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紅樓夢》到底是一部什么書？

題記

要說哪本書是中國人一定要看的，答案十有八九是《紅樓夢》?！都t樓夢》成書以來，無數(shù)人評點、詮釋、眾說紛紜。魯迅先生在《絳洞花主. 小引》中寫道：《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書名的。誰是作者和續(xù)作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那么，《紅樓夢》到底是一部什么書？

“紅學(xué)泰斗”周汝昌先生認(rèn)為，《紅樓夢》歸根結(jié)底，應(yīng)稱之為中華之文化小說。因為這部書充滿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卻表現(xiàn)為“通之于人眾”的小說形式。如欲理解這一民族文化的大精義，讀古經(jīng)書不如先讀《紅樓夢》，在雪芹筆下，顯得更為親切、生動、繪聲繪影，令人如“入”篇中，親歷其境，心領(lǐng)其意。

《紅樓夢》與中華文化

詩曰：

中華文化竟何如？四庫難知萬卷書。

孔孟不如曹子妙，蓮花有舌淚凝珠。

中華文化此中含，言笑悲歡味自耽。

若能獲麟同絕筆，春秋舌拙色應(yīng)慚。

每當(dāng)與西方或外國訪問者晤談時，我總是對他們說：如果你想要了解中華民族的文化特點、特色，最好的——既最有趣味又最為捷便（具體、真切、生動）的辦法就是去讀通了《紅樓夢》。

這說明了我的一種基本認(rèn)識：《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部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文化小說”。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的呢？

我是說，從所有中國明清兩代重要小說來看，沒有哪一部能夠像《紅樓夢》具有如此驚人廣博而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的了。

大家熟知，歷來對《紅樓夢》的闡釋之眾說紛紜，蔚為大觀：有的看見了政治，有的看見了史傳，有的看見了家庭與社會，有的看見了明末遺民，有的看見了晉朝名士，有的看見了戀愛婚姻，有的看見了明心見性，有的看見了讖緯奇書，有的看見了金丹大道……這種洋洋大觀，也曾引起不少高明人士的譏諷，或僅以為談助，或大笑其無聊。其實，若肯平心靜氣，細(xì)察深思，便能體認(rèn)，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在，否則的話，為什么比《紅樓夢》更早的“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都沒有發(fā)生這樣的問題，顯現(xiàn)如此的奇致呢？

正由于《紅樓夢》包孕豐富，眾人各見其一面，各自謂獨探驪珠，因此才引發(fā)了“紅學(xué)”上的那個流派紛呈、蔚為大觀的現(xiàn)象。而這“包孕豐富”，就正是我所指的那個廣博深厚的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的一種顯相。

近年來，流行著一種說法：從清末以來，漢學(xué)中出現(xiàn)了三大顯學(xué)，一曰“甲骨學(xué)”，二曰“敦煌學(xué)”，三曰“紅學(xué)”。也有人認(rèn)為把三者相提并論，這實在不倫不類，強(qiáng)拉硬扯。但是我卻覺得此中亦深有意味，值得探尋。何則？“甲骨學(xué)”，其所代表的是夏商盛世的古文古史的文化之學(xué)?！岸鼗蛯W(xué)”，其所代表的是大唐盛世的藝術(shù)哲學(xué)的文化之學(xué)。而“紅學(xué)”，它所代表的則是清代康乾盛世的思潮世運的文化之學(xué)。我們中華的燦爛的傳統(tǒng)文化，分為上述三大階段地反映為三大顯學(xué)，倒實在是一個天造地設(shè)的偉大景觀。思之繹之，豈不饒有意味？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覺得《紅樓夢》之所以為文化小說者，道理遂更加鮮明、顯著。

那么，我既不把《紅樓夢》叫作什么政治小說、言情小說、歷史小說、性理小說……而獨稱之為“文化小說”，則必有不棄愚蒙而來見問者：你所謂的《紅樓夢》中包孕豐富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究竟又是些什么呢？

中國的文化歷史非常悠久，少說已有七千年了。這樣一個民族，積其至豐至厚，積到舊時代最末一個盛世，產(chǎn)生了一個特別特別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這位小說家，自然早已不同于“說書”人，不同于一般小說作者，他是一個驚人的天才，在他身上，儀態(tài)萬方地體現(xiàn)了我們中華文化的光彩和境界。他是古今罕見的一個奇妙的“復(fù)合構(gòu)成體”——大思想家、大詩人、大詞曲家、大文豪、大美學(xué)家、大社會學(xué)家、大心理學(xué)家、大民俗學(xué)家、大典章制度學(xué)家、大園林建筑學(xué)家、大服裝陳設(shè)專家、大音樂家、大醫(yī)藥學(xué)家……他的學(xué)識極廣博，他的素養(yǎng)極高深。這端的是一個奇才絕才。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小說，無怪乎有人將它比作“百科全書”，比作“萬花筒”，比作“天仙寶鏡”——在此鏡中，我中華之男女老幼一切眾生的真實相，毫芒畢現(xiàn)，巨細(xì)無遺。這，是何慧眼，是何神力！真令人不可想象，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借此說明：雖然雪芹像是只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

在《紅樓夢》中，雪芹以他的彩筆和椽筆，使我們歷歷如繪、栩栩如生地看到了我們中華人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吃飯，如何言笑逢迎，如何禮數(shù)相接，如何思想感發(fā)，如何舉止行為。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悲傷，他們的情趣，他們的遭逢，他們的命運，他們的荷擔(dān)，他們的頭腦，他們的心靈……你可以一一地從《紅樓夢》中，從雪芹筆下，尋到最好的、最真的、最美的寫照！

中華民族面對的“世變”是“日亟”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光彩與境界，都是不應(yīng)也不會亡失的——它就鑄造在《紅樓夢》里。這正有點像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逝者未嘗往也?！?/p>

所以我說：《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

《紅樓夢》幾乎家喻戶曉了，問其何書耶？非演“寶、黛愛情”之書乎？人皆謂然。我則曰否。原因安在？蓋大家對書中“情”字之含義范圍不曾了了，又為程、高偽續(xù)所歪曲、所惑亂，故而誤認(rèn)，雪芹之“大旨談情”，男女之情耳。其實這是一個錯覺。

原來在雪芹書中，他自稱的“大旨談情”，此情并非一般男女相戀之情。他借了他對一大群女子的命運的感嘆傷懷，寫了他對人與人之間應(yīng)當(dāng)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他首先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這已然明示讀者：此書用意，初不在于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間，而是心目所注，無比廣大。他借了男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待女子的這一根本態(tài)度問題，抒發(fā)了人對人的關(guān)系的亟待改善的偉思宏愿。因為在歷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對待方法與態(tài)度是很不美妙的，比如像《金瓶梅》作者對婦女的態(tài)度，即是著例。假如對待女子的態(tài)度能夠有所改變，那么人與人（不管是男對男、女對女、男女互對）的關(guān)系，定然能夠達(dá)到一個嶄新的崇高的境界。倘能如此，人生、社會、國家、世界，也就達(dá)到了一個理想的境地。

《紅樓夢》正是雪芹借了寶玉而現(xiàn)身說法，寫他如何為一大群女子的命運而憂傷思索。他能獨具只眼，認(rèn)識到這些女子的才貌品德，她們的干才（如熙鳳），她們的志氣（如探春），她們的識量（如寶釵），她們的高潔（如妙玉），她們的正直（如晴雯）……都勝過掌權(quán)的須眉濁物不知多少。他為她們的喜而喜，為她們的悲而悲。他設(shè)身處地，一意體貼；不惜自己，而全心為之憐憫、同情、贊嘆、悲憤。這是一種最崇高的情，沒有半點“邪思”雜于其間?！都t樓夢》是不容俗人以“淫書”的眼光來褻瀆的！

寶玉的最大特點是自卑、自輕、自我否定、自我犧牲。試看他凡在女兒面前，哪怕是一位村姑農(nóng)女，他也是“自慚形穢”，絕無絲毫的“公子哥兒”的驕貴意識。他燙了手，不覺疼痛，亟問別人可曾燙著？他受嚴(yán)父之笞幾乎喪生，下半身如火燒之灼痛，他不以為意，卻一心只想別人的命運，一心只望別人得到慰藉。他的無私之高度，已經(jīng)達(dá)到了“無我”的境界！他寧愿自己化灰化煙，只求別人能夠幸福，也是同一意境。

寶玉是待人最平等、最寬恕、最同情、最體貼、最慷慨的人，他是最不懂得“自私自利”為何物的人！

正因此故，他才難為一般世人理解，說他是“瘋子”“傻子”“廢物”“怪物”“不肖子弟”，因而為社會所不容。

他之用情，不但及于眾人，而且及于眾物。所謂“情不情”，正是此義。

所以我認(rèn)為，《紅樓夢》是一部以“重人”“愛人”“唯人”為中心思想的書。它是我們中華文化史上的一部最偉大的著作，以小說的通俗形式，向最廣大的人間眾生說法。他有悲天憫人的心境，但他并無“救世主”的氣味。他如同屈大夫，感嘆眾芳蕪穢之可悲可痛，但他沒有那種孤芳自賞、唯我獨醒的自我意識。所以我認(rèn)為雪芹的精神境界更為崇高偉大。

很多人都說寶玉是禮教的叛逆者，他的思想言談行動中，確有“叛逆”的一面，自不必否認(rèn)。但是還要看到，真正的意義即在于他把中華文化的重人、愛人、為人的精神發(fā)揮到了一個“唯人”的新高度，這與歷代諸子的精神仍然是一致的，或者是殊途同歸的。我所以才說《紅樓夢》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強(qiáng)的作品。

以上就是我稱《紅樓夢》為“文化小說”的主要道理。（文/周汝昌）

本文選自《紅樓十二層：周汝昌妙解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