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雜著匯

續(xù)焚書 作者:(明)李贄著


東土達(dá)摩

東土初祖,即西天第二十八祖菩提達(dá)摩尊者。自西天來東,單傳直指明心見性直了成佛之旨,以授慧可,遂為東土初祖。蓋在西天則為二十八代尊者相傳衣缽之祖,所謂繼往圣之圣人也,猶未為難也;在此方則為東土第一代祖師之祖,所謂開來學(xué)之圣人也,難之尤難焉者也。

嗚呼!絕言忘句,玄酒太羹,子孫千億,沿流不絕,為法忘軀,可謂知所重矣。

釋迦佛后

釋迦佛說法四十九年,畢竟不曾留一字與迦葉,其與達(dá)磨東來不立文字,蓋千載同一致也。迦葉無故翻令阿難結(jié)集,遂成三藏教語,流毒萬世。嗟夫!釋迦傳衣不傳法,傳與補處菩薩者,衣也,非法也。傳衣者,傳補處;傳補處者,蓋合萬億劫以為一劫,合萬億世以為一世,又非止于子孫相繼以為一世者之比也。此其識見度量為何如哉!

余偶來濟上,乘興晉謁夫子廟,登杏壇,入林中,見檜柏參天,飛鳥不敢棲止。一草一木,皆可指摘而莖數(shù),刺草不生,棘木不長,豈圣人之圣真能使草木皆香潔,烏鵲不敢入林窠噪哉!至德在躬,山川效靈,鬼神自然呵護(hù)。庸夫俗子無識不信,獨不曾履其地乎?何無目之甚也!

夫孔夫子去今二千余歲矣,孔氏子姓安坐而享孔圣人之澤,況鯉也為之子,也為之孫,累累三墳,俎豆相望,歷周、秦、漢、唐、宋、元以至今日,其或繼今者萬億劫可知也。蓋大圣人之識見度量總?cè)舸艘?,而又何羨于佛與釋迦乎?

元黨懷英有詩云:“魯國余蹤墮渺茫,獨遺林廟歷城荒。梅梁分曙霞棲影,松牖回春月駐光。古柏嘗沾周雨露,斷碑猶載漢文章。不須更問傳家事,泰岱參天汶泗長?!敝烈釉?!宜自思惟:孰與周、秦、漢、唐、宋、元長且久也!

書胡笳十八拍后

此皆蔡伯喈之女所作也。流離鄙賤,朝漢暮羌,雖絕世才學(xué),亦何足道!余故詳錄以示學(xué)者,見生世之苦如此,欲無入而不自得焉,雖圣人亦必不能云耳。讀之令人悲嘆哀傷,五內(nèi)欲裂,況身親為之哉!際此時,唯有一死快當(dāng),然而曰“薄志節(jié)兮念死難”,則亦真情矣。故唯圣人乃能處死,不以必死勸人。我愿學(xué)者再三吟哦,則朝聞夕死,何謂其不可也乎哉!

書遺言后

以上原合為一手軸,偶因朗目師父之便,錄出以寄焦漪老并諸相知者一覽,則知余終老之概矣。

其地最居高阜,前三十余丈為余家,后三十余丈為佛殿僧房。仍于寺之右蓋馬誠所讀易精廬一區(qū),寺之左蓋李卓吾假年別館一所。周圍樹以果木,種以蔬菜。蔬圃之外,尚有七八十畝,可召人佃種,以為僧徒衣食之用。

嗚呼!死有所藏,安其身于地下;生有所養(yǎng),司香火于無窮。馬氏父子之意蓋如此。

棲霞寺重新佛殿勸化文

竊惟六度萬行,以布施為第一;三毒五戒,以貪毒為最先。蓋緣眾生以財為命,茍未能真知性命所在,則財未易施也。佛憫此故,乃呼而告之曰:“爾等當(dāng)皈依自心三寶,勿貪世寶也。何謂三寶?皈依佛,兩足尊,此佛寶也;皈依法,離欲尊,此法寶也;皈依僧,眾中尊,此僧寶也。三寶一心,靡求不應(yīng)。故有能獻(xiàn)華供我,我知是人必能睹佛世界,坐寶蓮花,見佛成道;有能喜舍一笠,我知是人必能成就慧業(yè),無始習(xí)氣,頓然冰消?!?br/>
噫嘻!佛豈有誑語乎,人特不信爾。所以者何?蓋以因果之說尚未明了,輪回之語猶自生疑故也。夫因果之說,種桃之喻也。種桃得桃,必不生李;種李得李,必不生桃。投種于地,寧有僭乎?輪回之語,因果之推也。果必有因,因復(fù)為果;因必生果,果仍為因。如是循環(huán),可思議乎?由此觀之,報施之理,感應(yīng)之端,可以識矣。自種自收,孰能與之?自作自受,孰能御之?但舍一文,決不虛棄,如其未曾,請從此始,種德君子當(dāng)知所發(fā)心矣。

棲霞寺住持僧清柏,舊曾謀于云谷老宿,欲大新佛殿未果。今平湖陸公既已發(fā)疏募諸學(xué)士大夫,人成斯舉矣,余復(fù)何言?不過發(fā)明因果大義,獨與一二信心道人共結(jié)良因爾。異日金碧騰輝,照映山谷,經(jīng)聲自天而下,老稚扶攜,繞殿三匝,拜舞歡呼,共祝今皇億萬萬歲壽,十方贊嘆,皆曰“某州某鄉(xiāng)某善男子善女子等信施某某等”,余知爾某等功德非細(xì)也。

列眾僧職事

居山以念佛為主,所有日用事,老成者自然向前力作,不惜勞苦;但年少者又皆系大眾徒弟徒孫,非其本師管束,不必樂趨不倦。以故坐食者多,用力者少,則雖欲不廢弛不得也。今常融既與眾師父商議,分定職守,自然清凈無事,可省頰舌之勞矣。

然余又有說焉:人既眾多,師父不一,師父若肯嚴(yán)束徒弟,不致偏護(hù),眾徒子等見其師伯師叔,敬畏尤甚于本師,則自然一體為善,決無參差。又居山田者勞苦十倍,大眾尤當(dāng)敬畏。其念經(jīng)領(lǐng)德行著聞,是又山門之領(lǐng)袖,所謂僧寶者是也。外人聞之而生信心,君子因之而生渴仰,本山得之而加尊重,乃少年輩全不加敬,是皆本師之過矣。茍不知此義,何可共住,即此是地獄種,畜生業(yè),不待他日他年也。我山中老成者原不如此,但人眾既多,不得不預(yù)防以申戒之耳。

人多山小,以后不許再接一個徒弟徒孫,果有聞風(fēng)而來,千里不遠(yuǎn)者,我自能以師事之。不悉。

追述潘見泉先生往會因由付其兒參將

余向在白下門,因焦弱侯得交我見泉潘君,然僅僅數(shù)語耳,其得見泉之行事志節(jié),則皆弱侯歷歷為余道也。弱侯固樂道人善,然浮不得過二分三分;既已親見見泉,面聆數(shù)語,則與弱侯言盡合,無半厘浮也,況二分三分乎!于是心中時時有一潘見泉。后余入滇,又三載,得告謝,忽聞見泉來守北勝,余自謂得再見我見泉,免心中時時有一見泉也,而君逝矣,作古人矣。嗚呼見泉!其真不復(fù)再見矣!

后余游方至楚,又聞其公子廷試?yán)诼淦鏆馊缫娙?。偶一夕,有一姓潘者同一詹軫光舉人偕至湖上見我,我留與一宿,至早欲別去,因問之曰:“君是婺源,曾識潘見泉先生否?”姓潘者立起應(yīng)曰:“弟子名廷謨,是先君第四子也?!庇囿@訝,即起而嘔之曰:“何不早道,使我得一夕歡喜耶!爾且能飲酒放歌,果是潘見泉之子,我當(dāng)令人沽酒遠(yuǎn)村,與爾沉醉,不令爾一夜寂寞也。真拙人,真拙人!胡不早告我!”即令僧雛打掃凈室,留二人讀書其中。月余日,乃別去。

時見泉三兒廷試,正棄文就武,將所得其父精藝發(fā)身遼左,侵侵乎見知于諸大老,勃勃乎向用矣。聞其人全與父類,未面也。余乃戲廷謨曰:“爾與爾兄孰似爾先人?”廷謨乃更謙曰:“家兄得其似,余小子不肖矣?!庇嘁娖渫谱層谛?,益使余又欲一見其兄。

歲丁酉、戊戌間,余復(fù)游方至燕、晉,而廷試在遼,猶未得面。南旋至白下,聞廷試徙大同為游擊將軍,官漸升矣,地益已遠(yuǎn)矣。我益老,終不得與廷試會矣。豈知我仍復(fù)偕馬誠所侍御又抵潞河,而廷試遂參戎于此,終當(dāng)一見也耶!

既見廷試,則大喜,乃與廷試索諸公所為見泉先生傳志等觀之。大抵南溟汪公志極詳,弱侯祭文及傳亦見交契,總之未得見泉之心也。見泉之心,我知之。余時有一肚皮話欲對見泉吐,恨未同,仍復(fù)吞之。雖復(fù)吞食此話,然終以見泉不可不聞吾此話也。何也?世間丈夫若潘見泉者少也,非見泉固不必告以此話,若是見泉又不可以不知此話也。我此話惟見泉可使知之,焦弱侯等雖相信,終不可告以此話也。有可告之人而終不得告,吾寧不思乎!吾謂若見泉者,倘得與魯仲連、藺相如輩游,則其光明俊偉,大有益于人國何如哉!惜哉猶有酸氣,則以一種道學(xué)之習(xí)漸塞其天耳,然時時露出本色,則以其天者全也。今廷試其狀貌類父,雄杰類父,而謙巽恭讓,獨能委曲和說,合乎上下之交,則余之恨不得與見泉言者,今皆不必與廷試言之矣。余寧不大喜,且為見泉喜乎!

夫文武不同,而忠孝則一,倘肯效忠盡孝,何人不可,何地不可,何官不可,況堂堂國之參戎歟!況通州京師門戶,虜騎突如其來,不待信宿歟!有賢于此,朝廷之上始可高枕而臥,豈可遽以和好自安妥也?我太祖高皇帝親置藩國于此,直塞口北之門于喉項之間;成祖文皇帝又親建北京于此。圣子神孫,百官萬姓,宗廟陵寢,與虜直隔一墻。如此其重也,而皆徑以付與二三大臣與總兵、參將大將軍,則見泉平生自負(fù)所欲為而不得者,今皆有兒以承之,而又真能克承之———我所欲言于見泉而不得者,今廷試皆已了了,又絕無俟余言。然則見泉其真可以自慰矣!

見泉者,佳公子,喜讀書,尤好武事,不知在日曾與俞虛江、戚南塘二老游不。此二老者,固嘉、隆間赫赫著聞,而為千百世之人物者也。今恨無此二老耳,吾將以此二老者望于賢郎,不知見泉兄以為可否?

說法因由

萬歷庚子春,正月人日,山西劉用相設(shè)齋于興善禪寺,適法師祖心在會。余謂佛殿新興,法師宜于此講《妙法蓮華》以落成之,俾興善有勸,非祖心不可也。祖心許諾,寺主續(xù)燈亦喜諾。同與齋次,有張南湖司禮慨然出米五十石以辦頭齋,搶頭福也;辛司禮愿施十石,次得福也。皆孟司禮太監(jiān)意也,李卓吾聞而記之。續(xù)有施舍不斷,源源水來,以畢講事唱揚道場。今日辦齋于此,真不虛矣。

祖心登壇講說《妙法蓮華》之日,當(dāng)率眾友來聽。祖心其尚思《妙法》之難說哉!余將聽焉;今日同會諸友,若方時化、汪本鈳、馬逢,亦將聽焉;十方善男信士,亦將聽焉。務(wù)獅子吼,無野狐禪,則續(xù)燈之意不虛,張南湖諸公之意亦不虛矣。是為祖心說法之由。

題孔子像于芝佛院

人皆以孔子為大圣,吾亦以為大圣;皆以老、佛為異端,吾亦以為異端。人人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曰“圣則吾不能”,是居謙也。其曰“攻乎異端”,是必為老與佛也。

儒先億度而言之,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聾而聽之。萬口一詞,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曰“徒誦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曰“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至今日,雖有目,無所用矣。

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既從眾而圣之,亦從眾而事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讀草廬朱文公贊

吳草廬曰:“義理玄微,繭絲牛毛。心胸開豁,海闊天高。豪杰之才,圣賢之學(xué)。景星慶云,泰出喬岳?!?br/>
草廬《文公先生贊》,可以與文公并享兩廡矣。妙矣哉!“繭絲牛毛”、“泰山喬岳”,八字法也,可謂最善名狀矣。夫兩廡之享不享,何關(guān)后賢事!所患者,以吾無可享之實也。使吾有可享之實,雖不與享,庸何傷!祗不免重增譏詆者之罪耳。然好譏詆者原不畏罪也。夫譏詆者既不畏罪,彼不與享者又不相關(guān),則恐泰山喬岳無以自安于兩廡之間而已!

讀南華

《南華經(jīng)》若無《內(nèi)七篇》,則《外篇》、《雜篇》固不妨奇特也,惜哉以有《內(nèi)七篇》也。故余斷以《外篇》、《雜篇》為秦、漢見道人口吻,而獨注《內(nèi)七篇》,使與《道德經(jīng)注解》并請正于后圣云。

讀金滕

周公欲以身代兄之死,既已明告于神矣,而卒不死何耶?然猶可委曰:“神不許我以死,我豈敢自死乎?我直以明我欲代兄之心云耳,非以祈人之知我欲代兄死也?!眲t冊祝之詞,壇之設(shè),璧之秉,金匱之納,何為者哉?諺曰:“平地上起骨堆?!贝酥^也。無風(fēng)揚波,無事生事,一人好名,毒流萬世,卒使管叔流言,新莽藉口。圣人之所作為,道學(xué)之所舉動,吾不知之矣,不有陳賈乎?陳賈曰:“周公使管叔監(jiān)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贝饲Ч艛喟敢?。不仁不智,從公擇其一者可矣。

李卓吾先生遺言

春來多病,急欲辭世,幸于此辭,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難事,此余最幸事,爾等不可不知重也。倘一旦死,急擇城外高阜,向南開作一坑,長一丈,闊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闊,如是長矣,然復(fù)就中復(fù)掘二尺五寸深土,長不過六尺有半,闊不過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則用蘆席五張?zhí)钇狡湎?,而安我其上,此豈有一毫不清凈者哉!我心安焉,即為樂土,勿太俗氣,搖動人言,急于好看,以傷我之本心也。雖馬誠老能為厚終之具,然終不如安余心之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緊言語。我氣已散,即當(dāng)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時,且閣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換新衣等,使我體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頭照舊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單總蓋上下,用裹腳布廿字交纏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開門時寂寂抬出,到于壙所,即可妝置蘆席之上,而板復(fù)抬回以還主人矣。即安了體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橫閣其上。閣了,仍用蘆席五張鋪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實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為卓吾子之魄也。周圍栽以樹木,墓前立一石碑,題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弊炙某叽螅赏薪逛魣@書之,想彼亦必?zé)o吝。

爾等欲守者,須是實心要守。果是實心要守,馬爺決有以處爾等,不必爾等驚疑。若實與余不相干,可聽其自去。我生時不著親人相隨,沒后亦不待親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遺言。幸聽之!幸聽之!

聞之陶子曰:“卓老三月遇難,竟歿于鎮(zhèn)撫司。疏上,旨未下,當(dāng)事者掘坑藏之,深長闊狹及蘆席纏蓋等詎意果如其言。此則豫為之計矣,誰謂卓老非先見耶!”敬錄之,以見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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