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仆人，一名馬夫，也不回家，直往宋門走去。雖然秋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扶老攜幼，絡(luò)繹道旁。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fā)，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李信兩三天來見開封城內(nèi)的災(zāi)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著到冬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將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將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zhàn)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zāi)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局面，茫茫中原，已經(jīng)沒有一片樂土！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呼，號召饑民，中原大局就會不堪收拾。為著朝廷，也為著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F(xiàn)在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jīng)被打得鼻口流血，倒臥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后不敢再搶東西吃！”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道：“為著一個燒餅?zāi)阌弥@么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jīng)得住你拳打腳踢？
打傷了人命你怎么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跟著仆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著打狗棍，一只手緊緊地攥著已經(jīng)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問他是哪里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遠近。李信隨即命仆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guān)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fēng)，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涌來。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jīng)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shè)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
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fā)。剎那之間，在他的面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fā)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
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當他剛從馬夫手中接過馬韁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后來又掛了幾天什么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luò)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zhuǎn)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wù)撍娜舜蛩馈＿@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并不回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①，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①《留侯論》中的幾句話——《留侯論》是蘇軾的一篇散文，此處指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臺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么，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jié)，三四年之內(nèi)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后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
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shù)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于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
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xiāng)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jié)為重，趕快棄官歸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jīng)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污點。
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xiāng)，同時和閹黨的關(guān)系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jié)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于家庭關(guān)系，絕意仕途，不赴會試。
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系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jīng)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quán)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jié)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jīng)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候公子方域在內(nèi)，不過是“燕雀處于堂上”①罷了。如今他因赒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mpanel（1）;①燕雀處于堂上——這是《孔叢子》中一個著名的比喻，原文是：“燕雀處堂，子母相哺，煦煦然其相樂，自以為安矣。灶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及己也?！?br/>
從宋門去禹王臺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留、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F(xiàn)在有成群結(jié)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倒臥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愿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臺下停住。一個仆人已經(jīng)在這里張望多時了。
禹王臺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晉國的音樂家?guī)煏缭诖藢徱?，所以自古稱做古吹臺。到了明朝，因?qū)⑴_后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臺。
禹王臺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并無人在此講學(xué)，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fēng)蕭瑟，樹葉搖落，禹王臺游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干二凈，不讓閑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回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后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后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臺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只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后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著仆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jīng)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jīng)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jīng)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愿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
什么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xué)已經(jīng)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zé)，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nèi)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dān)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shè)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咱們陳留、杞縣同鄉(xiāng)，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jīng)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么，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于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br/>
李信立刻去禹王臺找到來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請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只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xiāng)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xiāng)試之后，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面。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管郁郁不得志，受了貪官豪紳欺壓，也不應(yīng)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zhuǎn)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nèi)經(jīng)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chǎn)充公?？上|一肚子真學(xué)問，抱經(jīng)邦濟世之志，具良、平、蕭、曹①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①良、平、蕭、曹——佐劉邦定天下的張良、陳平、蕭何、曹參。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xué)，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br/>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shè)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說：“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br/>
“天意云何？”
“天意本身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并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fēng)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jīng)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經(jīng)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復(fù)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zāi)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zhuǎn)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br/>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制，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br/>
李信畢竟是世家公子，盡管他不滿現(xiàn)實，同地方當權(quán)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親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血肉相連。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談到國事，談到一些亡國現(xiàn)象，心中有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著一線希望，十分矛盾?，F(xiàn)在聽了宋獻策說出明朝亡國已成定局的話，他的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嘆口氣，說：“天文，星變①，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诘芸v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么？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后已?；噬戏N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愿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傩亲儭切堑牟黄匠，F(xiàn)象。這類不平?，F(xiàn)象在今天很容易用科學(xué)道理解釋，在古代卻看做是上天所給的某種預(yù)兆和警告。
?、谔斓肋h，人道邇——意思是“天道”是渺茫難信的，“人道”（人事）是近在眼前，容易懂得的。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zāi)異，確實關(guān)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以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br/>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jīng)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湍玫茉诒挚h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于鄉(xiāng)邦士紳，背后頗有閑言?！?br/>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兩三年萍蹤無定，對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
大公子在貴縣賑濟饑民的事，雖略有所聞，卻不知有人在背后說了什么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zāi)，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干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xiāng)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luò)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尚?！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xiāng)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目前這局面也只是拖延時日而已?！?br/>
李信嘆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br/>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后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涌上心頭，使他的心頭更加紛亂，更加沉重。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①，救斯民于水深火熱之中?！彼崖曇魤旱煤艿停瑴惤潍I策的耳朵問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經(jīng)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br/>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里，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偈ト恕湃税鸦实垡卜Q做圣人。此處系指開國君主，救世主。
“伯言，香已經(jīng)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么？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guī)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zhèn)€假，改日補作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于要談?！?br/>
“舊雨①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只能作詩，按時交卷，別的社友不作詩尚可，你不做詩，未免使今日詩酒高會減色。作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倥f雨——老朋友。
李信和宋獻策都確實有很多話要談，特別是關(guān)于牛金星的事獻策急于得李信幫助，才僅僅提個頭兒。他們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最后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隨手改動了幾個字。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苦惱萬分，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gòu)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國，這問題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獻策在九仙堂樓上短短交談，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氣運將終”。此刻他不禁心中自問：“既然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涂涂地坐待國亡家破么？”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下去。
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jīng)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zhuǎn)到作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子，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xù)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帶領(lǐng)著走進院來。恰巧他的下半闋也冒出幾句，于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們把他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來的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沒有聽見他們說什么話，但是他從李侔進來時的臉上神色看出來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經(jīng)把腹稿打成，沒有急著問李侔，緩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經(jīng)把作品題在墻上，便提筆展紙，先寫出《沁園春》一個題目，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已卯，重陽后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shù)人出大梁城，登古吹臺，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fēng)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luò)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余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圍觀，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晃腦地小聲誦讀，有一個人在背后評論說：“寥寥數(shù)語，實情實景，讀之深有同感?！崩钚艣]有注意，繼續(xù)寫出全詞，只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后，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臺，極目風(fēng)沙，萬里欲空。
嘆平林盡處，煙村寥落，田疇如赭，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①請君莫笑，常怕天從西北傾。
憑誰去，積蘆灰煉石②，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氣猶吞牛；青萍夜嘯③閃閃如虹。
應(yīng)有知己，彎弓躍馬，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④，待將來細說，羽扇從容。
?、勹饺恕读凶印分姓f：“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無所寄，廢寢食者。”
杞縣即西周時杞國所在地。
?、诜e蘆灰煉石——上古神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洪水橫流。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積蘆灰以止淫水。淫水就是平地出水。
?、矍嗥家箛[——寶劍也不甘寂寞，夜間自動地發(fā)出嘯聲。青萍是古寶劍名。
④隆中策——諸葛亮隱居襄陽隆中，劉備第三次來訪時，他提出了如何爭取“三分天下”的大計。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點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獻策的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點頭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愿罰酒三杯?！彪S即他轉(zhuǎn)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說：“方才湯府來人說，現(xiàn)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后星夜趕行，今日午后將至開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
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xiāng)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母派家人請哥作過詩以后速去湯府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br/>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如今秋征已經(jīng)開始，陳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議論練餉是禍國殃民之策，只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們還是認為在幾個輔臣中，楊嗣昌畢竟算得是較有魄力和才干的人。因此，大家盡管常罵楊嗣昌，但是對他的出京督師都十分重視。大家認為倘非皇上萬不得已，決不會讓楊嗣昌離開朝廷。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zhuǎn)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么看法。獻策說：“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在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仆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書信。這是他的夫人湯氏的一封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lǐng)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xiāng)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wèi)鄉(xiāng)里。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在進城的時候，李信故意不騎馬，拉來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而趕車的把式又是家中兩代使用的老伙計，便向獻策問道：“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xiāng)，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獻策回答說：“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徒，拖延一時，過此數(shù)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只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賣卦山人，一時從哪里籌措銀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shù)?！?br/>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后，務(wù)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yīng)，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br/>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后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諸葛亮的隆中對策出于群雄割據(jù)之時，亦為割據(jù)之主而謀。
今日天下一統(tǒng)，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時糊涂，幾至賈禍！”
獻策笑著說：“確實用這個典故不妥。不過以公子文武全才，這樣埋沒下去也實在可惜。三年前常聽公子說過，大亂已成，專恃征剿不足以滅賊，必須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亂源，即均田減賦，抑制兼并，嚴懲貪官豪強魚肉小民。公子曾欲寫為文章，呼吁當?shù)?，如今尚有意乎？?br/>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說：“那不過是一時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親王就有七個，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單以洛陽的福藩說，有良田兩萬多頃；衛(wèi)輝的潞王原賜莊田四萬頃，現(xiàn)在實數(shù)不詳；開封的周藩有一萬余頃。他們的莊田連賦稅尚且不出，豈能是均得了的？各縣縉紳豪右①，上結(jié)朝廷，下結(jié)官府，他們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寫文章，有何用處？即使向皇上上書，也是白搭。天門九重②，呼之不應(yīng)，說不定還將因妄言獲罪！”
?、俸烙摇饨ㄉ鐣母缓兰易?、世家大戶又稱為“右姓”。因為秦漢尚右，封建地主和奴隸主等大戶住在閭的右邊，隸農(nóng)和奴隸住在左邊，所以古代稱大戶為右姓，富豪為豪右。
?、谔扉T九重——天國有九重門，叫不開，這話出自屈原作品。此處比喻向皇帝上書困難。
“目前國家病入膏肓，神醫(yī)束手；均田減賦，確是空談。不過公子是杞縣右姓，倘若中原潰決，豫東糜爛，公子將作何計較？”
“尚無良策。今日弟尚能率鄉(xiāng)丁捍衛(wèi)鄉(xiāng)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亂蔓延豫東，這個家欲捍衛(wèi)也不易了。”
宋獻策見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談下去。過了一陣，他又問道：“紅娘子出了什么事？怎么說與歸德侯家有關(guān)？”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diào)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干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jīng)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來獻策拱手相別，并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后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后，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一路上官軍鄉(xiāng)勇搜查，土寇桿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br/>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臺趕快收起，聽本人一言?！?br/>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br/>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本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本人就無話奉告?！?br/>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只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本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臺不要見怪?！?br/>
“豈敢，豈敢?！?br/>
“本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jié)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lǐng)拜謝?！?br/>
獻策說到這里，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數(shù)日，已有眉目，使用數(shù)百兩銀子，可以設(shè)法改判。只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松，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br/>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br/>
“既然如此，弟今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br/>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qū)區(qū)之數(shù)，本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臺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正在今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jīng)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quán)高威重，且又精明干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jīng)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zhàn)。兄臺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br/>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br/>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diào)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br/>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guān)心。我們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br/>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br/>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br/>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伙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br/>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里，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這一夜，宋獻策想了許多問題，睡得很不安穩(wěn)。第二天早飯后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找他。他仿佛不認識，心中發(fā)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lǐng)伙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br/>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后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后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xiāng)，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后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fā)現(xiàn)一個紅紙包兒，內(nèi)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里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么？”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說：“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br/>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jīng)被打得鼻口流血，倒臥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后不敢再搶東西吃！”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道：“為著一個燒餅?zāi)阌弥@么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jīng)得住你拳打腳踢？
打傷了人命你怎么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跟著仆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著打狗棍，一只手緊緊地攥著已經(jīng)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問他是哪里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遠近。李信隨即命仆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guān)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fēng)，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涌來。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jīng)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shè)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
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fā)。剎那之間，在他的面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只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fā)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
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當他剛從馬夫手中接過馬韁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后來又掛了幾天什么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系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luò)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zhuǎn)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wù)撍娜舜蛩馈＿@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并不回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①，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①《留侯論》中的幾句話——《留侯論》是蘇軾的一篇散文，此處指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臺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么，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jié)，三四年之內(nèi)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后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
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shù)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于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
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xiāng)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jié)為重，趕快棄官歸里。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jīng)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污點。
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xiāng)，同時和閹黨的關(guān)系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jié)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于家庭關(guān)系，絕意仕途，不赴會試。
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系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jīng)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quán)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jié)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么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jīng)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候公子方域在內(nèi)，不過是“燕雀處于堂上”①罷了。如今他因赒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mpanel（1）;①燕雀處于堂上——這是《孔叢子》中一個著名的比喻，原文是：“燕雀處堂，子母相哺，煦煦然其相樂，自以為安矣。灶突炎上，棟宇將焚，燕雀顏不變，不知禍之及己也?！?br/>
從宋門去禹王臺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留、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F(xiàn)在有成群結(jié)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倒臥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愿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臺下停住。一個仆人已經(jīng)在這里張望多時了。
禹王臺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晉國的音樂家?guī)煏缭诖藢徱?，所以自古稱做古吹臺。到了明朝，因?qū)⑴_后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臺。
禹王臺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后有座小塔，塔后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并無人在此講學(xué)，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fēng)蕭瑟，樹葉搖落，禹王臺游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作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干二凈，不讓閑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回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后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后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臺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只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后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著仆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jīng)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作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里什么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jīng)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jīng)點上香，開始作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愿作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作詩！
什么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xué)已經(jīng)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zé)，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nèi)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dān)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shè)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咱們陳留、杞縣同鄉(xiāng)，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作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jīng)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作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么，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于謙虛，不肯作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br/>
李信立刻去禹王臺找到來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請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只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xiāng)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xiāng)試之后，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面。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管郁郁不得志，受了貪官豪紳欺壓，也不應(yīng)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zhuǎn)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nèi)經(jīng)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chǎn)充公?？上|一肚子真學(xué)問，抱經(jīng)邦濟世之志，具良、平、蕭、曹①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①良、平、蕭、曹——佐劉邦定天下的張良、陳平、蕭何、曹參。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xué)，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br/>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shè)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說：“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br/>
“天意云何？”
“天意本身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并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只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fēng)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jīng)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經(jīng)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復(fù)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zāi)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zhuǎn)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br/>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制，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br/>
李信畢竟是世家公子，盡管他不滿現(xiàn)實，同地方當權(quán)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親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血肉相連。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談到國事，談到一些亡國現(xiàn)象，心中有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著一線希望，十分矛盾?，F(xiàn)在聽了宋獻策說出明朝亡國已成定局的話，他的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嘆口氣，說：“天文，星變①，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诘芸v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么？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后已?；噬戏N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磙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愿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磙推了一把。石磙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傩亲儭切堑牟黄匠，F(xiàn)象。這類不平?，F(xiàn)象在今天很容易用科學(xué)道理解釋，在古代卻看做是上天所給的某種預(yù)兆和警告。
?、谔斓肋h，人道邇——意思是“天道”是渺茫難信的，“人道”（人事）是近在眼前，容易懂得的。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zāi)異，確實關(guān)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以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br/>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jīng)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愿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湍玫茉诒挚h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于鄉(xiāng)邦士紳，背后頗有閑言?！?br/>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兩三年萍蹤無定，對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
大公子在貴縣賑濟饑民的事，雖略有所聞，卻不知有人在背后說了什么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zāi)，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干柴，只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xiāng)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只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luò)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尚?！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xiāng)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目前這局面也只是拖延時日而已?！?br/>
李信嘆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br/>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后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涌上心頭，使他的心頭更加紛亂，更加沉重。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①，救斯民于水深火熱之中?！彼崖曇魤旱煤艿停瑴惤潍I策的耳朵問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經(jīng)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br/>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里，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偈ト恕湃税鸦实垡卜Q做圣人。此處系指開國君主，救世主。
“伯言，香已經(jīng)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么？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guī)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zhèn)€假，改日補作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于要談?！?br/>
“舊雨①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只能作詩，按時交卷，別的社友不作詩尚可，你不做詩，未免使今日詩酒高會減色。作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倥f雨——老朋友。
李信和宋獻策都確實有很多話要談，特別是關(guān)于牛金星的事獻策急于得李信幫助，才僅僅提個頭兒。他們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只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只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最后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隨手改動了幾個字。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苦惱萬分，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gòu)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國，這問題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獻策在九仙堂樓上短短交談，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氣運將終”。此刻他不禁心中自問：“既然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涂涂地坐待國亡家破么？”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下去。
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jīng)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zhuǎn)到作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子，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xù)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帶領(lǐng)著走進院來。恰巧他的下半闋也冒出幾句，于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們把他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來的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沒有聽見他們說什么話，但是他從李侔進來時的臉上神色看出來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經(jīng)把腹稿打成，沒有急著問李侔，緩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經(jīng)把作品題在墻上，便提筆展紙，先寫出《沁園春》一個題目，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已卯，重陽后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shù)人出大梁城，登古吹臺，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fēng)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luò)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余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圍觀，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晃腦地小聲誦讀，有一個人在背后評論說：“寥寥數(shù)語，實情實景，讀之深有同感?！崩钚艣]有注意，繼續(xù)寫出全詞，只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后，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臺，極目風(fēng)沙，萬里欲空。
嘆平林盡處，煙村寥落，田疇如赭，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①請君莫笑，常怕天從西北傾。
憑誰去，積蘆灰煉石②，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氣猶吞牛；青萍夜嘯③閃閃如虹。
應(yīng)有知己，彎弓躍馬，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④，待將來細說，羽扇從容。
?、勹饺恕读凶印分姓f：“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無所寄，廢寢食者。”
杞縣即西周時杞國所在地。
?、诜e蘆灰煉石——上古神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洪水橫流。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積蘆灰以止淫水。淫水就是平地出水。
?、矍嗥家箛[——寶劍也不甘寂寞，夜間自動地發(fā)出嘯聲。青萍是古寶劍名。
④隆中策——諸葛亮隱居襄陽隆中，劉備第三次來訪時，他提出了如何爭取“三分天下”的大計。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點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獻策的心中完全明白，只是微笑點頭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愿罰酒三杯?！彪S即他轉(zhuǎn)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說：“方才湯府來人說，現(xiàn)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后星夜趕行，今日午后將至開封，只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
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xiāng)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母派家人請哥作過詩以后速去湯府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br/>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如今秋征已經(jīng)開始，陳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議論練餉是禍國殃民之策，只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們還是認為在幾個輔臣中，楊嗣昌畢竟算得是較有魄力和才干的人。因此，大家盡管常罵楊嗣昌，但是對他的出京督師都十分重視。大家認為倘非皇上萬不得已，決不會讓楊嗣昌離開朝廷。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zhuǎn)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么看法。獻策說：“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在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仆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書信。這是他的夫人湯氏的一封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lǐng)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xiāng)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wèi)鄉(xiāng)里。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在進城的時候，李信故意不騎馬，拉來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而趕車的把式又是家中兩代使用的老伙計，便向獻策問道：“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xiāng)，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獻策回答說：“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徒，拖延一時，過此數(shù)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只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賣卦山人，一時從哪里籌措銀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shù)?！?br/>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后，務(wù)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yīng)，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br/>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后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諸葛亮的隆中對策出于群雄割據(jù)之時，亦為割據(jù)之主而謀。
今日天下一統(tǒng)，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時糊涂，幾至賈禍！”
獻策笑著說：“確實用這個典故不妥。不過以公子文武全才，這樣埋沒下去也實在可惜。三年前常聽公子說過，大亂已成，專恃征剿不足以滅賊，必須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亂源，即均田減賦，抑制兼并，嚴懲貪官豪強魚肉小民。公子曾欲寫為文章，呼吁當?shù)?，如今尚有意乎？?br/>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說：“那不過是一時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親王就有七個，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單以洛陽的福藩說，有良田兩萬多頃；衛(wèi)輝的潞王原賜莊田四萬頃，現(xiàn)在實數(shù)不詳；開封的周藩有一萬余頃。他們的莊田連賦稅尚且不出，豈能是均得了的？各縣縉紳豪右①，上結(jié)朝廷，下結(jié)官府，他們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寫文章，有何用處？即使向皇上上書，也是白搭。天門九重②，呼之不應(yīng)，說不定還將因妄言獲罪！”
?、俸烙摇饨ㄉ鐣母缓兰易?、世家大戶又稱為“右姓”。因為秦漢尚右，封建地主和奴隸主等大戶住在閭的右邊，隸農(nóng)和奴隸住在左邊，所以古代稱大戶為右姓，富豪為豪右。
?、谔扉T九重——天國有九重門，叫不開，這話出自屈原作品。此處比喻向皇帝上書困難。
“目前國家病入膏肓，神醫(yī)束手；均田減賦，確是空談。不過公子是杞縣右姓，倘若中原潰決，豫東糜爛，公子將作何計較？”
“尚無良策。今日弟尚能率鄉(xiāng)丁捍衛(wèi)鄉(xiāng)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亂蔓延豫東，這個家欲捍衛(wèi)也不易了。”
宋獻策見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談下去。過了一陣，他又問道：“紅娘子出了什么事？怎么說與歸德侯家有關(guān)？”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diào)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干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jīng)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來獻策拱手相別，并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后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后，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一路上官軍鄉(xiāng)勇搜查，土寇桿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br/>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臺趕快收起，聽本人一言?！?br/>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br/>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本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本人就無話奉告?！?br/>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只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本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臺不要見怪?！?br/>
“豈敢，豈敢?！?br/>
“本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jié)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lǐng)拜謝?！?br/>
獻策說到這里，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數(shù)日，已有眉目，使用數(shù)百兩銀子，可以設(shè)法改判。只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松，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br/>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br/>
“既然如此，弟今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匯給先生?！?br/>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qū)區(qū)之數(shù)，本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臺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正在今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jīng)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quán)高威重，且又精明干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jīng)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zhàn)。兄臺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br/>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br/>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diào)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br/>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guān)心。我們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br/>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br/>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br/>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伙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br/>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里，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這一夜，宋獻策想了許多問題，睡得很不安穩(wěn)。第二天早飯后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找他。他仿佛不認識，心中發(fā)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lǐng)伙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br/>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后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后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xiāng)，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后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fā)現(xiàn)一個紅紙包兒，內(nèi)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里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么？”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說：“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br/>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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