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知篇
盼遂案：論語為政篇：“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贝似獙嵓窗l(fā)揮其義。末引見說用不能解不可解之結(jié)，尤為善譬。
儒者論圣人，以為前知千歲，后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圣，〔圣〕則神矣。疑脫一“圣”字，涉重文脫。若蓍、龜之知吉兇，蓍草稱神，龜稱靈矣。賢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故謂之賢。夫名異則實殊，質(zhì)同則稱鈞，以圣名論之，知圣人卓絕，與賢殊也。
孔子將死，遺讖書，眾經(jīng)音義九引三蒼曰：“讖，秘密書也。出河圖。”薛居正孔子集語、御覽七０六引并作“秘書”。按：書虛篇云：“讖書言，始皇到沙丘而亡?！卑笗疲骸白彆?，董仲舒亂我書。”則此作“讖書”不誤。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謂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顛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逼浜?，秦王兼吞天下，朱校元本“吞”作“并”。號始皇，巡狩至魯，觀孔子宅，乃至沙丘，道病而崩。又曰：“董仲舒亂我書?！眮y，理也，或曰煩亂。仲任以為終也。見案書篇。后漢書鐘離意傳注引意別傳曰：“意為魯相，到官，出私錢萬三千文，付戶曹孔欣修夫子車。身入廟，拭幾席劍履。男子張伯除堂下草，土中得玉璧七枚，伯懷其一，以六枚白意。意令立主簿安置幾前。孔子教授堂下床首有懸甕，意召孔欣，問其何甕也。對曰：‘夫子甕也。背有丹書，人莫敢發(fā)也。’意曰：‘夫子圣人，所以遺甕，欲以懸示后賢。’因發(fā)之，中得素書，（郡國志注引漢晉春秋作“古文策書”。）文曰：‘后世修吾書，董仲舒。護吾車，拭吾履，發(fā)吾笥，會稽鐘離意。（漢晉春秋云：“亂吾書，董仲舒，治吾堂，鐘離意。”）璧有七，張伯藏其一?！饧凑賳枺??！彼?jīng)注二十五泗水注，言意永平中為魯相。未審仲任此文，本于意所得素書，抑別有據(jù)？其后，江都相董仲舒，論思春秋，造著傳記。又書曰：“亡秦者，胡也?！币拙曂ㄘ则炘唬骸翱鬃颖砺鍟霰僭唬骸銮卣?，胡也。丘以推秦白精也。其先皇感河出圖，挺白以胡。’”淮南人間訓曰：“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惫虬陚魇枰呵镎f云：“趨作法，孔圣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正起，胡破術(shù)?！逼浜蠖篮?，竟亡天下。用三者論之，圣人后知萬世之效也?？鬃由恢涓?，若母匿之，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禮記檀弓云：“孔子少孤，不知其墓?！编嵶ⅲ骸翱鬃又概c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恥焉不告。”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注奇怪篇、詰術(shù)篇。不案圖、書，不聞人言，吹律精思，自知其世，圣人前知千歲之驗也。
曰：此皆虛也。
案神怪之言，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圖、書?！巴銮卣吆保訄D之文也?？鬃訔l暢增益，以表神怪；或后人詐記，以明效驗。高皇帝封吳王，送之，拊其背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反者，豈汝邪？”到景帝時，濞與七國通謀反漢。事見史記吳王濞傳。建此言者，或時觀氣見象，處其有反，不知主名；高祖見濞之勇，則謂之是。史記集解應(yīng)劭曰：“克期五十，占者所知。若秦始皇東巡以厭氣，后劉、項起東南，疑當如此耳?！彼麟[曰：“案應(yīng)氏之意，以后五十年東南有亂，本是占氣者所說，高祖素聞此說，自前難未弭，恐后災(zāi)更生，故說此言，更以戒濞?！卑矗簯?yīng)說與仲任義同。原此以論，孔子見始皇、仲舒，“見”猶“知”也。下“空見”同。下文明“孔子知始皇、仲舒”之說所從生。盼遂案：“見始皇、仲舒”五字衍。此本文為“孔子或時但言‘將有觀我之宅’、‘亂我之書’者”爾，論不謂孔子與始皇、仲舒見也。鈔胥見下文“后人見始皇入其宅，仲舒讀其書”，及“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仲舒”諸語，因筆誤書此五字于此爾?；驎r但言“將有觀我之宅”、“亂我之書”者，后人見始皇入其宅，仲舒讀其書，則增益其辭，著其主名。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仲舒，則其自為殷后子氏之世，亦當默而知之，無為吹律以自定也。孔子不吹律，不能立其姓；及其見始皇，睹仲舒，亦復(fù)以吹律之類矣?！岸谩弊盅?。“見始皇、仲舒”，上文兩見。纖書并未言孔子與始皇、仲舒相見，則此不當言“見始皇，睹仲舒”，明矣。蓋淺人不知“見”訓為“知”，而誤增“睹”字。案始皇本事，始皇不至魯，安得上孔子之堂，踞孔子之床，顛倒孔子之衣裳乎？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游，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嶷。浮江下，觀藉柯，度梅渚，史記始皇紀作“海渚”。正義：“括地志云：‘舒州同安縣東?！矗菏嬷菰诮?，疑‘海’字誤，即此州也。”盼遂案：史記唐寫本已作“海渚”，應(yīng)據(jù)此改作“梅”。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濤惡，乃西百二十里，從陜（狹）中度，“陜中”當從史記作“狹中”。集解徐廣曰：“蓋在余杭也?！眲⒄芽緟强び嗪伎h注引史亦作“狹中”，并云：“始皇所過，乃在錢塘、富春，豈近余杭之界乎？”水經(jīng)注四十：“錢塘縣東有定、包諸山，皆西臨浙水，水流于兩山之間，江流急浚。秦始皇三十七年將游會稽，至錢唐，臨浙江，所不能渡，故道余杭之西津也。”上會稽，祭大禹，立石刊頌，望于南海。還過，從江乘，史作“還過吳，從江乘渡?！币纱嗣摗皡恰弊?、“渡”字。地理志丹陽有江乘縣，渡謂濟渡也。盼遂案：始皇本紀“過”下有“吳”字，“乘”下有“渡”字，并宜據(jù)補。江乘渡在今江蘇句容縣。旁海上，北至瑯邪。自瑯邪北至勞、成山，因至之罘，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崩于沙丘平臺。既不至魯，盼遂案：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至鄒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乃遂上泰山?！笔鞘蓟饰磭L不至魯也。仲任僅從史記三十七年之事為說，疏矣。讖記何見，而云始皇至魯？至魯未可知，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亦未可用。“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則言“董仲舒亂我書”，亦復(fù)不可信也。行事，文記譎常人言耳，“人”疑“之”誤。謂文記卓躒于恒庸之言耳。盼遂案：章士釗云：“譎當讀為述。蓋譎與遹同聲，遹又與述古通用也?！狈翘斓刂畷?，則皆緣前因古，有所據(jù)狀；如無聞見，則無所狀。凡圣人見禍福也，亦揆端推類，原始見終，從閭巷論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讖書秘文，“秘文”猶言“秘書”，謂緯書也。說文目部、易部引有秘書說。遠見未然，空虛闇昧，豫睹未有，達聞暫見，“達”，朱校元本作“遠”，是也。謂讖緯之書，初聞見之，若非庸口所可言者。若作“達聞”，則與“暫見”意不類矣。禍虛篇曰：“始聞暫見，皆以為然。”四諱篇曰：“暫聞卒見，若為小吉?！逼淞⑽牟⑼Ｗ孔H怪神，若非庸口所能言。
放象事類以見禍，推原往驗以處來事，〔賢〕者亦能，非獨圣也。朱校元本、程、何本無“賢”字，錢、黃、王、崇文本無“事”字。按：此文脫“賢”字，改“事”作“賢”，非也。前文云：“賢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贝宋募雌破湔f。周公治魯，太公知其后世當有削弱之患；太公治齊，周公睹其后世當有劫弒之禍。呂氏春秋長見篇曰：“呂太公望封于齊，周公旦封于魯，二君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曰：‘尊賢上功?！芄唬骸H親上恩。’太公曰：‘魯自此削矣?！芄唬骸旊m弱，有齊者必非呂氏也?！币嘁婍n詩外傳十、淮南齊俗訓。見法術(shù)之極，睹禍亂之前矣。紂作象箸而箕子譏（嘰），“譏”當作“嘰”。淮南繆稱訓正作“嘰”。高注：“嘰，唬也?！被茨险f山訓作“唏”。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同。索隱曰：“唏，嘆聲也?！背~天問王注：“紂作象箸而箕子嘆，預(yù)知象箸必有玉杯，玉杯必盛熊蹯豹胎?！北緯?zhí)撈鳌啊瘛薄\、唏、嘆、●義相近。若作“譏”，則非其義矣。（鹽鐵論散不足篇云：“夫一文杯，得銅杯十，賈賤而用不殊?；又I，始在天子，今在匹夫。”“譏”亦“嘰”之誤。韓非子喻老篇、說林上作“怖”。王先慎曰：“作‘怖’，是。史記、淮南作‘唏’，誤?！逼湔f非也。未檢淮南繆稱訓、天問注及論衡耳。當各依本書。）魯以偶人葬而孔子嘆，見淮南繆稱、說山篇。抱樸子嘉遯篇云：“尼父聞偶葬而永嘆。”孟子梁惠王篇：“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復(fù)乎？’為其象人而用也?！庇嘧⒈≡崞?。緣象箸見龍干之患，“干”讀“肝”。注龍?zhí)撈?。盼遂案：“干”當為“肝”字偏傍之脫也。龍?zhí)撈疲骸跋篌缢鶔?，則必龍肝豹胎?！闭c此同一事也。偶人睹殉葬之禍也。太公、周公，俱見未然；箕子、孔子，并睹未有，所由見方來者，賢圣同也。魯侯老，太子弱，次室之女，倚柱而嘯，孫曰：潛夫論釋難篇亦作“次室”。列女傳作“漆室”。續(xù)漢書郡國志東?？ぬm陵有次室亭。劉昭注，地道記曰：“故魯次室邑。”當即此地。然御覽四百八十八引列女傳作“七室”，注云：“一邑七宮也?！贝松w舊注。漆、七通用，是古本列女傳作“七室”也。暉按：郡國志劉昭注云：“列女傳有漆室之女，或作次室?！背鯇W記十六引琴操曰：“貞女引，魯次室女所作。”御覽五七八引琴操“次”作“漆”。并“次”、“漆”古通之證。由老弱之征，見敗亂之兆也。列女傳貞女篇：“魯漆室邑之女，過時未適人。當穆公之時，君老太子幼，女倚柱而嘯。旁人聞之，莫不為之慘者。鄰婦從之游，謂曰：‘何哭之悲？子欲嫁乎？吾為子求偶?！崾遗唬骸岛?！始吾以子為知，今反無識也。豈為嫁之故不樂而悲哉？吾憂魯君老而太子少也?！庇钟[四六九引說苑曰：“魯有賢女，次室之子，適二十，常待立而吟，涕泣如雨。有識謂之曰：‘汝欲嫁邪？何悲之甚？’對曰：“魯君年老，太子尚小，憂其奸臣起也?！闭f苑今逸。婦人之知，尚能推類以見方來，況圣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秦始皇十（七）年，“十”誤，當從史記呂不韋傳作“七年”。嚴襄王母夏太后夢（薨）?！皦簟保攺氖酚泤尾豁f傳改作“薨”。始皇紀亦云：“七年夏太后死。”夏太后，莊襄王子楚生母也。孝文王后曰華陽后，莊襄王養(yǎng)母。與文王葬壽陵，夏太后〔子〕嚴襄王葬于范陵，“子”字據(jù)史記呂不韋傳補?！胺读辍?，呂不韋傳作“芷陽”。秦本紀索隱云：“葬陽陵。”盼遂案：依史記呂不韋傳，“夢”為“薨”之誤，“與文王”是為“孝文王”之誤，“夏太后嚴襄王”是“夏太后子嚴襄王”之誤，“范陵”是“芷陽”之誤，皆宜據(jù)之訂正。故夏太后別葬杜陵，呂不韋傳作“杜東”。索隱曰：“杜原之東也?！痹唬骸皷|望君子，子，莊襄王。西望吾夫，夫，孝文王。后百年，旁當有萬家邑。”其后皆如其言。索隱曰：“宣帝元康元年起杜陵。漢舊儀：‘武、昭、宣三陵皆三萬戶?！嬋ゴ艘话倭嗄?。”必以推類見方來為圣，次室、夏太后圣也。秦昭王十（七）年，樗里子卒，“十年”，當從史記樗里子傳作“七年”。秦本紀同。葬于渭南章臺之東，曰：“后百年，當有天子宮挾我墓?！敝翝h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值其墓，史記本傳文。竟如其言。先知之效，見方來之驗也。如以此效圣，樗里子圣人也；如非圣人，先知、見方來，不足以明圣。“見”，錢、黃、王、崇文本改作“其”，非。然則樗里子見天子宮挾其墓也，亦猶辛有知伊川之當戎。昔辛有過伊川，見被發(fā)而祭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后百年，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焉，見左僖二十二年傳。竟如〔其言〕?！捌溲浴倍峙f脫，據(jù)上文例增。盼遂案：此下當有“辛有之言”四字，鈔者因下句“辛有之知當戎”一語而誤遺落也。辛有之知當戎，見被發(fā)之兆也；樗里子之見天子〔宮〕挾其墓，據(jù)上文，“天子”下當增“宮”字。亦見博平之墓也。吳曰：“墓”疑當作“基”。韓信葬其母，亦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見史記淮陰侯傳贊。水經(jīng)淮水注：“淮陰城東有兩冢，西者漂母冢，東一陵即信母冢?！逼浜缶褂腥f家處其墓旁。故樗里子之見博平王有宮臺之兆，據(jù)史記本傳，長樂宮、未央宮、武庫挾其墓，與博平王無涉，“王”疑是“土”字。盼遂案：“王”當為“土”之誤。猶韓信之睹高敞萬家之臺也。先知、（之）見方來之事，上“之”字涉“知”字聲近而衍。上文云：“先知之效，見方來之驗?！庇衷疲骸跋戎⒁姺絹?，不足以明圣?！笨勺C。無達視洞聽之聰明，皆案兆察跡，推原事類。春秋之時，卿大夫相與會遇，見動作之變，聽言談之詭，善則明吉祥之福，惡則處兇妖之禍。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叔孫知其必惡終。鄭伯有賦鶉之賁賁，文子知其將為戮。并見左襄二十七年傳。明福處禍，遠圖未然，無神怪之知，皆由兆類。以今論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慮所能見也；不可知之事，不學不問不能知也。不學自知，不問自曉，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推精思之，“推”舊作“惟”，從朱校元本正。雖大無難；不可知之事，厲心學問，雖小無易。故智能之士，不學不成，不問不知。
難曰：“夫項讬年七歲教孔子。見國策七、淮南修務(wù)訓、說林訓注、新序雜事五。御覽四０四引春秋后語作“十歲”，誤。隸釋童子逢盛碑云：“才亞后橐，當為師表。”“后、項”，“橐、讬”，音近假借。新序雜事五云：“秦項橐?！笔琼楅仪厝恕h書董仲舒?zhèn)?，仲舒對策曰：“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泵峡底⒃疲骸叭?，項橐也。”淮南修務(wù)訓云：“項讬七歲為孔子師，孔子有以聽其言也。以年之少，為閭丈夫說，救敲不給，何道之能明也？”似亦以項橐為里黨人。史記孔子世家又云：“達巷黨人童子?！眲t孟康蓋本舊說也。以為秦人者，潘維城曰：“當由甘羅嘗言之?！蔽倪x顏延之皇太子釋奠詩注引嵇康高士傳：“孔子問項橐曰：‘居何在？’曰：‘萬流屋?！ⅲ骸耘c萬物同流匹也?！贝烁衿湔f也。盼遂案：戰(zhàn)國策秦策五：“甘羅曰：‘夫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被茨献有迍?wù)、說林皆作項橐。論衡此文作項讬，與漢書董仲舒?zhèn)髅峡底⑼?。蓋古讬、橐音同。又案：項讬性自知說，亦本董仲舒?zhèn)?。傳云：“良玉不琢，資質(zhì)潤美。不待刻琢，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注：“黨人項橐也。”此仲任所本。（此則梁玉繩古今人表考三及俞正燮癸巳類□卷十一項橐考。）案七歲未入小學，王制疏引尚書大傳周傳曰：“王子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十三入小學。”又略說曰：“余子十五入小學?！倍炭鬃?，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其次也?！娬撜Z季氏篇。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學問，謂若項讬之類也。王莽之時，勃海尹方年二十一，無所師友，性智開敏，明達六藝。魏都牧淳于倉奏：‘方不學，得文能讀誦，論義引五經(jīng)文，文說議事，厭合人之心。’帝征方，使射蜚蟲，筴射無非（弗）知者，先孫曰：“非”當為“弗”。天下謂之圣人。夫無所師友，明達六藝，本不學書，得文能讀，此圣人也。不學自能，無師自達，非神如何？”曰：雖無師友，亦已有所問受矣；不學書，已弄筆墨矣。兒始生產(chǎn)，耳目始開，雖有圣性，安能有知？項讬七歲，其三四歲時，而受納人言矣?！岸弊x“能”。尹方年二十一，其十四五時，多聞見矣。性敏才茂，獨思無所據(jù)，御覽九七０引作“使圣人空坐獨思”。不睹兆象，不見類驗，卻念百世之后，有馬生牛，牛生驢，桃生李，李生梅，圣人能知之乎？臣弒君，子弒父，仁如顏淵，孝如曾參，勇如賁、育，辯如賜、予，論語云：“言語，宰我、子貢?！笔ト四芤娭?？孔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闭撜Z為政篇，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亦可知也?！庇衷唬骸昂笊晌?，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語子罕篇文。論損益，言“可知”；稱后生，言“焉知”。后生難處，損益易明也。此尚為遠，非所聽察也。使一人立于墻東，令之出聲，使圣人聽之墻西，能知其黑白、短長、鄉(xiāng)里、姓字、所自從出乎？溝有流塹（澌），先孫曰：“塹”當作“澌”。四諱篇云：“出見負豕于涂，腐澌于溝。”（淮南泰族訓：“雖有腐髊流漸，弗能污也?！痹S注云：“漸，水也?！鼻f逵吉據(jù)御覽校改“漸”為“澌”，與此誤同。）曲禮下鄭注：“死之言澌也，精神斯盡也?！睗捎锌莨牵l(fā)首陋亡，肌肉腐絕，使〔圣〕人詢之，先孫曰：“使人”當作“使圣人”，此挩一“ 圣”字。能知其農(nóng)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若”猶“與”也。非圣人無知，其知無以知也。知無以知，非問不能知也。不能知，則賢圣所共病也。
難曰：“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鳴于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蹄?！埠卧唬骸?，是黑牛也，而白其蹄?！n非解老篇“蹄”作“角”，下同?！鞍滋恪?，蹄色白；“白其蹄”，蹄非白，而人白之也。使人視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詹何，賢者也，尚能聽聲而知其色，以圣人之智，反不能知乎？”曰：能知黑牛白其蹄，能知此牛誰之牛乎？白其蹄者以何事乎？夫術(shù)數(shù)直見一端，不能盡其實。雖審一事，曲辯問之，輒不能盡知。何則？不目見口問，不能盡知也。魯僖公二十九年，介葛盧來朝，舍于昌衍之上，聞牛鳴，曰：“是牛生三犧，皆已用矣?！被騿枺骸昂我灾?？”曰：“其音云。”人問牛主，竟如其言。見左氏傳。此復(fù)用術(shù)數(shù)，非知所能見也。廣漢楊翁仲（偉）〔能〕聽鳥獸之音，乘蹇馬之野，〔而〕田間有放（眇）馬〔者〕，相去〔數(shù)里〕，鳴聲相聞。翁仲（偉）謂其御曰：“彼放馬（知此馬而）目眇。”孫曰：“聽鳥獸之音”，“聽”上脫“能”字?！疤镩g有放眇馬，相去鳴聲相聞”，語意不明，當作“田間有放馬者，相去數(shù)里，鳴聲相聞”。“眇”字即涉下文諸“眇”字而衍?！榜R”下脫“者”字?！跋嗳ァ毕旅摗皵?shù)里”二字。又“彼放馬知此馬而目眇”，語亦復(fù)贅，當作“彼放馬目眇”?！爸笋R”三字，并涉下文而衍。“而”字疑在上文“田間有放馬者”之上，錯入于此也。類聚九十三引此文云：“廣漢陽翁偉能聽鳥獸之音，乘蹇馬之野，而田間有放馬者，相去數(shù)里，鳴聲相聞。翁偉謂其御曰：‘彼放馬目眇?！碑敁?jù)正。劉先生曰：孫說是。御覽八百九十七引亦正同。暉按：高似孫緯略一能六畜條引亦正同。又按：類聚、御覽、緯略、廣記四三五引“翁仲”并作“翁偉”。日抄引與今本同?！氨朔篷R知此馬而目眇”，廣記引作“彼放馬目眇”。其御曰：“何以知之？”曰：“罵此轅中馬蹇，此馬亦罵之眇。”類聚、御覽、緯略引作“罵此轅中馬曰蹇馬，（御覽無“曰”字。）蹇馬亦罵之曰眇馬”。廣記引亦并有“曰”字。其御不信，往視之，目竟眇焉。類聚、御覽、緯略引無“其”字?！坝毕掠小罢摺弊?。“往”上有“使”字。（太平廣記四百三十五引同。緯略作“往視”。）“目竟眇焉”，作“馬目果眇”。（緯略作“馬目竟眇”。）疑“焉”為“馬”字形誤，當在“目”字上。翁仲（偉）之知馬聲，猶詹何、介葛盧之聽牛鳴也，據(jù)術(shù)任數(shù)，相合其意，不達視、〔洞〕聽、遙見、流目以察之也?！奥牎鄙?，疑脫“洞”字。上文云：“先知、見方來之事，無達視、洞聽之聰明?！敝獙嵠疲骸坝植荒苓_視遙見以審其實?！迸嗡彀福骸奥牎弊稚嫦挛摹奥犅曈行g(shù)”而衍，蓋達視、遙見同為駢詞。知實篇云：“又不能達視遙見?！笨蓳?jù)以正。夫聽聲有術(shù)，則察色有數(shù)矣。推用術(shù)數(shù)，若先聞見，眾人不知，則謂神圣。若孔子之見獸，名之曰狌狌；未聞。廣韻十三末，“ 鴰”字注：“鸧鴰，韓詩云：‘孔子渡江見之異，眾莫能名?？鬃訃L聞河上人歌曰：鴰兮鶻兮，逆毛衰分，一身九尾長兮，鸧鴰也?！崩[史孔子類記四引沖波傳云：“有鳥九尾，孔子與子夏見之。人以問，孔子曰：‘鸧也?！酉脑唬骸我灾?？’孔子曰：‘河上之歌云云?！毕挛脑疲骸翱鬃用麪鯛?，聞?wù)讶酥??！迸c此相類。太史公之見張良，似婦人之形矣。史記留侯世家贊：“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卑缚鬃游磭L見狌狌，至輒能名之；太史公與張良異世，而目見其形。使眾人聞此言，則謂神而先知。然而孔子名狌狌，聞?wù)讶酥瑁惶饭姀埩?，觀宣室之畫也。朱校元本“ 畫也”作“圖像”。史記賈誼傳集解蘇林曰：“宣室，未央前正室。”索隱，三輔故事云：“宣室，在未央殿北?！标幰娔R，用思深秘。眾人闊略，寡所意識，見賢圣之名物，則謂之神。推此以論，詹何見黑牛白蹄，猶此類也。彼不以術(shù)數(shù)，則先時聞見于外矣。方今占射事之工，據(jù)正術(shù)數(shù)，術(shù)數(shù)不中，集以人事。人事于術(shù)數(shù)而用之者，與神無異。詹何之徒，方今占射事者之類也。如以詹何之徒，性能知之，不用術(shù)數(shù)，是則巢居者先知風，穴處者先知雨。注變動篇。智明早成，項讬、尹方其是也。
難曰：“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注吉驗篇。帝嚳生而自言其名。見大戴禮五帝德篇。史記五帝紀正義引帝王世紀曰：“自言其名曰岌。”未有聞見于外，生輒能言，稱其名，非神靈之效，生知之驗乎？”曰：黃帝生而言，然而母懷之二十月生，注吉驗篇。盼遂案：“二十”下疑本有“五”字，今脫。宋書符瑞志作“孕二十五月而生”，宜據(jù)補。論文亦言“計其月數(shù)，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亦于二十五月為合。計其月數(shù)，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帝嚳能自言其名，然不能言他人之名，雖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謂神而生知者，豈謂生而能言其名乎？乃謂不受而能知之，未得能見之也?！安皇苣苤?，未得能見之”對文，“而”字疑衍。“而”、“能”古通。黃帝、帝嚳雖有神靈之驗，亦皆早成之才也。人才早成，亦有晚就。雖未就師，家問室學。人見其幼成早就，稱之過度。云項讬七歲，是必十歲；盼遂案：天中記引圖經(jīng)云：“項橐，魯人。十歲而亡，時人尸而祝之，號小兒神?！笔侵偃味椬櫴畾q，竟有據(jù)也。俞理初必以論衡為私議，失之拘墟矣。云教孔子，是必孔子問之；云黃帝、帝嚳生而能言，是亦數(shù)月；云尹方年二十一，是亦且三十；云無所師友，有不學書，“有”讀“又”。是亦游學家習。世俗褒稱過實，毀敗逾惡。世俗傳顏淵年十八歲升太山，望見吳昌門外盼遂案：“十八”疑當為“三十”之誤。下文云：“定考實顏淵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吳昌門?！眲t此不為十八明矣。書虛篇：“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鬃訓|南望，吳閭門外有系白馬。顏淵曰：‘有如系練之狀?！鬃訐崞淠慷?，因與俱下。下而顏淵發(fā)白齒落，遂以病死?！睋?jù)顏子死年三十余，則此應(yīng)作三十，不作十八。又其一證矣。有系白馬。注書虛篇。定考實顏淵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吳昌門?；茨暇裼柛咦⒃疲骸邦仠Y十八而卒?！贝嗽颇晔说翘剑瑩?jù)書虛篇謂顏淵登太山即發(fā)白齒落而死，是亦謂年十八而卒也。俗說與高同。后漢郎顗傳，顗上書薦黃瓊、李固曰：“顏子十八，天下歸仁?！笔菨h時多有此說。仲任謂年三十，未知何據(jù)。列子力命篇云：“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是謂顏子三十二而卒也。家語弟子解同。（今本誤作“三十一”。史記弟子傳索隱、公羊哀十四年疏引，并作“三十二”。論語雍也篇、先進篇邢疏并云“三十二而卒”，即本家語也。）三國志吳志孫登傳，登年三十三卒，臨終上疏曰：“顏回夭折，臣過其壽?！比粍t顏子之壽，漢、魏人俱謂其在三十上下，非王肅私說也。四書考異云：“顏子之死，在哀公十四年，實后伯魚死二年，時當四十一歲?！苯揽鬃幽曜V謂“哀公十三年，孔子七十一歲，顏子卒?！笔穷仠Y四十歲。拜經(jīng)日記云：“顏子之死，必與獲麟、子路死、夫子卒相先后?！辈⒘︸曂趺C之非。張惟驤疑年錄匯編：“顏子三十二歲，生周景王二十四年庚辰，卒敬王三十年辛亥。”項讬之稱，尹方之譽，顏淵之類也。
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學。學之乃知，不問不識。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見論語子張篇?？鬃釉唬骸拔崾形宥竞鯇W?！币娬撜Z為政篇?！爸竞鯇W”，漢石經(jīng)、高麗本同。今邢疏本作“于”，皇疏本作“于”，后知實篇引作“于”，蓋后人依邢疏本改。翟氏考異曰：“‘于’疑屬‘乎’字傳寫之誤?！蔽宓邸⑷?，皆有所師。韓詩外傳五：“哀公曰：‘五帝有師乎？’子夏曰：‘臣聞黃帝學乎大填，（今誤“墳”。）顓頊學乎錄圖，帝嚳學乎赤松子，堯?qū)W乎尹壽，舜學乎務(wù)成子附，（尹壽、務(wù)成子附，次誤倒，引正。）禹學乎西王國，湯學乎貸子相，文王學乎錫疇子斯，武王學乎太公。’”白虎通辟雍篇引論語讖曰：“五帝立師，三王制之。”又引傳，與外傳略同。曰：或曰也?！笆怯麨槿朔ㄒ??！痹唬壕家嗫蔀槿朔ǎ伪匾詫W者？事難空知，盼遂案：衍一“何”字，遂與下文義相違。圣賢之才能立也。句有脫文。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圣”者，須學以圣。以圣人學，知其非圣?！笆ァ碑斪鳌吧瘛?。既言“須學以圣”，則不得言“以圣人學，知其非圣”也。前文云：“圣人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圣，圣則神矣?！贝宋募雌破湔f。以圣人學，知圣人非為神也。下文云：“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圣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庇衷疲骸拔着c圣異，則圣不能神矣?！辈⒆C圣人須學以圣，非不學而知之神也。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狌狌知□，鳱鵲知來，并注龍?zhí)撈７A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圣人為若狌狌乎？則夫狌狌之類，鳥獸也。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圣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訂鬼篇謂童謠為妖言，熒惑之氣使然也。世間圣神，以為巫與？句有誤。鬼神用巫之口告人。論死篇云：“死人魂，因巫口言?！弊髠髦^太子申生，因巫而見。舊讀“鬼神”屬上，非。如以圣人為若巫乎？則夫為巫者，亦妖也。與妖同氣，則與圣異類矣。巫與圣異，則圣不能神矣。不能神，則賢之黨也。同黨，則所知者無以異也。及其有異，以入道也，圣人疾，賢者□；賢者才多，圣人智多。所知同業(yè)，多少異量；所道一途，步騶相過。
事有難知易曉，賢圣所共關(guān)思也。若夫文質(zhì)之復(fù)，禮記表記疏曰：“三正記云：‘質(zhì)再而復(fù)始?！瘎t虞質(zhì)，夏文，殷質(zhì)，周文。”三教之重，元命包曰：“三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變。”余注齊世篇。盼遂案：齊世篇引傳：“夏后之王教以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故殷之王教以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若忠?！贝思次馁|(zhì)三教之說也。白虎通德論有三教篇，引樂緯稽耀嘉：“顏回問三教變虞、夏何如？曰：‘教者所以追補敗政，靡敝溷濁，謂之治也。舜之承堯，無為易也?！闭废嗑?，注宣漢篇。損益相因，論語為政篇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辟t圣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聲色，后世之聲色也。鳥獸草木，人民好惡，以今而見古，以此而知來，千歲之前，萬世之后，無以異也。追觀上古，探察來世，文質(zhì)之類，水火之輩，賢圣共之；見兆聞象，圖畫禍福，賢圣共之；見怪名物，無所疑惑，賢圣共之。事可知者，賢圣所共知也；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圣空坐先知雨也，有脫文。性能一事知遠道，句有挩誤?？赘[不普，未足以論也。所論（謂）先知性達者，“論”當作“謂”。上文云“雖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謂神而生知者”云云，文意正同。盡知萬物之性，畢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達左不見右，偏駮不純，踦校不具，非所謂圣也。如必謂之圣，是明圣人無以奇也。詹何之徒圣，孔子之黨亦稱圣，是圣無以異于賢，賢無以乏于圣也。賢圣皆能，何以稱圣奇于賢乎？如俱任用術(shù)數(shù)，賢何以不及圣？
實者，圣賢不能（知）性〔知〕，“知性”無義，當作“性知”?！靶灾奔础吧?，“性”、“生”字通。（亂龍篇“性能執(zhí)虎”，御覽引作“生而執(zhí)虎”。）全篇俱明圣人亦學而能，無神而知之義。上文云：“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表毴味恳远ㄇ閷?。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輒決；不可知之事，待問乃解。天下之事，世間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開精；不可思而知，上圣不能省。“可思而知”與“不可思而知”對文。上“知”字各本并脫。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見論語衛(wèi)靈公篇。經(jīng)讀考異曰：“此凡兩讀。一讀‘以思無益’句。一讀‘以思’屬上二句，自‘吾嘗’以下十二字作一氣讀，‘無益’另作一讀。義并通?！苯癜创蟠鞫Y勸學篇云：“孔子曰：吾嘗終日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避髯觿駥W篇同。是以“以思”二字屬上讀。天下事有不可知，朱校元本“事”上有“之”字。猶結(jié)有不可解也。見說善解結(jié)，盼遂案：“見說”疑為人名，乃古之善解結(jié)者，故與下文圣人為對語。又案：“結(jié)無有不可解”，衍一有字。下文“圣人知事，事無不可知”，其例也。又案：淮南子說山訓第十六：“兒說之為宋王解閉結(jié)也?！痹S慎注：“結(jié)不可解者而能解之，解之以不解?！贝宋氖侵偃嗡?。則“見說”是“兒說”之誤，“見”與“兒”形極相近故耳?！皟骸弊x若“倪”。結(jié)無有不可解。結(jié)有不可解，見說不能解也。非見說不能解也，結(jié)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圣人知事，事無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難知之事，學問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問之學之，不能曉也。
知實篇
盼遂案：此篇列十六證，以論圣人不能神而先知，須待事以效實。
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文選阮嗣宗詠懷詩注引“義”作“議”，“說”作“辭”，“眾”作“終”。議、義，終、眾，并通?！胺闭f”作“繁辭”，義長?！稗o”或作“詞”，故誤為“說”。論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間，不能獨見，非徒空說虛言，直以才智準況之工也，事有證驗，以效實然。何以明之？
孔子問公叔文子于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有諸？”“有諸”，論語憲問篇作“乎”。前儒增篇同。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后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其言”、“其笑”、“其取”下當并有“也”字。此依邢疏本妄刪。說見儒增篇?？鬃釉唬骸柏M其然乎？豈其然乎？”論語上句作“其然”。注見儒增篇。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于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鬃蛹炔荒苋缧拇Ф?，以決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達視遙見，以審其實，問公明賈乃知其情?？鬃硬荒芟戎灰?。“孔子”，朱校元本、程、何、崇文本并同。王本作“圣人”，是也。此文乃證驗“圣人不能神而先知”。下文并作“圣人不能先知”。
陳子禽問子貢曰：論語學而篇集解鄭曰：“子禽，弟子陳亢也，字子禽也。”“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币娬撜Z學而篇。溫良恭儉讓，尊行也。有尊行于人，人親附之。人親附之，則人告語之矣。此釋舊有數(shù)通：集解鄭曰：“言夫子行此五德而得，與人求之異，明人君自愿求與為治也。”此其一?；适枰櫄g曰：“此明非求非與，直以自得之耳。其故何也？夫五德內(nèi)充，則是非自鏡也。夫子求知乎己，而諸人訪之于聞?！睋?jù)顧義，則謂孔子身有此五德之美，推己以測人，故凡所至之邦，必逆聞之。此其二。引梁冀云：“夫子所至之國，入其境，觀察風俗，以知其政教。其民溫良，則其君政教之溫良也；其民恭儉讓，則政教恭儉讓也。孔子但見其民，則知其君政教之得失也。凡人求聞，見乃知耳，夫子觀化以知之?！贝似淙Ｕ撜Z述何：“禮經(jīng)解引夫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瘻?，詩教也。良，樂教也。恭儉讓，禮教也。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易、書、春秋之旨已賅之矣。反是，則其政亂可知。孝經(jīng)：‘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云：‘王者陳詩以觀民風，不下堂而見天下?！贝伺c梁冀說義近。仲任云“人告語之”，與以上三說并異。張敬夫曰：“夫子至是邦，必聞其政，而未有能委國而授之以政者。蓋見圣人之儀刑而樂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蓋襲仲任此義，而不然鄭氏“人君自愿求與為治”之說也。然則孔子聞?wù)匀搜?，不神而自知之也。齊景公問子貢曰：“夫子賢乎？”子貢對曰：“夫子乃圣，豈徒賢哉！”韓詩外傳八：齊景公謂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痹唬骸爸倌豳t乎？”曰：“圣人也，豈直賢哉！”景公不知孔子圣，子貢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聞?wù)?，子貢定其實。對景公云：“夫子圣，豈徒賢哉！”則其對子禽，亦當云：“神而自知之，不聞人言。”以子貢對子禽言之，圣人不能先知，二也。
顏淵炊飯，塵落甑中，欲置之則不清，投地則棄飯，掇而食之。孔子望見，以為竊食。呂氏春秋任數(shù)篇曰：“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爨之。幾熟，孔子望見顏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孔子佯為不見之?？鬃悠鹪唬骸敖裾邏粢娤染?，食潔而欲饋。（“欲”，今本作“后”，無義，從御覽八三八引正。家語困誓篇亦見此事。彼文云：“昔予夢見先人，豈或啟佑我哉！子炊而進飯，吾將進焉。”是其義。）顏回對曰：“不可。向者煤炱（御覽引作“●煤”，家語作“埃墨”。）入甑中，棄食不祥，回攫而食之?！笔ト瞬荒芟戎?。
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澤有猛虎，厲牙而望。知見之者，不敢前進。如不知見，則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锶酥畤鬃?，孔子如審先知，當早易道，以違其害。不知而觸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圍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于匡，顏淵后。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見論語先進篇。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去衛(wèi)，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鬃訝铑愱柣?，拘之五日。顏淵后。”云云。如孔子先知，當知顏淵必不觸害，匡人必不加悖。見顏淵之來，乃知不死；未來之時，謂以為死。圣人不能先知，五也。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饋孔子豚。孟子滕文公篇云：“蒸豚。”趙注：“豚非大牲，故用熟饋也?！笨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見論語陽貨篇。釋文云：“涂”當作“途”。翟氏考異曰：“此引作‘途’。”按：各本并作“涂”，未審翟氏所據(jù)何本?？鬃硬挥?，既往，候時其亡，是勢必不欲見也。反，遇于路。以孔子遇陽虎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六也。
長沮、桀溺耦而耕?？鬃舆^之，使子路問津焉。見論語微子篇。鄭注：“長沮、桀溺，隱者也。耜廣五寸，二耜為耦。津，濟渡處也?！彼?jīng)潕水注云：“方城西有黃城山，是長沮、桀溺耦耕之所。有東流水，則子路問津處?！比缈鬃又?，不當更問。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集解鄭曰：“長沮、桀溺，隱者也?！被适枰渡唬骸坝@之，故使問也?！迸c此論者義近。則孔子先知，當自知之，無為觀也。如不知而問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母匿之也。殯于五甫之衢。謂殯其母。江永禮記訓義擇言以“不知其父墓殯于五父之衢”十字連讀，謂不知孔子父墓葬于五父之衢。與漢儒舊說皆異，今不取。左襄十一年傳杜注：“五父衢，道名，在魯國東南?！笨荆骸棒攪形甯羔??！弊⒁氐烙浽疲骸霸诔菛|?！卑仔鋾x記：“在魯國東南門外二里?！比艘娭撸詾樵嵋?。蓋以無所合葬，殯之謹，盼遂案：吳承仕曰：“記檀弓：‘其慎也，蓋殯也。’鄭注：‘慎讀為引。’此云‘殯之謹’，疑即約記文，與鄭義異?！彼稳丝虝?，恒因避孝宗諱，而改“慎”字作“謹”字。故人以為葬也。檀弓云：“人之見之者，皆以為葬也?！编嵶ⅲ骸耙婅研杏诼贰！庇衷疲骸捌渖饕?，蓋殯也?！编嵶ⅲ骸吧鳟敒橐?。殯引飾棺以輤，葬引飾棺以柳翣。孔子是時以殯引，不以葬引，時人見之，謂不知禮?！卑矗捍宋摹叭艘娭摺保^見棺殯于五甫衢也。孔叢子陳士義篇：“孔子母死，殯于五父之衢，人見之，皆以為孤葬?！迸c仲任說同。江永曰：“古人埋棺于坎為殯，殯淺而葬深。今人有權(quán)厝，而覆土掩之為浮葬，正此類?！逼湔f是也。訓“慎”為“謹”。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母死，乃殯于五父之衢；蓋其慎也。”是亦讀“慎”為“謹慎”，并與鄭異。此謂殯之謹如葬然。索隱云：“謂孔子不知父墓，乃且殯于五父之衢，是其謹慎也?！眲t又異義。鄰人鄒曼甫之母告之，然后得合葬于防。有塋自在防，謂孔子父自有塋地在防山。御覽五六０引皇覽冢墓記云：“魯大夫叔梁紇冢在魯國東陽聚安泉東北八十五步，曰防冢。”春秋大事表列國地名考異曰：“在今曲阜縣東二十里?！睔浻卺槁罚ト瞬荒芟戎?，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先反虞。門人后，雨甚至?？鬃訂栐唬骸昂芜t也？”曰：“防墓崩。”注論死篇?？鬃硬粦?yīng)。檀弓鄭注：“以其非禮?！比嵲唬骸叭灾?，以孔子不聞。”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脩墓?！比缈鬃酉戎斚戎滥贡?，比門人至，宜流涕以俟之。人至乃知之，盼遂案：“人至”當是“門人至。”上文累言門人，此承其文。圣人不能先知，九也。
子入太廟，每事問。見論語八佾篇。不知故問，為人法也。盼遂案：“為人法也”四字，疑涉下文累言“為人法”而衍。仲任引論語子入太廟事，所以證孔子不能先知，有時須問乃知，并非故加問難以身作則。下文或人駁難之辭，乃言孔子太廟之事，實已知而復(fù)問，所以為人法也。此實與論義大相抵忤，淺人不察，竟因本文沾此四字，致與文理有違，亟宜刊除。孔子未嘗入廟，廟中禮器，眾多非一，孔子雖圣，何能知之？呂氏春秋用眾篇：“無丑不能，無惡不知?！备咦⒃疲骸翱鬃尤胩珡R，每事問。是不丑不能，不惡不知?！迸c仲任說同。論語后錄曰：“此當是入廟助祭，有所職守，當行之事，不敢自專，必咨之主祭者而后行。若問器物，則廟中為嚴肅之地，夫子必不嬈嬈如是。充說非也?！闭撜Z述何曰：“魯自僖公僭禘于太廟，用四代之服器官。其后大夫遂僭大禮。每事問者，不斥言其僭，若為勿知而問之。若曰‘此事昉于何時？其義何居’耳。以天子之事，魯不當有也?！闭撜Z別記說同。并諱言孔子不知而問，乃曲為之說?！酢酢酰骸耙試L見，實已知，盼遂案：。自此語至下文“實已知，當復(fù)問，為人法”凡三十二字，乃或人辨難仲任所舉子入太廟之事，頗疑文端本有一“或”字，而今脫也。又案：。自“孔子知五經(jīng)，門人從之學”以下，則仲任解答或人之辭也。揆之文法物理，必如此而后此文可通。特褫訛已久，別無證佐，姑作此大膽之假設(shè)耳。而復(fù)問，為人法？”“以嘗見”上，疑脫“論者曰”三字。仲任意孔子不知故問。論者意，實已知而復(fù)問。下文“疑思問”云云，即駮“知而復(fù)問”為妄說也。今脫“論者曰”三字，遂使此文上下無屬矣。上文云：“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毕挛脑疲骸罢撜咴唬嚎鬃幼灾挥谩！逼淞⑽牟⑼?。孔子曰：“疑思問。”見論語季氏篇。疑乃當問邪？盼遂案：“邪”當為“也”之誤。論中“邪”、“也”二字雖互用，然疑問之“邪”可作“也”，而肯定之“也”不可作“邪”，則此文出淺人所改，明矣。實已知，當復(fù)問，為人法？疑脫“也”字。本書多有此句例?？鬃又褰?jīng)，舊校曰：一有“問”字。門人從之學，當復(fù)行問，以為人法，何故?？谑诘茏雍?？不以已知五經(jīng)復(fù)問為人法，獨以已知太廟復(fù)問為人法，圣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廟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請賓飲食，“主人”，錢、黃、王、崇文本作“生人”。下文云：“不知其家，不曉其實?！币勺鳌吧恕笔琴e頓若舍。上“若”猶“或”也。下“若”猶“其”也。文選陸士衡于承明作與士龍詩注云：“頓，止舍也?！辟e如聞其家有輕子洎（泊）孫，“洎”當作“泊”。本書屢借“泊”為“薄”?！颁狈瞧淞x也。盼遂案：“洎”當為“泊”，形近而誤?！安础?，今之“薄”字。說文解字作“●”，在心部。注云：“憺也。”此澆薄、輕薄之本字。必教親徹饌退膳，不得飲食；閉館關(guān)舍，不得頓。賓之執(zhí)計，盼遂案：“賓”上疑當重“賓”字，屬上句讀。則必不往。何則？知請呼無喜，空行勞辱也。如往無喜，勞辱復(fù)還，不知其家，不曉其實。人實難知，吉兇難圖。如孔子先知，宜知諸侯惑于讒臣，必不能用，空勞辱己，聘召之到，宜寢不往。君子不為無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無為周流應(yīng)聘，以取削跡之辱；“削跡于衛(wèi)”，注儒增篇?？照f非主，以犯絕糧之厄。注儒增篇。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論者曰：“孔子自知不用，圣思閔道不行，民在涂炭之中，庶幾欲佐諸侯，行道濟民，故應(yīng)聘周流，不避患恥。為道不為己，故逢患而不惡；為民不為名，故蒙謗而不避?！痹唬捍朔菍嵰??？鬃釉唬骸拔嶙孕l(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币娬撜Z子罕篇。是謂孔子自知時也。謂自知之時。何以自知？魯、衛(wèi)，天下最賢之國也，魯、衛(wèi)不能用己，則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刪定詩、書。以自衛(wèi)反魯言之，知行應(yīng)聘時，未自知也。“行”下當有“道”字。此承上文“行道濟民，故應(yīng)聘周流”為文。何則？無兆象效驗，圣人無以定也。魯、衛(wèi)不能用，自知極也；魯人獲麟，自知絕也。說見指瑞篇。道極命絕，兆象著明，心懷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猶病未死，禱卜使痊也，死兆未見，冀得活也。然則應(yīng)聘未見絕證，冀得用也。死兆見舍，“舍”字無義，疑當作“令”。寒溫篇：“卜之得兆，人謂天地應(yīng)令問。”卜還毉絕，攬筆定書。盼遂案：“絕”字疑衍，涉上下文多“絕”字而然。以應(yīng)聘周流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為綸，走者可為矰。吾友項伯弘曰：“走”字誤。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正作“飛”。暉按：項說是也。龍?zhí)撈嗾鳌帮w”。至于龍，吾不知。其乘云風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圣人知物知事。老子與龍，人、物也；所從上下，事也，“人”字疑衍?！拔镆病保笆乱病辈⒊猩稀爸镏隆睘槲?。寒溫篇云：“人禽皆物也。”論死篇云：“人，物也。物亦物也?！彼闹M篇云：“人，物也。子亦物也?！辈⒅偃沃^人為物之證。故此老子與龍，通謂之物。蓋校者嫌老子不當稱“物”，而妄增“人”字。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龍亦神，圣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氣交連，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龍與老子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見論語先進篇。舊有二釋！一謂人不非間閔子騫。一謂人不非間其父母昆弟。后漢書劉趙淳于等傳序云：“孔子稱：‘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云湫⒔院嫌诘?，莫可復(fù)間也?！保ń癖久摚阑輻澭a注引。）集解引陳群說同。并謂不非間閔子也。漢書杜鄴傳，鄴對曰：“善閔子騫守禮不茍，從親所行，無非理者，故無可間也?！焙鬂h書范升傳，升奏記曰：“升聞子以人不間于其父母為孝。”注引論語，并云：“子騫子孝，化其父母兄弟，言人無非之者?！睋?jù)此，則謂不非間其父母昆弟。閔子以孝烝烝，諭父母于道，納昆弟于義，故人言無非其父母昆弟也。此蓋漢儒相承古義，觀此下文云云，則知仲任義同。自集解著陳群說，而此義泯滅，后儒莫聞。姚范援鶉堂筆記、惠棟九經(jīng)古義、經(jīng)義述聞、論語后錄、論語補疏、論語稽求篇具表明斯義。虞舜大圣，隱藏骨肉之過，宜愈子騫。瞽叟與象，使舜治廩、浚井，意欲殺舜。注吉驗篇。當見殺己之情，早諫豫止；既無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為。若，或也。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使人聞非父弟，“聞”當作“間”。盼遂案：“聞”疑當為“閑”，字之誤也?！伴g”亦“非”也。論語先進篇：“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集解：“陳群曰：‘人不得有非間之言。’”萬世不滅？以虞舜不豫見，據(jù)上文例，“見”下疑脫“言之”二字。圣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請命。壇墠既設(shè)，筴祝已畢，不知天之許己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見金縢。注福虛、感類、死偽等篇。如圣人先知，周公當知天已許之，無為頓復(fù)卜三龜知。疑“頓”字衍?；颉绊殹弊种`。原無“為”字。“知”上又脫“乃”字。死偽篇述此事云：“不能知三王許己與否，須占三龜，乃知其實?！惫蚀宋闹^若圣人先知，則無須復(fù)卜三龜乃知也。圣人不以獨見立法，則更請命，秘藏不見。獨見，謂周公知武王九齡之年未盡，宜不死也。鄭玄亦有此義。感類篇云：“人命不可請，獨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于金縢；不可復(fù)為，故掩而不見。”天意難知，盼遂案：“不”字疑涉上下文而衍。此文正申論圣人不能先知，故云周公見意難知，故卜而合兆。今衍一“不”字，則文義乖違矣。故卜而合兆，兆決心定，乃以從事。圣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于魯，堂上不趨，晏子趨；授玉不跪，晏子跪。門人怪而問于孔子?？鬃硬恢瑔栍陉套?。晏子解之，孔子乃曉。韓詩外傳四：“晏子聘魯，上堂則趨，授玉則跪。子貢怪之，問孔子曰：‘晏子知禮乎？今者晏子來聘魯，上堂則趨，授玉則跪，何也？’孔子曰：‘其有方矣。待其見我，我將問焉?！矶套又?，孔子問之。晏子對曰：‘夫上堂之禮，君行一，臣行二。今君行疾，臣敢不趨乎？今君之授幣也，卑臣敢不跪乎？’孔子曰：‘善，禮中又有禮。賜寡使也，何足以識禮也？’”圣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陳賈問于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圣人?！薄笆构苁灞O(jiān)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諸？”曰：“然?！薄爸芄渑隙?？不知而使之與？”曰：“不知也?！薄叭粍t圣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也，不亦宜乎？”見孟子公孫丑下篇。孟子，實事之人也，言周公之圣，處其下，處，度審也。不能知管叔之畔。圣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見論語先進篇?！皟|”，邢疏本同?；适璞尽⒏啕惐咀鳌皯洝?。按：并當作“意”。意謂前識，無緣而妄意度也。下文“意貴賤之期，數(shù)得其時”，即釋此文，字正作“意”，則知此作“億”者，后人依邢疏本妄改也。下文“子貢億數(shù)中”及問孔篇誤同。漢書貨殖傳、隸續(xù)錄漢陳度碑并作“意”。李覯集陳公燮字序：“夫子謂賜也，意則屢中?！北臼酚涀鳌耙狻?。蓋漢時論語俱為“意”字。今弟子傳“意”已作“億”。余注率性、問孔篇。罪子貢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shù)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朱。然則圣人先知也，“也”猶“者”。子貢億數(shù)中之類也。圣人據(jù)象兆，原物類，意而得之；其見變名物，博學而識之。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由微見較，若揆之今睹千載，盼遂案：吳承仕曰：“此文疑有脫誤。”所謂智如淵海。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材智兼倍，彊力不倦，超逾倫等耳！目非有達視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狀也?！澳俊碑斪鳌白浴?。使圣人達視遠見，洞聽潛聞，與天地談，與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謂神而先知，與人卓異。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遭事睹物，與人無異，差賢一等爾，何以謂神而卓絕？
夫圣猶賢也，人之殊者謂之圣，則圣賢差小大之稱，非絕殊之名也。何以明之？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fā)而聞于國。呂氏春秋重言篇注“發(fā)，行。聞，知。”桓公怪之，問管仲曰：“與仲甫謀伐莒，未發(fā)，聞于國，其故何也？”呂氏春秋重言篇“未發(fā)”上有“謀”字。即此文所本。管仲曰：“國必有圣人也?！鄙夙?，當東郭牙至，管子小匡篇、呂氏春秋重言篇、韓詩外傳四，并作“東郭牙”。管子小問篇作“東郭郵”。說苑權(quán)謀篇作“東郭垂”。金樓子志怪篇作“東郭●”。按：說文我字解云：“從戈，從●?！?，或說古垂字?！鄙w本名“垂”，“牙”為古垂字之誤?！啊瘛蓖ㄗ鳌按埂?。“郵”為訛字。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云：“齊東郭牙，字垂。‘牙’讀為‘圉’。爾雅：‘圉，垂也?！瘜O炎云：‘圉，國之四垂也?！币煞谴_論。管仲曰：“此必是已?！蹦肆钯e延而上之，分級而立。高誘曰：延，引。級，階陛。管〔仲〕曰：“仲”字據(jù)錢、黃、王、崇文本補。盼遂案：“管”下應(yīng)有一“仲”字，今脫。本篇例稱管仲。“子邪，言伐莒？”管子、說苑作“子言伐莒者乎”。（說苑作“也”。）呂覽同此。畢云：“文似倒而實順?！敝煨Ｔ咀鳌白友苑ボ煨啊?。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我不伐莒”，與上文“謀伐莒”義相背。當作“我不言伐莒”。管子小問篇、呂氏春秋重言篇、說苑權(quán)謀篇并有“言”字，是其證。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惫苤僭唬骸拔也谎苑ボ欤雍我砸庵?？”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歡然喜樂者，鐘鼓之色；愁然清凈者，衰绖之色；怫然充滿，手足〔矜〕者，兵革之色?！扳鋈弧迸c“手足”義不相屬，“怫然充滿”四字為句。孟子公孫丑篇注：“艴然，慍怒色也。”“怫”、“艴”字通?！扳鋈怀錆M”與上文“歡然喜樂”、“愁然清凈”句例同。“充滿”據(jù)氣色言。禮記樂記注：“憤，怒氣充實也。”韓詩外傳四：“猛厲充實，兵革之色也。”說苑權(quán)謀篇：“勃然充滿者，此兵革之色也?！笔钱斠浴皾M”字句絕?！笆肿阏摺比志?，義不可通，當作“手足矜者”。仲任此文乃本呂覽，彼文云：“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闭小榜妗弊?，是其證。王念孫曰：“矜，猶奮也。言手足奮動也?！卑矗骸笆肿泷妗保q樂記言“奮末”。鄭注：“奮末，動使四支也。”管子小問篇作：“漻然充滿，而手足拇動者，兵甲之色也?！眲印Ⅰ媪x同，亦其證也。君口垂不噞，所言莒也；管子房玄齡注：“莒字兩口，故二君開口相對，即知其言莒?！彼蜗桫P管子識誤：“注說大非。管子小問篇云：‘口開而不闔，是言莒也?！瘏问洗呵镏匮云鳌齾矶弧?，所言者莒也?！哒T注云：‘呿開，□閉?！?按：莒字唇音，故言莒則開而不闔。說苑權(quán)謀篇作“吁而不吟”。吁亦用唇。論衡知實篇：“君口垂不噞，所言莒也?！狈渤鲕熳郑乜诖共粐{。若齊、晉字用齒，魯邪字用舌，惟言莒獨異?！绷河窭K瞥記五曰：“字音有齒腭唇舌開合抵踧等別。周、秦以前，少所論及，茲乃見其一端。顏氏家訓音辭篇曾舉之。而房玄齡注：‘莒字兩口，故二君開口相對，即知其言莒?！孔⒈疽聜巫?，而此注甚謬。口開以音說，不以字形說，而‘莒’象脊骨之形，亦非從兩‘口’。且但云‘兩口相對’，乃是‘呂’字，何以知其更從‘艸’耶？”暉按：“莒”字古音蓋為開口呼，故口開不合，則知其言“莒”。顏氏家訓音辭篇云：“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李季節(jié)曰：東郭邪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知所言‘莒’。則‘矩’、‘莒’必不同呼?！逼湔f是也。盼遂案：“噞”字不見于說文，唯徐鉉定新附字有之，云：“喁噞，魚口上見也?！比慌c此處文義不符。疑“噞”當為“□”之聲借。管子小問篇載此事作“開而不闔”，呂氏春秋重言篇作“呿而不□”，說苑權(quán)謀篇作“吁而不吟”，顏氏家訓音辭篇作“開而不閉”，諸書皆謂管仲張口言莒，此獨稱口垂不噞，故決斯為誤也。又案：此四字或原作“口噞不垂”，與別家相同。后人或疑其與今讀不合，（古讀莒或侈口音，今讀極閉口音，說本汪榮寶歌戈魚虞模古讀考及錢玄同附記。見北大國學季刊一卷二期。）而誤顛亂之也。君舉臂而指，所當又莒也。臣竊虞國小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狈蚬苤?，上智之人也，其別物審事矣。“審事”二字當乙。云“國必有圣人”者，至誠謂國必有也。東郭牙至，云“此必是已”，謂東郭牙圣也。如賢與圣絕輩，管仲知時無十二圣之黨，十二圣見骨相篇。當云“國必有賢者”，無為言“圣”也。謀未發(fā)而聞于國，管仲謂“國必有圣人”，是謂圣人先知也。及見東郭牙，云“此必是已”，謂賢者圣也。東郭牙知之審，是與圣人同也。
客有見淳子髡于梁惠王者，再見之，終無言也?；萃豕种宰尶驮唬骸白又Q淳于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作“淳于先生”。下同。言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為言邪？”“為”猶“與”也。客謂髡。〔髡〕曰：“髡”字涉重文脫，當據(jù)史記增。“固也！吾前見王志在遠，后見王志在音，史記兩“王”字并重，疑此脫。“在遠”，史作“在驅(qū)逐”。吾是以默然?！笨途邎蟆Ｍ醮篑斣唬骸班岛?！淳于生誠圣人也？前淳于生之來，人有獻龍馬者，寡人未及視，會生至。后來，人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生至。寡人雖屏左右，私心在彼?！狈蝼罩娀萃踉谶h與音也，“見”猶“知”也。雖湯、禹之察，不能過也。志在胸臆之中，藏匿不見，髡能知之。以髡等為圣，則髡圣人也；如以髡等非圣，則圣人之知，何以過髡之知惠王也？觀色以窺心，皆有因緣以準的之。
楚靈王會諸侯。鄭子產(chǎn)曰：“魯、邾、宋、衛(wèi)不來?！奔爸T侯會，四國果不至。左昭四年傳：“楚子問于子產(chǎn)曰：‘諸侯其來乎？’對曰：‘必來。不來者，其魯、衛(wèi)、曹、邾乎。曹畏宋，邾畏魯，魯、衛(wèi)逼于齊而親于晉，唯是不來。’夏，諸侯如楚，魯、衛(wèi)、曹、邾不會。”洪亮吉曰：“論衡引作‘魯、邾、宋、衛(wèi)不來’，非?！笔酚洺兰以疲骸皶x、宋、魯、衛(wèi)不往?！焙际莉E考證：“春秋經(jīng)；‘魯昭四年夏，楚子、蔡侯、陳侯、鄭伯、許男、徐子、滕子、頓子、胡子、沈子、小邾子、宋世子佐淮夷會于申。’此云‘宋不往’，誤。”趙堯為符璽御史，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且代君位?！逼浜髨蚬麨橛反蠓颉Ｒ娛酚浿懿齻?。集解孟康曰：“方與，縣名。公，其號?！杯懺唬骸胺脚c縣令也。”然則四國不至，子產(chǎn)原其理也；趙堯之為御史大夫，方與公睹其狀也。原理睹狀，處著方來，有以審之也。魯人公孫臣，孝文皇帝時，上書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后黃龍見成紀。注驗符篇。然則公孫臣知黃龍將出，案律歷以處之也。
賢圣之知事宜驗矣。賢圣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術(shù)用數(shù)，或善商而巧意，盼遂案：“善商而巧意”或當是“善意而巧商”之誤倒也。上文“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又云“君子善謀，小人善意”，下文“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皆以善意、巧商各為駢詞，知此文為誤也。非圣人空知。神怪與圣賢，殊道異路也。圣賢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無神怪，故名號相貿(mào)易。故夫賢圣者，道德智能之號；神者，眇?；秀睙o形之實。實異，質(zhì)不得同；實鈞，效不得殊。圣神號不等，故謂圣者不神，神者不圣。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圣人之先知，子貢、東郭牙之徒也。與子貢、東郭同，則子貢、東郭之徒亦圣也。夫如是，圣賢之實同而名號殊，未必才相懸絕，智相兼倍也。
太宰問于子貢曰：論語子罕篇釋文引鄭曰：“大宰是吳大宰嚭也?！奔饪自唬骸盎騾腔蛩挝纯煞??！被适?、論語稽求篇并從鄭說。經(jīng)學卮言謂當為宋大宰。四書釋地謂是陳大宰嚭。“夫子圣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貢曰：“故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程本依論語改“故”作“固” 。宋本同此。將者，且也。不言已圣，言“且圣”者，以為孔子圣未就也。集解孔注訓“將”為“大”?；适?、邢疏、潛研堂答問、四書考異并因其說。李賡蕓炳燭編：“北宋以前皆訓‘將’為‘大’，本爾雅釋詁文。惟論衡知實篇訓‘將’為‘且’，集注本之。”孫經(jīng)世經(jīng)傳釋詞補曰：“將，語中助詞?！烫炜v之將圣’，言天縱之圣也。論衡說，謬甚。”盼遂案：論語子罕篇孔安國注：“言天固縱大圣之德，又使多能也?！避髯訄騿柶骸叭粍t荀卿懷將圣之心，蒙佯狂之色?！币嘀^“將圣”為“大圣?！苯耘c論衡說異。疑仲任引齊論語也。夫圣若為賢矣，“圣”上疑脫“為”字。治行厲操，操行未立，則謂“且賢”。今言“且圣”，圣可為之故也?？鬃釉唬骸拔崾形宥居趯W，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論語為政篇文。從知天命至耳順，學就知明，成圣之驗也。未五十、六十之時，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則謂之“且”矣。當子貢答太宰時，殆三十、四十之時也。
魏昭王問于田詘曰：“寡人在東宮之時，呂氏春秋審應(yīng)篇注：“東宮，世子也。”聞先生之議曰：‘為圣易。’有之乎？”田詘對曰：“臣之所學也?！眳斡[“學”作“舉”，高注：“言有是言。”按：此文作“學”，不誤。蓋所據(jù)本不同。昭王曰：“然則先生圣乎？”田詘曰：“未有功而知其圣者，堯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后知其圣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詘未有功，而王問詘曰：‘若圣乎？’敢問王亦其堯乎？”夫圣可學為，故田詘謂之易。如卓與人殊，稟天性而自然，焉可學？而為之安能成？田詘之言“為易圣”，當作“為圣易”。盼遂案：“為易圣”三字，當?shù)棺鳌盀槭ヒ住薄４顺馍衔奶镌x為“圣易”之議也。論衡凡較正他人之語，皆遠疊前文，此亦宜然。未必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朱校元本無“未必能成”以下十字，疑是。未必能是。盼遂案：“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未必能”凡十一字，疑當系衍文。此文本為田詘之言“為圣易”未必是，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文義暢適，與上下相貫。若今書，便成兩橛矣。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賢可學盼遂案：“賢”當為“圣”之誤字。論正詰駁田詘“學圣易”之非，故此處全就圣人為說。茲獨作“賢”，明為字誤。為，“賢”下當有“圣”字。勞佚殊，故賢圣之號，仁智共之。子貢問于孔子：“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饜，而教不倦。”子貢曰：“學不饜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孔子既圣矣?！币娒献庸珜O丑上篇。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謂圣矣。孟子曰：“子夏、子游、子張得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騫、顏淵具體而微?！币娡稀Ａ釉谄涫?，皆有圣人之才，或頗有而不具，頗，偏頗也?；騻溆卸幻?，然皆稱圣人，圣人可勉成也。孟子又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梢允藙t仕，可以已則已，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之圣人也?！币娡?。又曰：“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qū)?。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之者，莫不興起，非圣而若是乎？“而”讀作“能”。而況親炙之乎？”見孟子盡心下篇?！邦B夫廉”，錢大昕謂當作“貪夫廉”。說見率性篇。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圣人”者，賢圣同類，可以共一稱也。宰予曰：“以予觀夫子，賢于堯、舜遠矣。”見孟子公孫丑上篇?？鬃邮?，宜言“圣于堯、舜”，而言“賢”者，圣賢相出入，故其名稱相貿(mào)易也。
盼遂案：論語為政篇：“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贝似獙嵓窗l(fā)揮其義。末引見說用不能解不可解之結(jié)，尤為善譬。
儒者論圣人，以為前知千歲，后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圣，〔圣〕則神矣。疑脫一“圣”字，涉重文脫。若蓍、龜之知吉兇，蓍草稱神，龜稱靈矣。賢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故謂之賢。夫名異則實殊，質(zhì)同則稱鈞，以圣名論之，知圣人卓絕，與賢殊也。
孔子將死，遺讖書，眾經(jīng)音義九引三蒼曰：“讖，秘密書也。出河圖。”薛居正孔子集語、御覽七０六引并作“秘書”。按：書虛篇云：“讖書言，始皇到沙丘而亡?！卑笗疲骸白彆?，董仲舒亂我書。”則此作“讖書”不誤。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謂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顛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逼浜?，秦王兼吞天下，朱校元本“吞”作“并”。號始皇，巡狩至魯，觀孔子宅，乃至沙丘，道病而崩。又曰：“董仲舒亂我書?！眮y，理也，或曰煩亂。仲任以為終也。見案書篇。后漢書鐘離意傳注引意別傳曰：“意為魯相，到官，出私錢萬三千文，付戶曹孔欣修夫子車。身入廟，拭幾席劍履。男子張伯除堂下草，土中得玉璧七枚，伯懷其一，以六枚白意。意令立主簿安置幾前。孔子教授堂下床首有懸甕，意召孔欣，問其何甕也。對曰：‘夫子甕也。背有丹書，人莫敢發(fā)也。’意曰：‘夫子圣人，所以遺甕，欲以懸示后賢。’因發(fā)之，中得素書，（郡國志注引漢晉春秋作“古文策書”。）文曰：‘后世修吾書，董仲舒。護吾車，拭吾履，發(fā)吾笥，會稽鐘離意。（漢晉春秋云：“亂吾書，董仲舒，治吾堂，鐘離意。”）璧有七，張伯藏其一?！饧凑賳枺??！彼?jīng)注二十五泗水注，言意永平中為魯相。未審仲任此文，本于意所得素書，抑別有據(jù)？其后，江都相董仲舒，論思春秋，造著傳記。又書曰：“亡秦者，胡也?！币拙曂ㄘ则炘唬骸翱鬃颖砺鍟霰僭唬骸銮卣?，胡也。丘以推秦白精也。其先皇感河出圖，挺白以胡。’”淮南人間訓曰：“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惫虬陚魇枰呵镎f云：“趨作法，孔圣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正起，胡破術(shù)?！逼浜蠖篮?，竟亡天下。用三者論之，圣人后知萬世之效也?？鬃由恢涓?，若母匿之，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禮記檀弓云：“孔子少孤，不知其墓?！编嵶ⅲ骸翱鬃又概c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恥焉不告。”吹律自知殷宋大夫子氏之世也。注奇怪篇、詰術(shù)篇。不案圖、書，不聞人言，吹律精思，自知其世，圣人前知千歲之驗也。
曰：此皆虛也。
案神怪之言，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圖、書?！巴銮卣吆保訄D之文也?？鬃訔l暢增益，以表神怪；或后人詐記，以明效驗。高皇帝封吳王，送之，拊其背曰：“漢后五十年，東南有反者，豈汝邪？”到景帝時，濞與七國通謀反漢。事見史記吳王濞傳。建此言者，或時觀氣見象，處其有反，不知主名；高祖見濞之勇，則謂之是。史記集解應(yīng)劭曰：“克期五十，占者所知。若秦始皇東巡以厭氣，后劉、項起東南，疑當如此耳?！彼麟[曰：“案應(yīng)氏之意，以后五十年東南有亂，本是占氣者所說，高祖素聞此說，自前難未弭，恐后災(zāi)更生，故說此言，更以戒濞?！卑矗簯?yīng)說與仲任義同。原此以論，孔子見始皇、仲舒，“見”猶“知”也。下“空見”同。下文明“孔子知始皇、仲舒”之說所從生。盼遂案：“見始皇、仲舒”五字衍。此本文為“孔子或時但言‘將有觀我之宅’、‘亂我之書’者”爾，論不謂孔子與始皇、仲舒見也。鈔胥見下文“后人見始皇入其宅，仲舒讀其書”，及“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仲舒”諸語，因筆誤書此五字于此爾?；驎r但言“將有觀我之宅”、“亂我之書”者，后人見始皇入其宅，仲舒讀其書，則增益其辭，著其主名。如孔子神而空見始皇、仲舒，則其自為殷后子氏之世，亦當默而知之，無為吹律以自定也。孔子不吹律，不能立其姓；及其見始皇，睹仲舒，亦復(fù)以吹律之類矣?！岸谩弊盅?。“見始皇、仲舒”，上文兩見。纖書并未言孔子與始皇、仲舒相見，則此不當言“見始皇，睹仲舒”，明矣。蓋淺人不知“見”訓為“知”，而誤增“睹”字。案始皇本事，始皇不至魯，安得上孔子之堂，踞孔子之床，顛倒孔子之衣裳乎？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出游，至云夢，望祀虞舜于九嶷。浮江下，觀藉柯，度梅渚，史記始皇紀作“海渚”。正義：“括地志云：‘舒州同安縣東?！矗菏嬷菰诮?，疑‘海’字誤，即此州也。”盼遂案：史記唐寫本已作“海渚”，應(yīng)據(jù)此改作“梅”。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濤惡，乃西百二十里，從陜（狹）中度，“陜中”當從史記作“狹中”。集解徐廣曰：“蓋在余杭也?！眲⒄芽緟强び嗪伎h注引史亦作“狹中”，并云：“始皇所過，乃在錢塘、富春，豈近余杭之界乎？”水經(jīng)注四十：“錢塘縣東有定、包諸山，皆西臨浙水，水流于兩山之間，江流急浚。秦始皇三十七年將游會稽，至錢唐，臨浙江，所不能渡，故道余杭之西津也。”上會稽，祭大禹，立石刊頌，望于南海。還過，從江乘，史作“還過吳，從江乘渡?！币纱嗣摗皡恰弊?、“渡”字。地理志丹陽有江乘縣，渡謂濟渡也。盼遂案：始皇本紀“過”下有“吳”字，“乘”下有“渡”字，并宜據(jù)補。江乘渡在今江蘇句容縣。旁海上，北至瑯邪。自瑯邪北至勞、成山，因至之罘，遂并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崩于沙丘平臺。既不至魯，盼遂案：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至鄒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乃遂上泰山?！笔鞘蓟饰磭L不至魯也。仲任僅從史記三十七年之事為說，疏矣。讖記何見，而云始皇至魯？至魯未可知，其言孔子曰“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亦未可用。“不知何一男子”之言不可用，則言“董仲舒亂我書”，亦復(fù)不可信也。行事，文記譎常人言耳，“人”疑“之”誤。謂文記卓躒于恒庸之言耳。盼遂案：章士釗云：“譎當讀為述。蓋譎與遹同聲，遹又與述古通用也?！狈翘斓刂畷?，則皆緣前因古，有所據(jù)狀；如無聞見，則無所狀。凡圣人見禍福也，亦揆端推類，原始見終，從閭巷論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讖書秘文，“秘文”猶言“秘書”，謂緯書也。說文目部、易部引有秘書說。遠見未然，空虛闇昧，豫睹未有，達聞暫見，“達”，朱校元本作“遠”，是也。謂讖緯之書，初聞見之，若非庸口所可言者。若作“達聞”，則與“暫見”意不類矣。禍虛篇曰：“始聞暫見，皆以為然。”四諱篇曰：“暫聞卒見，若為小吉?！逼淞⑽牟⑼Ｗ孔H怪神，若非庸口所能言。
放象事類以見禍，推原往驗以處來事，〔賢〕者亦能，非獨圣也。朱校元本、程、何本無“賢”字，錢、黃、王、崇文本無“事”字。按：此文脫“賢”字，改“事”作“賢”，非也。前文云：“賢者才下不能及，智劣不能料?！贝宋募雌破湔f。周公治魯，太公知其后世當有削弱之患；太公治齊，周公睹其后世當有劫弒之禍。呂氏春秋長見篇曰：“呂太公望封于齊，周公旦封于魯，二君相謂曰：‘何以治國？’太公曰：‘尊賢上功?！芄唬骸H親上恩。’太公曰：‘魯自此削矣?！芄唬骸旊m弱，有齊者必非呂氏也?！币嘁婍n詩外傳十、淮南齊俗訓。見法術(shù)之極，睹禍亂之前矣。紂作象箸而箕子譏（嘰），“譏”當作“嘰”。淮南繆稱訓正作“嘰”。高注：“嘰，唬也?！被茨险f山訓作“唏”。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同。索隱曰：“唏，嘆聲也?！背~天問王注：“紂作象箸而箕子嘆，預(yù)知象箸必有玉杯，玉杯必盛熊蹯豹胎?！北緯?zhí)撈鳌啊瘛薄\、唏、嘆、●義相近。若作“譏”，則非其義矣。（鹽鐵論散不足篇云：“夫一文杯，得銅杯十，賈賤而用不殊?；又I，始在天子，今在匹夫。”“譏”亦“嘰”之誤。韓非子喻老篇、說林上作“怖”。王先慎曰：“作‘怖’，是。史記、淮南作‘唏’，誤?！逼湔f非也。未檢淮南繆稱訓、天問注及論衡耳。當各依本書。）魯以偶人葬而孔子嘆，見淮南繆稱、說山篇。抱樸子嘉遯篇云：“尼父聞偶葬而永嘆。”孟子梁惠王篇：“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復(fù)乎？’為其象人而用也?！庇嘧⒈≡崞?。緣象箸見龍干之患，“干”讀“肝”。注龍?zhí)撈?。盼遂案：“干”當為“肝”字偏傍之脫也。龍?zhí)撈疲骸跋篌缢鶔?，則必龍肝豹胎?！闭c此同一事也。偶人睹殉葬之禍也。太公、周公，俱見未然；箕子、孔子，并睹未有，所由見方來者，賢圣同也。魯侯老，太子弱，次室之女，倚柱而嘯，孫曰：潛夫論釋難篇亦作“次室”。列女傳作“漆室”。續(xù)漢書郡國志東?？ぬm陵有次室亭。劉昭注，地道記曰：“故魯次室邑。”當即此地。然御覽四百八十八引列女傳作“七室”，注云：“一邑七宮也?！贝松w舊注。漆、七通用，是古本列女傳作“七室”也。暉按：郡國志劉昭注云：“列女傳有漆室之女，或作次室?！背鯇W記十六引琴操曰：“貞女引，魯次室女所作。”御覽五七八引琴操“次”作“漆”。并“次”、“漆”古通之證。由老弱之征，見敗亂之兆也。列女傳貞女篇：“魯漆室邑之女，過時未適人。當穆公之時，君老太子幼，女倚柱而嘯。旁人聞之，莫不為之慘者。鄰婦從之游，謂曰：‘何哭之悲？子欲嫁乎？吾為子求偶?！崾遗唬骸岛?！始吾以子為知，今反無識也。豈為嫁之故不樂而悲哉？吾憂魯君老而太子少也?！庇钟[四六九引說苑曰：“魯有賢女，次室之子，適二十，常待立而吟，涕泣如雨。有識謂之曰：‘汝欲嫁邪？何悲之甚？’對曰：“魯君年老，太子尚小，憂其奸臣起也?！闭f苑今逸。婦人之知，尚能推類以見方來，況圣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秦始皇十（七）年，“十”誤，當從史記呂不韋傳作“七年”。嚴襄王母夏太后夢（薨）?！皦簟保攺氖酚泤尾豁f傳改作“薨”。始皇紀亦云：“七年夏太后死。”夏太后，莊襄王子楚生母也。孝文王后曰華陽后，莊襄王養(yǎng)母。與文王葬壽陵，夏太后〔子〕嚴襄王葬于范陵，“子”字據(jù)史記呂不韋傳補?！胺读辍?，呂不韋傳作“芷陽”。秦本紀索隱云：“葬陽陵。”盼遂案：依史記呂不韋傳，“夢”為“薨”之誤，“與文王”是為“孝文王”之誤，“夏太后嚴襄王”是“夏太后子嚴襄王”之誤，“范陵”是“芷陽”之誤，皆宜據(jù)之訂正。故夏太后別葬杜陵，呂不韋傳作“杜東”。索隱曰：“杜原之東也?！痹唬骸皷|望君子，子，莊襄王。西望吾夫，夫，孝文王。后百年，旁當有萬家邑。”其后皆如其言。索隱曰：“宣帝元康元年起杜陵。漢舊儀：‘武、昭、宣三陵皆三萬戶?！嬋ゴ艘话倭嗄?。”必以推類見方來為圣，次室、夏太后圣也。秦昭王十（七）年，樗里子卒，“十年”，當從史記樗里子傳作“七年”。秦本紀同。葬于渭南章臺之東，曰：“后百年，當有天子宮挾我墓?！敝翝h興，長樂宮在其東，未央宮在其西，武庫正值其墓，史記本傳文。竟如其言。先知之效，見方來之驗也。如以此效圣，樗里子圣人也；如非圣人，先知、見方來，不足以明圣。“見”，錢、黃、王、崇文本改作“其”，非。然則樗里子見天子宮挾其墓也，亦猶辛有知伊川之當戎。昔辛有過伊川，見被發(fā)而祭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后百年，晉遷陸渾之戎于伊川焉，見左僖二十二年傳。竟如〔其言〕?！捌溲浴倍峙f脫，據(jù)上文例增。盼遂案：此下當有“辛有之言”四字，鈔者因下句“辛有之知當戎”一語而誤遺落也。辛有之知當戎，見被發(fā)之兆也；樗里子之見天子〔宮〕挾其墓，據(jù)上文，“天子”下當增“宮”字。亦見博平之墓也。吳曰：“墓”疑當作“基”。韓信葬其母，亦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見史記淮陰侯傳贊。水經(jīng)淮水注：“淮陰城東有兩冢，西者漂母冢，東一陵即信母冢?！逼浜缶褂腥f家處其墓旁。故樗里子之見博平王有宮臺之兆，據(jù)史記本傳，長樂宮、未央宮、武庫挾其墓，與博平王無涉，“王”疑是“土”字。盼遂案：“王”當為“土”之誤。猶韓信之睹高敞萬家之臺也。先知、（之）見方來之事，上“之”字涉“知”字聲近而衍。上文云：“先知之效，見方來之驗?！庇衷疲骸跋戎⒁姺絹?，不足以明圣?！笨勺C。無達視洞聽之聰明，皆案兆察跡，推原事類。春秋之時，卿大夫相與會遇，見動作之變，聽言談之詭，善則明吉祥之福，惡則處兇妖之禍。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叔孫知其必惡終。鄭伯有賦鶉之賁賁，文子知其將為戮。并見左襄二十七年傳。明福處禍，遠圖未然，無神怪之知，皆由兆類。以今論之，故夫可知之事者，思慮所能見也；不可知之事，不學不問不能知也。不學自知，不問自曉，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推精思之，“推”舊作“惟”，從朱校元本正。雖大無難；不可知之事，厲心學問，雖小無易。故智能之士，不學不成，不問不知。
難曰：“夫項讬年七歲教孔子。見國策七、淮南修務(wù)訓、說林訓注、新序雜事五。御覽四０四引春秋后語作“十歲”，誤。隸釋童子逢盛碑云：“才亞后橐，當為師表。”“后、項”，“橐、讬”，音近假借。新序雜事五云：“秦項橐?！笔琼楅仪厝恕h書董仲舒?zhèn)?，仲舒對策曰：“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泵峡底⒃疲骸叭?，項橐也。”淮南修務(wù)訓云：“項讬七歲為孔子師，孔子有以聽其言也。以年之少，為閭丈夫說，救敲不給，何道之能明也？”似亦以項橐為里黨人。史記孔子世家又云：“達巷黨人童子?！眲t孟康蓋本舊說也。以為秦人者，潘維城曰：“當由甘羅嘗言之?！蔽倪x顏延之皇太子釋奠詩注引嵇康高士傳：“孔子問項橐曰：‘居何在？’曰：‘萬流屋?！ⅲ骸耘c萬物同流匹也?！贝烁衿湔f也。盼遂案：戰(zhàn)國策秦策五：“甘羅曰：‘夫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被茨献有迍?wù)、說林皆作項橐。論衡此文作項讬，與漢書董仲舒?zhèn)髅峡底⑼?。蓋古讬、橐音同。又案：項讬性自知說，亦本董仲舒?zhèn)?。傳云：“良玉不琢，資質(zhì)潤美。不待刻琢，此亡異于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注：“黨人項橐也。”此仲任所本。（此則梁玉繩古今人表考三及俞正燮癸巳類□卷十一項橐考。）案七歲未入小學，王制疏引尚書大傳周傳曰：“王子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十三入小學。”又略說曰：“余子十五入小學?！倍炭鬃?，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其次也?！娬撜Z季氏篇。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學問，謂若項讬之類也。王莽之時，勃海尹方年二十一，無所師友，性智開敏，明達六藝。魏都牧淳于倉奏：‘方不學，得文能讀誦，論義引五經(jīng)文，文說議事，厭合人之心。’帝征方，使射蜚蟲，筴射無非（弗）知者，先孫曰：“非”當為“弗”。天下謂之圣人。夫無所師友，明達六藝，本不學書，得文能讀，此圣人也。不學自能，無師自達，非神如何？”曰：雖無師友，亦已有所問受矣；不學書，已弄筆墨矣。兒始生產(chǎn)，耳目始開，雖有圣性，安能有知？項讬七歲，其三四歲時，而受納人言矣?！岸弊x“能”。尹方年二十一，其十四五時，多聞見矣。性敏才茂，獨思無所據(jù)，御覽九七０引作“使圣人空坐獨思”。不睹兆象，不見類驗，卻念百世之后，有馬生牛，牛生驢，桃生李，李生梅，圣人能知之乎？臣弒君，子弒父，仁如顏淵，孝如曾參，勇如賁、育，辯如賜、予，論語云：“言語，宰我、子貢?！笔ト四芤娭?？孔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闭撜Z為政篇，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亦可知也?！庇衷唬骸昂笊晌?，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語子罕篇文。論損益，言“可知”；稱后生，言“焉知”。后生難處，損益易明也。此尚為遠，非所聽察也。使一人立于墻東，令之出聲，使圣人聽之墻西，能知其黑白、短長、鄉(xiāng)里、姓字、所自從出乎？溝有流塹（澌），先孫曰：“塹”當作“澌”。四諱篇云：“出見負豕于涂，腐澌于溝。”（淮南泰族訓：“雖有腐髊流漸，弗能污也?！痹S注云：“漸，水也?！鼻f逵吉據(jù)御覽校改“漸”為“澌”，與此誤同。）曲禮下鄭注：“死之言澌也，精神斯盡也?！睗捎锌莨牵l(fā)首陋亡，肌肉腐絕，使〔圣〕人詢之，先孫曰：“使人”當作“使圣人”，此挩一“ 圣”字。能知其農(nóng)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若”猶“與”也。非圣人無知，其知無以知也。知無以知，非問不能知也。不能知，則賢圣所共病也。
難曰：“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鳴于門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蹄?！埠卧唬骸?，是黑牛也，而白其蹄?！n非解老篇“蹄”作“角”，下同?！鞍滋恪?，蹄色白；“白其蹄”，蹄非白，而人白之也。使人視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蹄。詹何，賢者也，尚能聽聲而知其色，以圣人之智，反不能知乎？”曰：能知黑牛白其蹄，能知此牛誰之牛乎？白其蹄者以何事乎？夫術(shù)數(shù)直見一端，不能盡其實。雖審一事，曲辯問之，輒不能盡知。何則？不目見口問，不能盡知也。魯僖公二十九年，介葛盧來朝，舍于昌衍之上，聞牛鳴，曰：“是牛生三犧，皆已用矣?！被騿枺骸昂我灾?？”曰：“其音云。”人問牛主，竟如其言。見左氏傳。此復(fù)用術(shù)數(shù)，非知所能見也。廣漢楊翁仲（偉）〔能〕聽鳥獸之音，乘蹇馬之野，〔而〕田間有放（眇）馬〔者〕，相去〔數(shù)里〕，鳴聲相聞。翁仲（偉）謂其御曰：“彼放馬（知此馬而）目眇。”孫曰：“聽鳥獸之音”，“聽”上脫“能”字?！疤镩g有放眇馬，相去鳴聲相聞”，語意不明，當作“田間有放馬者，相去數(shù)里，鳴聲相聞”。“眇”字即涉下文諸“眇”字而衍?！榜R”下脫“者”字?！跋嗳ァ毕旅摗皵?shù)里”二字。又“彼放馬知此馬而目眇”，語亦復(fù)贅，當作“彼放馬目眇”?！爸笋R”三字，并涉下文而衍。“而”字疑在上文“田間有放馬者”之上，錯入于此也。類聚九十三引此文云：“廣漢陽翁偉能聽鳥獸之音，乘蹇馬之野，而田間有放馬者，相去數(shù)里，鳴聲相聞。翁偉謂其御曰：‘彼放馬目眇?！碑敁?jù)正。劉先生曰：孫說是。御覽八百九十七引亦正同。暉按：高似孫緯略一能六畜條引亦正同。又按：類聚、御覽、緯略、廣記四三五引“翁仲”并作“翁偉”。日抄引與今本同?！氨朔篷R知此馬而目眇”，廣記引作“彼放馬目眇”。其御曰：“何以知之？”曰：“罵此轅中馬蹇，此馬亦罵之眇。”類聚、御覽、緯略引作“罵此轅中馬曰蹇馬，（御覽無“曰”字。）蹇馬亦罵之曰眇馬”。廣記引亦并有“曰”字。其御不信，往視之，目竟眇焉。類聚、御覽、緯略引無“其”字?！坝毕掠小罢摺弊?。“往”上有“使”字。（太平廣記四百三十五引同。緯略作“往視”。）“目竟眇焉”，作“馬目果眇”。（緯略作“馬目竟眇”。）疑“焉”為“馬”字形誤，當在“目”字上。翁仲（偉）之知馬聲，猶詹何、介葛盧之聽牛鳴也，據(jù)術(shù)任數(shù)，相合其意，不達視、〔洞〕聽、遙見、流目以察之也?！奥牎鄙?，疑脫“洞”字。上文云：“先知、見方來之事，無達視、洞聽之聰明?！敝獙嵠疲骸坝植荒苓_視遙見以審其實?！迸嗡彀福骸奥牎弊稚嫦挛摹奥犅曈行g(shù)”而衍，蓋達視、遙見同為駢詞。知實篇云：“又不能達視遙見?！笨蓳?jù)以正。夫聽聲有術(shù)，則察色有數(shù)矣。推用術(shù)數(shù)，若先聞見，眾人不知，則謂神圣。若孔子之見獸，名之曰狌狌；未聞。廣韻十三末，“ 鴰”字注：“鸧鴰，韓詩云：‘孔子渡江見之異，眾莫能名?？鬃訃L聞河上人歌曰：鴰兮鶻兮，逆毛衰分，一身九尾長兮，鸧鴰也?！崩[史孔子類記四引沖波傳云：“有鳥九尾，孔子與子夏見之。人以問，孔子曰：‘鸧也?！酉脑唬骸我灾?？’孔子曰：‘河上之歌云云?！毕挛脑疲骸翱鬃用麪鯛?，聞?wù)讶酥??！迸c此相類。太史公之見張良，似婦人之形矣。史記留侯世家贊：“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卑缚鬃游磭L見狌狌，至輒能名之；太史公與張良異世，而目見其形。使眾人聞此言，則謂神而先知。然而孔子名狌狌，聞?wù)讶酥瑁惶饭姀埩?，觀宣室之畫也。朱校元本“ 畫也”作“圖像”。史記賈誼傳集解蘇林曰：“宣室，未央前正室。”索隱，三輔故事云：“宣室，在未央殿北?！标幰娔R，用思深秘。眾人闊略，寡所意識，見賢圣之名物，則謂之神。推此以論，詹何見黑牛白蹄，猶此類也。彼不以術(shù)數(shù)，則先時聞見于外矣。方今占射事之工，據(jù)正術(shù)數(shù)，術(shù)數(shù)不中，集以人事。人事于術(shù)數(shù)而用之者，與神無異。詹何之徒，方今占射事者之類也。如以詹何之徒，性能知之，不用術(shù)數(shù)，是則巢居者先知風，穴處者先知雨。注變動篇。智明早成，項讬、尹方其是也。
難曰：“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注吉驗篇。帝嚳生而自言其名。見大戴禮五帝德篇。史記五帝紀正義引帝王世紀曰：“自言其名曰岌。”未有聞見于外，生輒能言，稱其名，非神靈之效，生知之驗乎？”曰：黃帝生而言，然而母懷之二十月生，注吉驗篇。盼遂案：“二十”下疑本有“五”字，今脫。宋書符瑞志作“孕二十五月而生”，宜據(jù)補。論文亦言“計其月數(shù)，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亦于二十五月為合。計其月數(shù)，亦已二歲在母身中矣。帝嚳能自言其名，然不能言他人之名，雖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謂神而生知者，豈謂生而能言其名乎？乃謂不受而能知之，未得能見之也?！安皇苣苤?，未得能見之”對文，“而”字疑衍。“而”、“能”古通。黃帝、帝嚳雖有神靈之驗，亦皆早成之才也。人才早成，亦有晚就。雖未就師，家問室學。人見其幼成早就，稱之過度。云項讬七歲，是必十歲；盼遂案：天中記引圖經(jīng)云：“項橐，魯人。十歲而亡，時人尸而祝之，號小兒神?！笔侵偃味椬櫴畾q，竟有據(jù)也。俞理初必以論衡為私議，失之拘墟矣。云教孔子，是必孔子問之；云黃帝、帝嚳生而能言，是亦數(shù)月；云尹方年二十一，是亦且三十；云無所師友，有不學書，“有”讀“又”。是亦游學家習。世俗褒稱過實，毀敗逾惡。世俗傳顏淵年十八歲升太山，望見吳昌門外盼遂案：“十八”疑當為“三十”之誤。下文云：“定考實顏淵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吳昌門?！眲t此不為十八明矣。書虛篇：“或言顏淵與孔子俱上魯太山?？鬃訓|南望，吳閭門外有系白馬。顏淵曰：‘有如系練之狀?！鬃訐崞淠慷?，因與俱下。下而顏淵發(fā)白齒落，遂以病死?！睋?jù)顏子死年三十余，則此應(yīng)作三十，不作十八。又其一證矣。有系白馬。注書虛篇。定考實顏淵年三十不升太山，不望吳昌門?；茨暇裼柛咦⒃疲骸邦仠Y十八而卒?！贝嗽颇晔说翘剑瑩?jù)書虛篇謂顏淵登太山即發(fā)白齒落而死，是亦謂年十八而卒也。俗說與高同。后漢郎顗傳，顗上書薦黃瓊、李固曰：“顏子十八，天下歸仁?！笔菨h時多有此說。仲任謂年三十，未知何據(jù)。列子力命篇云：“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是謂顏子三十二而卒也。家語弟子解同。（今本誤作“三十一”。史記弟子傳索隱、公羊哀十四年疏引，并作“三十二”。論語雍也篇、先進篇邢疏并云“三十二而卒”，即本家語也。）三國志吳志孫登傳，登年三十三卒，臨終上疏曰：“顏回夭折，臣過其壽?！比粍t顏子之壽，漢、魏人俱謂其在三十上下，非王肅私說也。四書考異云：“顏子之死，在哀公十四年，實后伯魚死二年，時當四十一歲?！苯揽鬃幽曜V謂“哀公十三年，孔子七十一歲，顏子卒?！笔穷仠Y四十歲。拜經(jīng)日記云：“顏子之死，必與獲麟、子路死、夫子卒相先后?！辈⒘︸曂趺C之非。張惟驤疑年錄匯編：“顏子三十二歲，生周景王二十四年庚辰，卒敬王三十年辛亥。”項讬之稱，尹方之譽，顏淵之類也。
人才有高下，知物由學。學之乃知，不問不識。子貢曰：“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見論語子張篇?？鬃釉唬骸拔崾形宥竞鯇W?！币娬撜Z為政篇?！爸竞鯇W”，漢石經(jīng)、高麗本同。今邢疏本作“于”，皇疏本作“于”，后知實篇引作“于”，蓋后人依邢疏本改。翟氏考異曰：“‘于’疑屬‘乎’字傳寫之誤?！蔽宓邸⑷?，皆有所師。韓詩外傳五：“哀公曰：‘五帝有師乎？’子夏曰：‘臣聞黃帝學乎大填，（今誤“墳”。）顓頊學乎錄圖，帝嚳學乎赤松子，堯?qū)W乎尹壽，舜學乎務(wù)成子附，（尹壽、務(wù)成子附，次誤倒，引正。）禹學乎西王國，湯學乎貸子相，文王學乎錫疇子斯，武王學乎太公。’”白虎通辟雍篇引論語讖曰：“五帝立師，三王制之。”又引傳，與外傳略同。曰：或曰也?！笆怯麨槿朔ㄒ??！痹唬壕家嗫蔀槿朔ǎ伪匾詫W者？事難空知，盼遂案：衍一“何”字，遂與下文義相違。圣賢之才能立也。句有脫文。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圣”者，須學以圣。以圣人學，知其非圣?！笆ァ碑斪鳌吧瘛?。既言“須學以圣”，則不得言“以圣人學，知其非圣”也。前文云：“圣人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圣，圣則神矣?！贝宋募雌破湔f。以圣人學，知圣人非為神也。下文云：“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圣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庇衷疲骸拔着c圣異，則圣不能神矣?！辈⒆C圣人須學以圣，非不學而知之神也。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狌狌知□，鳱鵲知來，并注龍?zhí)撈７A天之性，自然者也。如以圣人為若狌狌乎？則夫狌狌之類，鳥獸也。僮謠不學而知，可謂神而先知矣。如以圣人為若僮謠乎？則夫僮謠者，妖也。訂鬼篇謂童謠為妖言，熒惑之氣使然也。世間圣神，以為巫與？句有誤。鬼神用巫之口告人。論死篇云：“死人魂，因巫口言?！弊髠髦^太子申生，因巫而見。舊讀“鬼神”屬上，非。如以圣人為若巫乎？則夫為巫者，亦妖也。與妖同氣，則與圣異類矣。巫與圣異，則圣不能神矣。不能神，則賢之黨也。同黨，則所知者無以異也。及其有異，以入道也，圣人疾，賢者□；賢者才多，圣人智多。所知同業(yè)，多少異量；所道一途，步騶相過。
事有難知易曉，賢圣所共關(guān)思也。若夫文質(zhì)之復(fù)，禮記表記疏曰：“三正記云：‘質(zhì)再而復(fù)始?！瘎t虞質(zhì)，夏文，殷質(zhì)，周文。”三教之重，元命包曰：“三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變。”余注齊世篇。盼遂案：齊世篇引傳：“夏后之王教以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故殷之王教以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若忠?！贝思次馁|(zhì)三教之說也。白虎通德論有三教篇，引樂緯稽耀嘉：“顏回問三教變虞、夏何如？曰：‘教者所以追補敗政，靡敝溷濁，謂之治也。舜之承堯，無為易也?！闭废嗑?，注宣漢篇。損益相因，論語為政篇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辟t圣所共知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之聲色，后世之聲色也。鳥獸草木，人民好惡，以今而見古，以此而知來，千歲之前，萬世之后，無以異也。追觀上古，探察來世，文質(zhì)之類，水火之輩，賢圣共之；見兆聞象，圖畫禍福，賢圣共之；見怪名物，無所疑惑，賢圣共之。事可知者，賢圣所共知也；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何以明之？使圣空坐先知雨也，有脫文。性能一事知遠道，句有挩誤?？赘[不普，未足以論也。所論（謂）先知性達者，“論”當作“謂”。上文云“雖有一能，未能遍通。所謂神而生知者”云云，文意正同。盡知萬物之性，畢睹千道之要也。如知一不通二，達左不見右，偏駮不純，踦校不具，非所謂圣也。如必謂之圣，是明圣人無以奇也。詹何之徒圣，孔子之黨亦稱圣，是圣無以異于賢，賢無以乏于圣也。賢圣皆能，何以稱圣奇于賢乎？如俱任用術(shù)數(shù)，賢何以不及圣？
實者，圣賢不能（知）性〔知〕，“知性”無義，當作“性知”?！靶灾奔础吧?，“性”、“生”字通。（亂龍篇“性能執(zhí)虎”，御覽引作“生而執(zhí)虎”。）全篇俱明圣人亦學而能，無神而知之義。上文云：“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表毴味恳远ㄇ閷?。其任耳目也，可知之事，思之輒決；不可知之事，待問乃解。天下之事，世間之物，可思而〔知〕，愚夫能開精；不可思而知，上圣不能省。“可思而知”與“不可思而知”對文。上“知”字各本并脫。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見論語衛(wèi)靈公篇。經(jīng)讀考異曰：“此凡兩讀。一讀‘以思無益’句。一讀‘以思’屬上二句，自‘吾嘗’以下十二字作一氣讀，‘無益’另作一讀。義并通?！苯癜创蟠鞫Y勸學篇云：“孔子曰：吾嘗終日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避髯觿駥W篇同。是以“以思”二字屬上讀。天下事有不可知，朱校元本“事”上有“之”字。猶結(jié)有不可解也。見說善解結(jié)，盼遂案：“見說”疑為人名，乃古之善解結(jié)者，故與下文圣人為對語。又案：“結(jié)無有不可解”，衍一有字。下文“圣人知事，事無不可知”，其例也。又案：淮南子說山訓第十六：“兒說之為宋王解閉結(jié)也?！痹S慎注：“結(jié)不可解者而能解之，解之以不解?！贝宋氖侵偃嗡?。則“見說”是“兒說”之誤，“見”與“兒”形極相近故耳?！皟骸弊x若“倪”。結(jié)無有不可解。結(jié)有不可解，見說不能解也。非見說不能解也，結(jié)有不可解；及其解之，用不能也。圣人知事，事無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及其知之，用不知也。故夫難知之事，學問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問之學之，不能曉也。
知實篇
盼遂案：此篇列十六證，以論圣人不能神而先知，須待事以效實。
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文選阮嗣宗詠懷詩注引“義”作“議”，“說”作“辭”，“眾”作“終”。議、義，終、眾，并通?！胺闭f”作“繁辭”，義長?！稗o”或作“詞”，故誤為“說”。論圣人不能神而先知，先知之間，不能獨見，非徒空說虛言，直以才智準況之工也，事有證驗，以效實然。何以明之？
孔子問公叔文子于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有諸？”“有諸”，論語憲問篇作“乎”。前儒增篇同。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后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其言”、“其笑”、“其取”下當并有“也”字。此依邢疏本妄刪。說見儒增篇?？鬃釉唬骸柏M其然乎？豈其然乎？”論語上句作“其然”。注見儒增篇。天下之人，有如伯夷之廉，不取一芥于人，未有不言、不笑者也?？鬃蛹炔荒苋缧拇Ф?，以決然否，心怪不信，又不能達視遙見，以審其實，問公明賈乃知其情?？鬃硬荒芟戎灰?。“孔子”，朱校元本、程、何、崇文本并同。王本作“圣人”，是也。此文乃證驗“圣人不能神而先知”。下文并作“圣人不能先知”。
陳子禽問子貢曰：論語學而篇集解鄭曰：“子禽，弟子陳亢也，字子禽也。”“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币娬撜Z學而篇。溫良恭儉讓，尊行也。有尊行于人，人親附之。人親附之，則人告語之矣。此釋舊有數(shù)通：集解鄭曰：“言夫子行此五德而得，與人求之異，明人君自愿求與為治也。”此其一?；适枰櫄g曰：“此明非求非與，直以自得之耳。其故何也？夫五德內(nèi)充，則是非自鏡也。夫子求知乎己，而諸人訪之于聞?！睋?jù)顧義，則謂孔子身有此五德之美，推己以測人，故凡所至之邦，必逆聞之。此其二。引梁冀云：“夫子所至之國，入其境，觀察風俗，以知其政教。其民溫良，則其君政教之溫良也；其民恭儉讓，則政教恭儉讓也。孔子但見其民，則知其君政教之得失也。凡人求聞，見乃知耳，夫子觀化以知之?！贝似淙Ｕ撜Z述何：“禮經(jīng)解引夫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瘻?，詩教也。良，樂教也。恭儉讓，禮教也。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易、書、春秋之旨已賅之矣。反是，則其政亂可知。孝經(jīng)：‘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云：‘王者陳詩以觀民風，不下堂而見天下?！贝伺c梁冀說義近。仲任云“人告語之”，與以上三說并異。張敬夫曰：“夫子至是邦，必聞其政，而未有能委國而授之以政者。蓋見圣人之儀刑而樂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蓋襲仲任此義，而不然鄭氏“人君自愿求與為治”之說也。然則孔子聞?wù)匀搜?，不神而自知之也。齊景公問子貢曰：“夫子賢乎？”子貢對曰：“夫子乃圣，豈徒賢哉！”韓詩外傳八：齊景公謂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痹唬骸爸倌豳t乎？”曰：“圣人也，豈直賢哉！”景公不知孔子圣，子貢正其名；子禽亦不知孔子所以聞?wù)?，子貢定其實。對景公云：“夫子圣，豈徒賢哉！”則其對子禽，亦當云：“神而自知之，不聞人言。”以子貢對子禽言之，圣人不能先知，二也。
顏淵炊飯，塵落甑中，欲置之則不清，投地則棄飯，掇而食之。孔子望見，以為竊食。呂氏春秋任數(shù)篇曰：“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爨之。幾熟，孔子望見顏回攫其甑中而食之。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孔子佯為不見之?？鬃悠鹪唬骸敖裾邏粢娤染?，食潔而欲饋。（“欲”，今本作“后”，無義，從御覽八三八引正。家語困誓篇亦見此事。彼文云：“昔予夢見先人，豈或啟佑我哉！子炊而進飯，吾將進焉。”是其義。）顏回對曰：“不可。向者煤炱（御覽引作“●煤”，家語作“埃墨”。）入甑中，棄食不祥，回攫而食之?！笔ト瞬荒芟戎?。
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澤有猛虎，厲牙而望。知見之者，不敢前進。如不知見，則遭狂夫之刃，犯猛虎之牙矣?？锶酥畤鬃?，孔子如審先知，當早易道，以違其害。不知而觸之，故遇其患。以孔子圍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四也。
子畏于匡，顏淵后。孔子曰：“吾以汝為死矣。”見論語先進篇。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去衛(wèi)，將適陳，過匡，顏刻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鬃訝铑愱柣?，拘之五日。顏淵后。”云云。如孔子先知，當知顏淵必不觸害，匡人必不加悖。見顏淵之來，乃知不死；未來之時，謂以為死。圣人不能先知，五也。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饋孔子豚。孟子滕文公篇云：“蒸豚。”趙注：“豚非大牲，故用熟饋也?！笨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見論語陽貨篇。釋文云：“涂”當作“途”。翟氏考異曰：“此引作‘途’。”按：各本并作“涂”，未審翟氏所據(jù)何本?？鬃硬挥?，既往，候時其亡，是勢必不欲見也。反，遇于路。以孔子遇陽虎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六也。
長沮、桀溺耦而耕?？鬃舆^之，使子路問津焉。見論語微子篇。鄭注：“長沮、桀溺，隱者也。耜廣五寸，二耜為耦。津，濟渡處也?！彼?jīng)潕水注云：“方城西有黃城山，是長沮、桀溺耦耕之所。有東流水，則子路問津處?！比缈鬃又?，不當更問。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集解鄭曰：“長沮、桀溺，隱者也?！被适枰渡唬骸坝@之，故使問也?！迸c此論者義近。則孔子先知，當自知之，無為觀也。如不知而問之，是不能先知，七也。
孔子母死，不知其父墓，母匿之也。殯于五甫之衢。謂殯其母。江永禮記訓義擇言以“不知其父墓殯于五父之衢”十字連讀，謂不知孔子父墓葬于五父之衢。與漢儒舊說皆異，今不取。左襄十一年傳杜注：“五父衢，道名，在魯國東南?！笨荆骸棒攪形甯羔??！弊⒁氐烙浽疲骸霸诔菛|?！卑仔鋾x記：“在魯國東南門外二里?！比艘娭撸詾樵嵋?。蓋以無所合葬，殯之謹，盼遂案：吳承仕曰：“記檀弓：‘其慎也，蓋殯也。’鄭注：‘慎讀為引。’此云‘殯之謹’，疑即約記文，與鄭義異?！彼稳丝虝?，恒因避孝宗諱，而改“慎”字作“謹”字。故人以為葬也。檀弓云：“人之見之者，皆以為葬也?！编嵶ⅲ骸耙婅研杏诼贰！庇衷疲骸捌渖饕?，蓋殯也?！编嵶ⅲ骸吧鳟敒橐?。殯引飾棺以輤，葬引飾棺以柳翣。孔子是時以殯引，不以葬引，時人見之，謂不知禮?！卑矗捍宋摹叭艘娭摺保^見棺殯于五甫衢也。孔叢子陳士義篇：“孔子母死，殯于五父之衢，人見之，皆以為孤葬?！迸c仲任說同。江永曰：“古人埋棺于坎為殯，殯淺而葬深。今人有權(quán)厝，而覆土掩之為浮葬，正此類?！逼湔f是也。訓“慎”為“謹”。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母死，乃殯于五父之衢；蓋其慎也。”是亦讀“慎”為“謹慎”，并與鄭異。此謂殯之謹如葬然。索隱云：“謂孔子不知父墓，乃且殯于五父之衢，是其謹慎也?！眲t又異義。鄰人鄒曼甫之母告之，然后得合葬于防。有塋自在防，謂孔子父自有塋地在防山。御覽五六０引皇覽冢墓記云：“魯大夫叔梁紇冢在魯國東陽聚安泉東北八十五步，曰防冢。”春秋大事表列國地名考異曰：“在今曲阜縣東二十里?！睔浻卺槁罚ト瞬荒芟戎?，八也。
既得合葬，孔子反。先反虞。門人后，雨甚至?？鬃訂栐唬骸昂芜t也？”曰：“防墓崩。”注論死篇?？鬃硬粦?yīng)。檀弓鄭注：“以其非禮?！比嵲唬骸叭灾?，以孔子不聞。”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脩墓?！比缈鬃酉戎斚戎滥贡?，比門人至，宜流涕以俟之。人至乃知之，盼遂案：“人至”當是“門人至。”上文累言門人，此承其文。圣人不能先知，九也。
子入太廟，每事問。見論語八佾篇。不知故問，為人法也。盼遂案：“為人法也”四字，疑涉下文累言“為人法”而衍。仲任引論語子入太廟事，所以證孔子不能先知，有時須問乃知，并非故加問難以身作則。下文或人駁難之辭，乃言孔子太廟之事，實已知而復(fù)問，所以為人法也。此實與論義大相抵忤，淺人不察，竟因本文沾此四字，致與文理有違，亟宜刊除。孔子未嘗入廟，廟中禮器，眾多非一，孔子雖圣，何能知之？呂氏春秋用眾篇：“無丑不能，無惡不知?！备咦⒃疲骸翱鬃尤胩珡R，每事問。是不丑不能，不惡不知?！迸c仲任說同。論語后錄曰：“此當是入廟助祭，有所職守，當行之事，不敢自專，必咨之主祭者而后行。若問器物，則廟中為嚴肅之地，夫子必不嬈嬈如是。充說非也?！闭撜Z述何曰：“魯自僖公僭禘于太廟，用四代之服器官。其后大夫遂僭大禮。每事問者，不斥言其僭，若為勿知而問之。若曰‘此事昉于何時？其義何居’耳。以天子之事，魯不當有也?！闭撜Z別記說同。并諱言孔子不知而問，乃曲為之說?！酢酢酰骸耙試L見，實已知，盼遂案：。自此語至下文“實已知，當復(fù)問，為人法”凡三十二字，乃或人辨難仲任所舉子入太廟之事，頗疑文端本有一“或”字，而今脫也。又案：。自“孔子知五經(jīng)，門人從之學”以下，則仲任解答或人之辭也。揆之文法物理，必如此而后此文可通。特褫訛已久，別無證佐，姑作此大膽之假設(shè)耳。而復(fù)問，為人法？”“以嘗見”上，疑脫“論者曰”三字。仲任意孔子不知故問。論者意，實已知而復(fù)問。下文“疑思問”云云，即駮“知而復(fù)問”為妄說也。今脫“論者曰”三字，遂使此文上下無屬矣。上文云：“論者曰：欲觀隱者之操?！毕挛脑疲骸罢撜咴唬嚎鬃幼灾挥谩！逼淞⑽牟⑼?。孔子曰：“疑思問。”見論語季氏篇。疑乃當問邪？盼遂案：“邪”當為“也”之誤。論中“邪”、“也”二字雖互用，然疑問之“邪”可作“也”，而肯定之“也”不可作“邪”，則此文出淺人所改，明矣。實已知，當復(fù)問，為人法？疑脫“也”字。本書多有此句例?？鬃又褰?jīng)，舊校曰：一有“問”字。門人從之學，當復(fù)行問，以為人法，何故?？谑诘茏雍?？不以已知五經(jīng)復(fù)問為人法，獨以已知太廟復(fù)問為人法，圣人用心，何其不一也？以孔子入太廟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也。
主人請賓飲食，“主人”，錢、黃、王、崇文本作“生人”。下文云：“不知其家，不曉其實?！币勺鳌吧恕笔琴e頓若舍。上“若”猶“或”也。下“若”猶“其”也。文選陸士衡于承明作與士龍詩注云：“頓，止舍也?！辟e如聞其家有輕子洎（泊）孫，“洎”當作“泊”。本書屢借“泊”為“薄”?！颁狈瞧淞x也。盼遂案：“洎”當為“泊”，形近而誤?！安础?，今之“薄”字。說文解字作“●”，在心部。注云：“憺也。”此澆薄、輕薄之本字。必教親徹饌退膳，不得飲食；閉館關(guān)舍，不得頓。賓之執(zhí)計，盼遂案：“賓”上疑當重“賓”字，屬上句讀。則必不往。何則？知請呼無喜，空行勞辱也。如往無喜，勞辱復(fù)還，不知其家，不曉其實。人實難知，吉兇難圖。如孔子先知，宜知諸侯惑于讒臣，必不能用，空勞辱己，聘召之到，宜寢不往。君子不為無益之事，不履辱身之行。無為周流應(yīng)聘，以取削跡之辱；“削跡于衛(wèi)”，注儒增篇?？照f非主，以犯絕糧之厄。注儒增篇。由此言之，近不能知。論者曰：“孔子自知不用，圣思閔道不行，民在涂炭之中，庶幾欲佐諸侯，行道濟民，故應(yīng)聘周流，不避患恥。為道不為己，故逢患而不惡；為民不為名，故蒙謗而不避?！痹唬捍朔菍嵰??？鬃釉唬骸拔嶙孕l(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币娬撜Z子罕篇。是謂孔子自知時也。謂自知之時。何以自知？魯、衛(wèi)，天下最賢之國也，魯、衛(wèi)不能用己，則天下莫能用己也，故退作春秋，刪定詩、書。以自衛(wèi)反魯言之，知行應(yīng)聘時，未自知也。“行”下當有“道”字。此承上文“行道濟民，故應(yīng)聘周流”為文。何則？無兆象效驗，圣人無以定也。魯、衛(wèi)不能用，自知極也；魯人獲麟，自知絕也。說見指瑞篇。道極命絕，兆象著明，心懷望沮，退而幽思。夫周流不休，猶病未死，禱卜使痊也，死兆未見，冀得活也。然則應(yīng)聘未見絕證，冀得用也。死兆見舍，“舍”字無義，疑當作“令”。寒溫篇：“卜之得兆，人謂天地應(yīng)令問。”卜還毉絕，攬筆定書。盼遂案：“絕”字疑衍，涉上下文多“絕”字而然。以應(yīng)聘周流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一也。
孔子曰：“游者可為綸，走者可為矰。吾友項伯弘曰：“走”字誤。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正作“飛”。暉按：項說是也。龍?zhí)撈嗾鳌帮w”。至于龍，吾不知。其乘云風上升！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圣人知物知事。老子與龍，人、物也；所從上下，事也，“人”字疑衍?！拔镆病保笆乱病辈⒊猩稀爸镏隆睘槲?。寒溫篇云：“人禽皆物也。”論死篇云：“人，物也。物亦物也?！彼闹M篇云：“人，物也。子亦物也?！辈⒅偃沃^人為物之證。故此老子與龍，通謂之物。蓋校者嫌老子不當稱“物”，而妄增“人”字。何故不知？如老子神，龍亦神，圣人亦神，神者同道，精氣交連，何故不知？以孔子不知龍與老子言之，圣人不能先知，十二也。
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見論語先進篇。舊有二釋！一謂人不非間閔子騫。一謂人不非間其父母昆弟。后漢書劉趙淳于等傳序云：“孔子稱：‘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云湫⒔院嫌诘?，莫可復(fù)間也?！保ń癖久摚阑輻澭a注引。）集解引陳群說同。并謂不非間閔子也。漢書杜鄴傳，鄴對曰：“善閔子騫守禮不茍，從親所行，無非理者，故無可間也?！焙鬂h書范升傳，升奏記曰：“升聞子以人不間于其父母為孝。”注引論語，并云：“子騫子孝，化其父母兄弟，言人無非之者?！睋?jù)此，則謂不非間其父母昆弟。閔子以孝烝烝，諭父母于道，納昆弟于義，故人言無非其父母昆弟也。此蓋漢儒相承古義，觀此下文云云，則知仲任義同。自集解著陳群說，而此義泯滅，后儒莫聞。姚范援鶉堂筆記、惠棟九經(jīng)古義、經(jīng)義述聞、論語后錄、論語補疏、論語稽求篇具表明斯義。虞舜大圣，隱藏骨肉之過，宜愈子騫。瞽叟與象，使舜治廩、浚井，意欲殺舜。注吉驗篇。當見殺己之情，早諫豫止；既無如何，宜避不行，若病不為。若，或也。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使人聞非父弟，“聞”當作“間”。盼遂案：“聞”疑當為“閑”，字之誤也?！伴g”亦“非”也。論語先進篇：“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集解：“陳群曰：‘人不得有非間之言。’”萬世不滅？以虞舜不豫見，據(jù)上文例，“見”下疑脫“言之”二字。圣人不能先知，十三也。
武王不豫，周公請命。壇墠既設(shè)，筴祝已畢，不知天之許己與不，乃卜三龜。三龜皆吉。見金縢。注福虛、感類、死偽等篇。如圣人先知，周公當知天已許之，無為頓復(fù)卜三龜知。疑“頓”字衍?；颉绊殹弊种`。原無“為”字。“知”上又脫“乃”字。死偽篇述此事云：“不能知三王許己與否，須占三龜，乃知其實?！惫蚀宋闹^若圣人先知，則無須復(fù)卜三龜乃知也。圣人不以獨見立法，則更請命，秘藏不見。獨見，謂周公知武王九齡之年未盡，宜不死也。鄭玄亦有此義。感類篇云：“人命不可請，獨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于金縢；不可復(fù)為，故掩而不見。”天意難知，盼遂案：“不”字疑涉上下文而衍。此文正申論圣人不能先知，故云周公見意難知，故卜而合兆。今衍一“不”字，則文義乖違矣。故卜而合兆，兆決心定，乃以從事。圣人不能先知，十四也。
晏子聘于魯，堂上不趨，晏子趨；授玉不跪，晏子跪。門人怪而問于孔子?？鬃硬恢瑔栍陉套?。晏子解之，孔子乃曉。韓詩外傳四：“晏子聘魯，上堂則趨，授玉則跪。子貢怪之，問孔子曰：‘晏子知禮乎？今者晏子來聘魯，上堂則趨，授玉則跪，何也？’孔子曰：‘其有方矣。待其見我，我將問焉?！矶套又?，孔子問之。晏子對曰：‘夫上堂之禮，君行一，臣行二。今君行疾，臣敢不趨乎？今君之授幣也，卑臣敢不跪乎？’孔子曰：‘善，禮中又有禮。賜寡使也，何足以識禮也？’”圣人不能先知，十五也。
陳賈問于孟子曰：“周公何人也？”曰：“圣人?！薄笆构苁灞O(jiān)殷，管叔畔也。二者有諸？”曰：“然?！薄爸芄渑隙?？不知而使之與？”曰：“不知也?！薄叭粍t圣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也，不亦宜乎？”見孟子公孫丑下篇。孟子，實事之人也，言周公之圣，處其下，處，度審也。不能知管叔之畔。圣人不能先知，十六也。
孔子曰：“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見論語先進篇?！皟|”，邢疏本同?；适璞尽⒏啕惐咀鳌皯洝?。按：并當作“意”。意謂前識，無緣而妄意度也。下文“意貴賤之期，數(shù)得其時”，即釋此文，字正作“意”，則知此作“億”者，后人依邢疏本妄改也。下文“子貢億數(shù)中”及問孔篇誤同。漢書貨殖傳、隸續(xù)錄漢陳度碑并作“意”。李覯集陳公燮字序：“夫子謂賜也，意則屢中?！北臼酚涀鳌耙狻?。蓋漢時論語俱為“意”字。今弟子傳“意”已作“億”。余注率性、問孔篇。罪子貢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shù)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朱。然則圣人先知也，“也”猶“者”。子貢億數(shù)中之類也。圣人據(jù)象兆，原物類，意而得之；其見變名物，博學而識之。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由微見較，若揆之今睹千載，盼遂案：吳承仕曰：“此文疑有脫誤。”所謂智如淵海。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材智兼倍，彊力不倦，超逾倫等耳！目非有達視之明，知人所不知之狀也?！澳俊碑斪鳌白浴?。使圣人達視遠見，洞聽潛聞，與天地談，與鬼神言，知天上地下之事，乃可謂神而先知，與人卓異。今耳目聞見，與人無別；遭事睹物，與人無異，差賢一等爾，何以謂神而卓絕？
夫圣猶賢也，人之殊者謂之圣，則圣賢差小大之稱，非絕殊之名也。何以明之？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fā)而聞于國。呂氏春秋重言篇注“發(fā)，行。聞，知。”桓公怪之，問管仲曰：“與仲甫謀伐莒，未發(fā)，聞于國，其故何也？”呂氏春秋重言篇“未發(fā)”上有“謀”字。即此文所本。管仲曰：“國必有圣人也?！鄙夙?，當東郭牙至，管子小匡篇、呂氏春秋重言篇、韓詩外傳四，并作“東郭牙”。管子小問篇作“東郭郵”。說苑權(quán)謀篇作“東郭垂”。金樓子志怪篇作“東郭●”。按：說文我字解云：“從戈，從●?！?，或說古垂字?！鄙w本名“垂”，“牙”為古垂字之誤?！啊瘛蓖ㄗ鳌按埂?。“郵”為訛字。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云：“齊東郭牙，字垂。‘牙’讀為‘圉’。爾雅：‘圉，垂也?！瘜O炎云：‘圉，國之四垂也?！币煞谴_論。管仲曰：“此必是已?！蹦肆钯e延而上之，分級而立。高誘曰：延，引。級，階陛。管〔仲〕曰：“仲”字據(jù)錢、黃、王、崇文本補。盼遂案：“管”下應(yīng)有一“仲”字，今脫。本篇例稱管仲。“子邪，言伐莒？”管子、說苑作“子言伐莒者乎”。（說苑作“也”。）呂覽同此。畢云：“文似倒而實順?！敝煨Ｔ咀鳌白友苑ボ煨啊?。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我不伐莒”，與上文“謀伐莒”義相背。當作“我不言伐莒”。管子小問篇、呂氏春秋重言篇、說苑權(quán)謀篇并有“言”字，是其證。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惫苤僭唬骸拔也谎苑ボ欤雍我砸庵?？”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歡然喜樂者，鐘鼓之色；愁然清凈者，衰绖之色；怫然充滿，手足〔矜〕者，兵革之色?！扳鋈弧迸c“手足”義不相屬，“怫然充滿”四字為句。孟子公孫丑篇注：“艴然，慍怒色也。”“怫”、“艴”字通?！扳鋈怀錆M”與上文“歡然喜樂”、“愁然清凈”句例同。“充滿”據(jù)氣色言。禮記樂記注：“憤，怒氣充實也。”韓詩外傳四：“猛厲充實，兵革之色也。”說苑權(quán)謀篇：“勃然充滿者，此兵革之色也?！笔钱斠浴皾M”字句絕?！笆肿阏摺比志?，義不可通，當作“手足矜者”。仲任此文乃本呂覽，彼文云：“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闭小榜妗弊?，是其證。王念孫曰：“矜，猶奮也。言手足奮動也?！卑矗骸笆肿泷妗保q樂記言“奮末”。鄭注：“奮末，動使四支也。”管子小問篇作：“漻然充滿，而手足拇動者，兵甲之色也?！眲印Ⅰ媪x同，亦其證也。君口垂不噞，所言莒也；管子房玄齡注：“莒字兩口，故二君開口相對，即知其言莒?！彼蜗桫P管子識誤：“注說大非。管子小問篇云：‘口開而不闔，是言莒也?！瘏问洗呵镏匮云鳌齾矶弧?，所言者莒也?！哒T注云：‘呿開，□閉?！?按：莒字唇音，故言莒則開而不闔。說苑權(quán)謀篇作“吁而不吟”。吁亦用唇。論衡知實篇：“君口垂不噞，所言莒也?！狈渤鲕熳郑乜诖共粐{。若齊、晉字用齒，魯邪字用舌，惟言莒獨異?！绷河窭K瞥記五曰：“字音有齒腭唇舌開合抵踧等別。周、秦以前，少所論及，茲乃見其一端。顏氏家訓音辭篇曾舉之。而房玄齡注：‘莒字兩口，故二君開口相對，即知其言莒?！孔⒈疽聜巫?，而此注甚謬。口開以音說，不以字形說，而‘莒’象脊骨之形，亦非從兩‘口’。且但云‘兩口相對’，乃是‘呂’字，何以知其更從‘艸’耶？”暉按：“莒”字古音蓋為開口呼，故口開不合，則知其言“莒”。顏氏家訓音辭篇云：“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李季節(jié)曰：東郭邪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知所言‘莒’。則‘矩’、‘莒’必不同呼?！逼湔f是也。盼遂案：“噞”字不見于說文，唯徐鉉定新附字有之，云：“喁噞，魚口上見也?！比慌c此處文義不符。疑“噞”當為“□”之聲借。管子小問篇載此事作“開而不闔”，呂氏春秋重言篇作“呿而不□”，說苑權(quán)謀篇作“吁而不吟”，顏氏家訓音辭篇作“開而不閉”，諸書皆謂管仲張口言莒，此獨稱口垂不噞，故決斯為誤也。又案：此四字或原作“口噞不垂”，與別家相同。后人或疑其與今讀不合，（古讀莒或侈口音，今讀極閉口音，說本汪榮寶歌戈魚虞模古讀考及錢玄同附記。見北大國學季刊一卷二期。）而誤顛亂之也。君舉臂而指，所當又莒也。臣竊虞國小諸侯不服者，其唯莒乎！臣故言之?！狈蚬苤?，上智之人也，其別物審事矣。“審事”二字當乙。云“國必有圣人”者，至誠謂國必有也。東郭牙至，云“此必是已”，謂東郭牙圣也。如賢與圣絕輩，管仲知時無十二圣之黨，十二圣見骨相篇。當云“國必有賢者”，無為言“圣”也。謀未發(fā)而聞于國，管仲謂“國必有圣人”，是謂圣人先知也。及見東郭牙，云“此必是已”，謂賢者圣也。東郭牙知之審，是與圣人同也。
客有見淳子髡于梁惠王者，再見之，終無言也?；萃豕种宰尶驮唬骸白又Q淳于生，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作“淳于先生”。下同。言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寡人未足為言邪？”“為”猶“與”也。客謂髡。〔髡〕曰：“髡”字涉重文脫，當據(jù)史記增。“固也！吾前見王志在遠，后見王志在音，史記兩“王”字并重，疑此脫。“在遠”，史作“在驅(qū)逐”。吾是以默然?！笨途邎蟆Ｍ醮篑斣唬骸班岛?！淳于生誠圣人也？前淳于生之來，人有獻龍馬者，寡人未及視，會生至。后來，人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生至。寡人雖屏左右，私心在彼?！狈蝼罩娀萃踉谶h與音也，“見”猶“知”也。雖湯、禹之察，不能過也。志在胸臆之中，藏匿不見，髡能知之。以髡等為圣，則髡圣人也；如以髡等非圣，則圣人之知，何以過髡之知惠王也？觀色以窺心，皆有因緣以準的之。
楚靈王會諸侯。鄭子產(chǎn)曰：“魯、邾、宋、衛(wèi)不來?！奔爸T侯會，四國果不至。左昭四年傳：“楚子問于子產(chǎn)曰：‘諸侯其來乎？’對曰：‘必來。不來者，其魯、衛(wèi)、曹、邾乎。曹畏宋，邾畏魯，魯、衛(wèi)逼于齊而親于晉，唯是不來。’夏，諸侯如楚，魯、衛(wèi)、曹、邾不會。”洪亮吉曰：“論衡引作‘魯、邾、宋、衛(wèi)不來’，非?！笔酚洺兰以疲骸皶x、宋、魯、衛(wèi)不往?！焙际莉E考證：“春秋經(jīng)；‘魯昭四年夏，楚子、蔡侯、陳侯、鄭伯、許男、徐子、滕子、頓子、胡子、沈子、小邾子、宋世子佐淮夷會于申。’此云‘宋不往’，誤。”趙堯為符璽御史，趙人方與公謂御史大夫周昌曰：“君之史趙堯且代君位?！逼浜髨蚬麨橛反蠓颉Ｒ娛酚浿懿齻?。集解孟康曰：“方與，縣名。公，其號?！杯懺唬骸胺脚c縣令也。”然則四國不至，子產(chǎn)原其理也；趙堯之為御史大夫，方與公睹其狀也。原理睹狀，處著方來，有以審之也。魯人公孫臣，孝文皇帝時，上書言漢土德，其符黃龍當見。后黃龍見成紀。注驗符篇。然則公孫臣知黃龍將出，案律歷以處之也。
賢圣之知事宜驗矣。賢圣之才，皆能先知。其先知也，任術(shù)用數(shù)，或善商而巧意，盼遂案：“善商而巧意”或當是“善意而巧商”之誤倒也。上文“巧商而善意，廣見而多記”，又云“君子善謀，小人善意”，下文“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皆以善意、巧商各為駢詞，知此文為誤也。非圣人空知。神怪與圣賢，殊道異路也。圣賢知不逾，故用思相出入；遭事無神怪，故名號相貿(mào)易。故夫賢圣者，道德智能之號；神者，眇?；秀睙o形之實。實異，質(zhì)不得同；實鈞，效不得殊。圣神號不等，故謂圣者不神，神者不圣。東郭牙善意，以知國情；子貢善意，以得貨利。圣人之先知，子貢、東郭牙之徒也。與子貢、東郭同，則子貢、東郭之徒亦圣也。夫如是，圣賢之實同而名號殊，未必才相懸絕，智相兼倍也。
太宰問于子貢曰：論語子罕篇釋文引鄭曰：“大宰是吳大宰嚭也?！奔饪自唬骸盎騾腔蛩挝纯煞??！被适?、論語稽求篇并從鄭說。經(jīng)學卮言謂當為宋大宰。四書釋地謂是陳大宰嚭。“夫子圣者歟？何其多能也？”子貢曰：“故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程本依論語改“故”作“固” 。宋本同此。將者，且也。不言已圣，言“且圣”者，以為孔子圣未就也。集解孔注訓“將”為“大”?；适?、邢疏、潛研堂答問、四書考異并因其說。李賡蕓炳燭編：“北宋以前皆訓‘將’為‘大’，本爾雅釋詁文。惟論衡知實篇訓‘將’為‘且’，集注本之。”孫經(jīng)世經(jīng)傳釋詞補曰：“將，語中助詞?！烫炜v之將圣’，言天縱之圣也。論衡說，謬甚。”盼遂案：論語子罕篇孔安國注：“言天固縱大圣之德，又使多能也?！避髯訄騿柶骸叭粍t荀卿懷將圣之心，蒙佯狂之色?！币嘀^“將圣”為“大圣?！苯耘c論衡說異。疑仲任引齊論語也。夫圣若為賢矣，“圣”上疑脫“為”字。治行厲操，操行未立，則謂“且賢”。今言“且圣”，圣可為之故也?？鬃釉唬骸拔崾形宥居趯W，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論語為政篇文。從知天命至耳順，學就知明，成圣之驗也。未五十、六十之時，未能知天命、至耳順也，則謂之“且”矣。當子貢答太宰時，殆三十、四十之時也。
魏昭王問于田詘曰：“寡人在東宮之時，呂氏春秋審應(yīng)篇注：“東宮，世子也。”聞先生之議曰：‘為圣易。’有之乎？”田詘對曰：“臣之所學也?！眳斡[“學”作“舉”，高注：“言有是言。”按：此文作“學”，不誤。蓋所據(jù)本不同。昭王曰：“然則先生圣乎？”田詘曰：“未有功而知其圣者，堯之知舜也。待其有功而后知其圣者，市人之知舜也。今詘未有功，而王問詘曰：‘若圣乎？’敢問王亦其堯乎？”夫圣可學為，故田詘謂之易。如卓與人殊，稟天性而自然，焉可學？而為之安能成？田詘之言“為易圣”，當作“為圣易”。盼遂案：“為易圣”三字，當?shù)棺鳌盀槭ヒ住薄４顺馍衔奶镌x為“圣易”之議也。論衡凡較正他人之語，皆遠疊前文，此亦宜然。未必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朱校元本無“未必能成”以下十字，疑是。未必能是。盼遂案：“能成田詘之言為易未必能”凡十一字，疑當系衍文。此文本為田詘之言“為圣易”未必是，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文義暢適，與上下相貫。若今書，便成兩橛矣。言“臣之所學”，蓋其實也。賢可學盼遂案：“賢”當為“圣”之誤字。論正詰駁田詘“學圣易”之非，故此處全就圣人為說。茲獨作“賢”，明為字誤。為，“賢”下當有“圣”字。勞佚殊，故賢圣之號，仁智共之。子貢問于孔子：“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饜，而教不倦。”子貢曰：“學不饜者，智也；教不倦者，仁也。仁且智，孔子既圣矣?！币娒献庸珜O丑上篇。由此言之，仁智之人，可謂圣矣。孟子曰：“子夏、子游、子張得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騫、顏淵具體而微?！币娡稀Ａ釉谄涫?，皆有圣人之才，或頗有而不具，頗，偏頗也?；騻溆卸幻?，然皆稱圣人，圣人可勉成也。孟子又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梢允藙t仕，可以已則已，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之圣人也?！币娡?。又曰：“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qū)?。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之者，莫不興起，非圣而若是乎？“而”讀作“能”。而況親炙之乎？”見孟子盡心下篇?！邦B夫廉”，錢大昕謂當作“貪夫廉”。說見率性篇。夫伊尹、伯夷、柳下惠不及孔子，而孟子皆曰“圣人”者，賢圣同類，可以共一稱也。宰予曰：“以予觀夫子，賢于堯、舜遠矣。”見孟子公孫丑上篇?？鬃邮?，宜言“圣于堯、舜”，而言“賢”者，圣賢相出入，故其名稱相貿(mào)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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