人,并以騰驤四衛(wèi)(京師親軍)改屬兵部。內宦或稱四衛(wèi)有功,隸兵部不便。李承勖舉出王振、曹吉祥事為證,說往年正是因為兵歸閹寺,才釀成禍亂。李承勖曾被彈劾為張璁親黨。他力主裁革宦官,得到張璁的支持。云南鎮(zhèn)守太監(jiān)杜唐擾害地方,詔命調回,并采巡按云南御史毛鳳韶之議,從此裁革,不再續(xù)差。一五三一年,又以次裁革鎮(zhèn)守浙江、兩廣、湖廣、福建及分守獨石、萬全,守備永寧城等處的內臣?!睹魇贰せ鹿佟堄纻鳌氛f:“世宗習見正德時宦侍之禍。即位后,御近侍甚嚴。”“帝又盡撤天下鎮(zhèn)守內臣及典京營倉場者,終四十余年不復設。故內臣之勢,惟嘉靖朝少殺云”。世宗裁革鎮(zhèn)守中官,事在張璁任首輔時。故明人多將此事歸美于張璁。萬歷時名士王世貞論張璁說:“公相而中涓(宦官)之勢絀,至于今垂五十年。士大夫得信其志于朝,而黔首得安寢于里者,誰力也?!保ㄒ浴秶丁肪砦迨撸┦雷谌螚钔⒑汪宄齼然聞萘Γ诌M而倚張璁內閣革罷鎮(zhèn)守中官,對宦官勢力嚴加抑制,影響是深遠的。

  清勛戚莊田——一五二九年,霍韜奉命編修《會典》,上疏說:“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明史·食貨志》)額田大量減少,是因為地主豪民的欺隱和憲宗成化以來,諸王勛戚依仗權勢,擴展莊田?!睹魇贰堣畟鳌氛f清勛戚莊田“皆其力也”。大約張璁入閣后,即已開始清理勛戚擴占的莊田,一五二九年四月,戶部左侍郎王軏(音月yuè)上言“臣奉命清查各處莊田,見勛戚之家,多者數(shù)百千頃,占據膏腴,跨連郡邑”。(《世宗實錄》卷一○○)世宗敕諭“有分外強占者,俱給原主”,今后不準妄行。嘉靖十年(一五三一年)閏六月,采御史張心奏議,詔南京兵部查牧馬草場,內外守備衙門有占種者悉令退出,召民回納。又采戶部議,查革王府以山場湖坡為名強占的民田,斷自宣德以后。山東德王府上疏,自稱所受莊田與山場湖坡不同。世宗命山東都御史邵錫復勘。邵錫勘報:“王府所奏請多指民間墾田謂之荒地,既得請為莊田,則縱〔官〕校等為虐,征斂過于稅糧,地方騷然,民不堪命”。(《世宗實錄》卷一三○)戶部議復,王府有封國之初原請莊田,聽留用。立國以后,即系莊田,也不得議留。世宗采戶部議,詔諭各王府務遵處斷。世宗處置此事,在張璁致仕期間。但清勛戚莊田,張璁在任時已經實行。史書不見清理莊田的詳細紀錄,但此舉旨在清查諸王貴戚強占的民田,用意是清楚的。

  改賦役制度——嘉靖時的額田已不到明初的一半,朝廷的賦稅收入減少,民間的賦役也因田地被兼并而負擔不均。一五三○年四月,桂萼再次被召至京師入閣辦事。十月間,他上疏建策清查新增田地與編審徭役,世宗準予施行。次年正月,桂萼因病乞休,歸里后病死。三月間,御史傅漢臣把編審徭役的改革稱為“一條編法”,奏報施行情況說:“頃行一條編法,十甲丁糧總于一里,各里丁糧總于一州一縣,各州縣總于各府,各府總于布政司,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內,量除優(yōu)免之數(shù)。每糧一石,審銀若干,每丁審銀若干,斟酌繁簡,通融科派,造定冊籍,行令各府州縣永為遵守,則徭役公平而無不均之嘆矣”。(《世宗實錄》卷一二三)這種“一條編法”,不拘限于原定的里甲,而在省府州縣的大范圍內通融科派,以求符合實際占田的狀況,糧稅與丁役各審定交銀若干,一體征收,以求均平。但施行中又有田地肥瘠不同、人丁貧富不同等復雜情況,因此傅漢臣建策“取殷厚之產,補砂薄之地”,但并未能實施。這次賦役改制似僅在局部地區(qū)試行,但影響是深遠的。

  抑制外戚——明初以來,后妃家多封授高官,爵至公侯,并許世襲。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以為“戚里如此恩澤,近古所無”。歷朝外戚,世為權貴豪門,以至親戚家人也可依仗權勢,暴虐鄉(xiāng)里,聚斂營私。孝宗張皇后父張巒及后弟鶴齡、延齡,爵至侯伯,占田經商,恣為不法,朝廷不能制(見前)。世宗繼位,張鶴齡因定策有功,進封昌國公。張氏兄弟得張后縱容,權勢顯赫一時。大禮之議,楊廷和等力主世宗繼嗣孝宗,張?zhí)蠹昂蠹覄荽螅彩窃蛑?。張延齡在武宗時曾被人指告謀為不軌。一五三三年,張延齡殺死與此事有關的人員,被人告發(fā)。世宗將張延齡下獄,欲以謀反罪,處以族誅。張璁上疏說,張延齡是個守財奴,怎能謀反?如坐謀反罪,恐傷皇太后。法司審訊,又揭出張延齡占買官田、私殺奴婢等事,遂以違制殺人罪處死刑,系獄,后被處決。張?zhí)笤堃娛雷谡f情,世宗不見。張鶴齡被削去公爵,三年后也被告發(fā),死于獄中。外戚世襲封爵,是形成豪門的重要原因。英宗錢后家,世封安昌伯。因嫡系絕嗣,請以庶子襲封。世宗交廷臣議。一五二九年十月,吏部尚書方獻夫等議奏:舊制非軍功不封,洪熙以來,始封外戚。其后一門數(shù)貴,傳襲三、四世不已。建策“現(xiàn)封爵宜終其身,勿得請襲。自今皇親駙馬,并如祖宗舊制,勿得夤緣請封”(《世宗實錄》卷一○六)。世宗敕準:“及今已封,姑與終身,于孫俱不準承襲,著為令”。世宗生母蔣太后家及皇后陳后家,均不準承襲封爵。萬歷時沈德符著《萬歷野獲編》論此事說:“本朝外戚世爵,至世宗盡革之”,又說:“蓋自世宗裁定恩澤,立為永制,至是已八十年?!蓖馄菖c宦官歷來是擁有特權并往往能以左右皇室的兩大勢力。世宗在裁革宦官權力之后,又嚴格抑制外戚,影響也是深遠的。

  以上幾件大事都是在大禮議后至嘉靖中葉,陸續(xù)推行的一些新政。這些新政實際施行的程度有所不同,但目標都是在抑制宦官外戚諸王貴族和民間豪富勢力,作用是積極的。新政的繼續(xù)推行,消除了前朝的某些積弊,也使世宗的皇權統(tǒng)治更為鞏固了。

   四、內閣的演變 明太祖廢中書丞相制,選任文官兼殿閣大學士,備侍從顧問。成祖簡選翰林院文臣入值文淵閣,參預機要咨議,草擬制誥,但仍為兼職,不設專官。殿閣大學士號為閣臣,受到禮重,但無權統(tǒng)屬六部朝臣政務,只備皇帝顧問。這種特殊的建置,使閣臣的作用可大可小,因人因事而不同。明太祖、成祖親馭軍政,高度集權,閣臣只是處于侍從的地位。洪熙以后,當皇帝銳意求治倚重閣臣,或怠于政事倚付閣臣時,閣臣權位漸重。但如皇帝倚任外戚中官,內閣諸臣不被倚重,也就難于有所作為。武宗倚用內官劉瑾,游樂荒淫,內閣陷于無所作為的境地。武宗死后,張?zhí)笠杏脳钔⒑偷乳w臣定策立世宗,閣臣的地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世宗在后來的詔書中,一再提到他初即位時,內閣老臣欺他年幼。他有意獨立處事,不為內閣所左右,對閣臣多所限制。大禮議后,他任用新人,重建內閣,稱楊一清、張璁等為“輔臣”“丞弼”。在新政的推行中,內閣又顯示出決策性的重大作用。此后,世宗皇位鞏固,崇信道術以求長生,閣臣由咨議漸成輔弼,權位日重了。

  崇道修玄——明朝自開國以來,即禮重佛、道。憲宗寵信僧繼曉,廣封僧道官。武宗、劉瑾也大興佛寺,番僧入于禁苑,僧道傳升官充斥于朝。世宗初即位,即采工部侍郎趙璜議,沒收大能仁寺妖僧齊瑞竹資財,毀除佛像,又查禁京師淫祠,革罷僧道傳升官。但聽信太監(jiān)崔文,信奉道教齋醮(道場)禱祀。明太祖曾封授龍虎山張道陵的后裔張正常為真人。憲宗、孝宗兩朝多次封授他姓道士為真人。一五二四年,世宗召龍虎山上清宮道士邵元節(jié)入京,禱祀雨雪,有驗,封授為致一真人,總領道教。宮中設醮,世宗親自禱祝。一五三四年,世宗見禁中佛殿的佛像有淫褻之狀(當是密宗神像),命廢除佛殿改建內宮,又將佛殿所藏佛牙及佛像等一萬三千余斤,在街市通衢大道公開焚毀。從此宮中不見佛殿,只有道場。這年,世宗杜貴妃生皇子載垕(穆宗),世宗認為是邵真人禱祀之功,加授邵元節(jié)禮部尚書。一五三九年八月,邵元節(jié)病死。次年,世宗封授他生前所薦引的道士陶仲文(原名典真)為秉一真人,領道教事。

  嘉靖時文士何良俊說,當時的道士有三千六百家,“蓋劍術、符水、服金丹、御女、服日月精華、導引、辟谷、搬運、飛精補腦、墨子服氣之類皆是,不可以一途限也”(《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二)。大抵世宗初年奉道,還是在于求雨祈年,以鞏固皇位。中年以后,自稱多病,服食丹藥以求長生。道士段朝用進獻自煉的金器,說是作為飲食器皿用,可以長生不死。又自稱可以點化金銀,補助國用,世宗信以為真,召他入朝。后來證明都是謊言,被人揭發(fā)下獄,死于獄中。宮中齋醮祭天,例需撰寫“青詞”,是奉祭天神的表文。世宗常命文臣代撰,后來竟由內閣大學士撰寫供奉。世宗此舉,似在向臣下表明,他確是受命于天,可以上與天通,但由大學士撰寫誕妄的青詞,自是有失體統(tǒng),不免傳為笑柄。一五四二年十月,世宗宿于曹妃宮中,宮婢楊金英等十余人乘世宗熟睡,企圖用繩索把他勒死。方后聞訊趕到,世宗得救,宮婢被擒處死。此事原委,史書記載甚簡,但似無重大的政治背景。世宗采邵元節(jié)主靜之說,以靜攝修玄求長生,據史事記事,也并不象武宗那樣淫樂無度。朝鮮《李朝實錄》載歸國使臣的書狀記此事說:“蓋以皇帝雖寵宮人,若有微過,少不容恕,輒加捶楚,因此殞命者多至二百余人,蓄怨積苦,發(fā)此兇謀”。又記得自明人的傳聞:“皇帝篤好道術,煉丹服食,性浸躁急,喜怒無常。宮人等不勝怨懼,同謀構亂云?!保ǔr《中宗大王實錄》卷十)朝鮮保存的記錄,可能較為接近于事實。

  宮婢之變的次日,世宗即遷出大內,移住西苑。此后二十余年即常居西苑,號為靜攝修玄,雖然仍不時親自改訂詔敕、批答奏章,但不再朝見大臣。中年以后的世宗,由初政時的革故鼎新演變?yōu)殪o攝修玄,內閣大學士因而得以更多地預政,權勢日隆。

  閣臣傾軋——一五三七年四月,世宗因內閣規(guī)制未備,命太監(jiān)高忠與大學士李時等議,在文淵閣正中一間設皇帝御座,旁四間各相間隔,為閣臣辦事之所。閣東誥敕房貯藏書籍,閣西制敕房之南,添造卷棚三間,安置書辦?!妒雷趯嶄洝氛f:“于是閣制,視前稱完美矣”。(《世宗實錄》卷一九九)閣臣原備顧問且非專職,世宗規(guī)劃的“閣制”,使內閣成為閣臣經常的辦公機構。次年九月,南京禮部尚書霍韜上書說:“陛下總攬乾綱,政自己出,宜無所謂權柄下移者,乃其疑似之跡則有之。內閣之臣,止司票擬,而外人不知者遂謂朝廷大政舉出其手?!保ā妒雷趯嶄洝肪矶鹚模┧e出官員的任免事例,說明閣臣超越本職,參預其事?;繇w的奏疏表明,“止司票擬”乃是原定的制度,并未明文變改?!皺嗔ο乱啤眲t是逐漸形成的事實。外人以為大政舉出閣臣,并非無據。萬歷時,沈德符說:“內閣輔臣主看詳票而已,若兼領銓選,則為真宰相”。又說:自翟鑾以后“無不以殿閣大學士為真相”(《萬歷野獲編》卷七),當是反映了嘉靖以來人們的一般觀念。

  內閣權位漸重,閣臣間的相互傾軋,也日益嚴重。江西資溪人夏言,在大禮議后,于一五三○年以吏科給事中進為侍講學士,建言分祀天地,得世宗寵遇。次年即擢任禮部尚書,與張璁不和。行人司正薛侃因上疏建言擇藩王居守京師,獲罪。張璁事先已得見此疏,送呈世宗,說是出自夏言。薛侃案后,張璁因有意中傷夏言,奉旨致仕。次年,還朝。一五三五年因病歸里。一五三六年,李時為內閣首輔,夏言加武英殿大學士入閣,參預機務。一五三八年,李時病死,夏言繼任首輔。

  夏言入閣后,禮部右侍郎嚴嵩進為禮部尚書。江西分宜人嚴嵩,弘治時進士。正德時,為南京翰林院侍讀。世宗即位,召為國子祭酒,后出任禮部。一五三九年,夏言與嚴嵩隨同世宗去湖北安陸,祭顯陵(生父獻帝陵)。夏言乞候回京,嚴嵩奏請表賀,得世宗嘉許。此后,嚴嵩謀與道士陶仲文設計傾陷夏言,夏言則指使親信彈劾嚴嵩。一五四二年六月,嚴嵩向世宗歷陳夏言欺凌之事,六月,夏言被削職。八月,嚴嵩授武英閣大學士,入值內閣。這時他年已六十,仍勤于任事,得世宗信任。夏言去后,原在內閣的大學士翟鑾繼為首輔。一五四四年,嚴嵩指使言官彈劾翟鑾之子考中進士有弊。翟鑾被削職。嚴嵩繼任首輔。

  嚴嵩為首輔未久,閣臣吏部尚書許瓚、禮部尚書張璧等即奏陳嚴嵩處事獨斷。一五四五年十二月,世宗又將已削職的夏言召還內閣,恢復原官,位在嚴嵩之上。

  夏言復職,志得意滿,所擬批答均自行處斷,不理嚴嵩,又逐步斥逐嚴黨官員,非嚴黨的朝士,也往往因而受禍。嚴嵩厚賂內官,伺機報復。嚴、夏互相傾軋,日益激烈。

  原由夏言薦用的陜西三邊總督曾銑曾在一五四六年上疏,建策出兵收復河套,以抗御蒙古,得到夏言的支持。宣大總督翁萬達依據他所了解的蒙古情事,認為不宜挑起戰(zhàn)事。朝臣中議論不一。嘉靖二十七年(一五四八年)正月,世宗命內閣議復此事,意在駁復,嚴嵩乘機上書,說原來擬旨褒獎曾銑,“臣皆不予聞”,稱:河套必不可復,師既無名,費復不淺。又進而攻擊夏言在內閣“驕橫自恣,凡事專決。不惟常務不獲與聞,即興兵復套,事體重大,自始至終,亦并無一言議及”。(《世宗實錄》卷三三二)夏言上疏抗辯。世宗命削奪夏言官階,以尚書致仕,逮捕曾銑問罪。嚴嵩又與錦衣都督陸炳等指告曾銑與夏言妻父蘇綱結納,厚賂當?shù)?、克扣軍餉,掩敗不報。世宗將曾銑與蘇綱下詔獄拷訊。四月間又逮捕夏言,下鎮(zhèn)撫司,查訊恣妾父蘇綱為奸利之罪。曾銑被指為“罔上貪功”、“交結近侍”,依律處斬。十月,夏言坐與曾銑交通,也被斬首。

  夏言死后,嚴嵩繼為首輔,長達十余年之久。世宗居西苑玄修,嚴嵩得以獨攬相權。曾銑案后,朝臣不再敢說邊防事,隨即爆發(fā)了蒙古俺答汗的南侵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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