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嘉賓及梁文道 理想國供圖
騰訊文化 王星星
今天早已成名的大作家,如何看待當初有些青澀的少作?閻連科謙稱那簡直是“垃圾中的垃圾”,唐諾則干脆不想示人。在3月24日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啟動儀式上,幾位評委中,唯有高曉松回憶起少作輕松愉快,《同桌的你》等經(jīng)典歌詞,給了他“后來的整個人生?!?/p>
當天的主持人,也是“室內(nèi)生活節(jié)”策劃人的梁文道,很疑惑用生物學上“幼年-老年”、“幼稚-成熟”的模型看待作家的寫作軌跡是否合適,少作對一個作家意味著什么?又在他們的生命中充當了怎樣的機遇?后來的作品是否一定超越了少作?
活動現(xiàn)場 理想國供圖
2018年3月,“看理想”聯(lián)合CHA0酒店,舉辦第一屆“室內(nèi)生活節(jié)”,結(jié)合“概念商店”、“概念咖啡店和茶館”、“文化藝術(shù)沙龍”、“巡回劇場”等形式,探索一種融生活與人文于一體的新概念藝文活動。整個生活節(jié)秉承理想國“想象另一種可能”的理念,拓展出版的邊界,以視頻、音頻、社交媒體,乃至物質(zhì)制作的方式,推動中國人文素養(yǎng)與生活美學的成熟。
3月24日下午,主持人梁文道,嘉賓閻連科、金宇澄、唐諾、許子東、高曉松在北京CHAO酒店參加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啟動儀式。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是面向已出版作品的45歲以下華語作家的獎項,該獎由閻連科、金宇澄、唐諾、許子東、高曉松擔任評委。設(shè)置30萬元豐厚獎金,尋找“中國文壇特別是在小說領(lǐng)域非常有潛質(zhì),能夠長期創(chuàng)作”的寫作者。
閻連科 理想國供圖
閻連科:我的少作是垃圾中的垃圾
“怎么會不悔少作?我是非常后悔一生的寫作的。吃飯的時候拿起少作在桌邊看了一下,飯都沒吃下去。我一生寫了非常多的作品,80%是垃圾,20%比較好。這20%我死掉它就死掉,我活著它就活著。我死掉這些作品也就沒人提了,那80%確實是垃圾?!?/p>
閻連科20周歲當兵,在《戰(zhàn)斗報》上發(fā)了一整版的《天麻的故事》,寫的是主人公入黨送禮被輔導員退回,并勸說不能送禮的事?!耙幌挛揖捅徽J為有文化引起了轟動,而且得到了8塊錢的稿費。這活兒能干?!遍愡B科就此踏上了文學之路。
閻連科自問,為何莫言年輕時寫了《透明的胡蘿卜》,余華寫了《十八歲出門遠行》,自己寫出《天麻的故事》:“原來是20周歲以前從來沒有看過外國小說,他們居然都看過外國小說。20周歲以后第一次看外國小說,偶然的機會當上圖書館的管理員,找了一本小說看?!讹h》上中下三部,用3個晚上看完,才發(fā)現(xiàn)天下還有這么好的小說。我就是這么一路走來,一生都特別懊悔。我全部都在懊悔中寫作。”
閻連科目睹了陸文夫逝世10周年以后,“有人想給他出本文集,居然因為賣不出去沒有讀者就沒出。”因而對自己作品的未來較悲觀,“他們這樣那我們自己就非常明顯。所以少作對我來說非常后悔。”但他還是一口氣讀了5首年輕時寫的詩:“有河就有村,有村就有河,村是河的家,河是村的歌……”
金宇澄 理想國供圖
金宇澄:年輕人一定要找事做
金宇澄坐著的時候瘦得像一只黑色仙鶴,稀疏的眉毛上揚,眼睛好像總是閉著好像在凝神靜思,以至于說什么都像在追憶,一點點在他的南方口音里攤開。他當時因為“寫稿子要政審”卻“出身不好”,30歲安定下來的時候,才開始寫東西。早年勸他寫作的一位朋友卻始終沒有寫作。直到金宇澄小說獲茅獎對方寄來一封祝賀信。
那位朋友70年代看著畫報上的圖片自制洗衣機,80年代初就去了美國?!拔腋麤]有來往了,因為他性格變得孤僻,我一直期待他可以寫東西。結(jié)果他到上海來以后呢,生意上跟別人有了什么事連我都不理睬。我再三跟他說,我和生意沒有關(guān)系,你有什么事都可以來找我?!?/p>
對此,金宇澄感慨道:“他已經(jīng)根本不想再聯(lián)系我了,青年時代經(jīng)常來信的人。所以我覺得年輕人一定要想辦法寫。我現(xiàn)在想想很后悔啊,我在農(nóng)場認識那么多20后30后的老人,我當時都沒有記錄下他們的故事?!?/p>
1988年,金宇澄調(diào)到《上海文學》是因為一部短篇小說,這也是金宇澄加入上海作協(xié)首屆“青創(chuàng)班”的作品。寫的是棺材匠在農(nóng)場里面打棺材,一夜之間死人復活,以及將死的重病老人偷偷看棺材的故事。1993年,金宇澄在《收獲》上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東北農(nóng)場男青年的小說,他在現(xiàn)場朗讀了一群知青在墳地上勞作的一段:
“待我們走到了慢坡的最高處,一股旋轉(zhuǎn)的狂風將地里的枯枝敗葉卷上了天,馬匹也嘶鳴起來。我們放下手里的活兒,回頭遙望。我們和王寶已經(jīng)等待很久的那支隊伍遠遠出現(xiàn)在里頭。我們站在高處像攻克堡壘的士兵那樣揮手致意,在混亂中,我們都以為王寶的喊聲是最興奮強烈的,實際上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背著我們。沒有回頭,他的眼睛凜然前視……王寶,怎么了?我們打算再說些什么,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什么都凝滯了。我們一眼看到在慢坡背后的草地里,我們口中只是喃喃自語:‘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搞的?’”
唐諾 理想國供圖
唐諾:文學不是嘉年華,不想騙年輕人入坑
今年剛過60歲的唐諾拒絕展示少作,并且謙虛地給出了一個沉重的理由:“詩的巔峰可能來得相當早,比如蘭波、普希金。但是小說不是,小說是一個小寫的‘我’。是必須放在時間里,放在人群中,必須和這個世界相處。必須要知道和理解很多東西,需要慢慢一樣一樣地去發(fā)現(xiàn),去證實?!?/p>
意識到這么說和整個文學獎的基調(diào)相悖后,唐諾不只一次表達了歉意:“在我這個年紀說出一些讓大家不舒服的真相,是一種道德責任吧。這不是我說的,這是馬克思·韋伯在他的重要的演講里說的?!?/p>
戴鴨舌帽的唐諾眼角下拉顯得憂心忡忡,他頻繁點著兩鬢灰白的頭,用一口臺灣腔在跟自己確認什么:“文學必須要有專業(yè)的鍛煉。它甚至是一個非常清苦的行業(yè)。馬爾克斯曾經(jīng)說過文學是一個最孤獨的行業(yè),只有落水的人獨自在和大海搏斗?!?/p>
他擔心年輕人誤以為文學是熱鬧的嘉年華,對于“太看重自己現(xiàn)在作品”的年輕人,唐諾想說:“你20多歲,30多歲甚至35歲自認為寫出了最好的作品,(事實上)除了早慧,你可能擁有的是一個虎頭蛇尾的書寫人生。也許你的書寫作品是迷路的、偷懶的,也許是發(fā)生了一些無可抗拒的事情,才會讓你的書寫軌跡這樣子吧?!?/p>
唐諾的話讓梁文道想起香港寫作者的清苦:“一位作家找了一個小房間做新書發(fā)布,等了半個小時,這場發(fā)布會就是這位作者,加我們5個朋友,還有一個記者。最后我們決定到咖啡館坐著聊天算了。這才是文學的真相。因此,我們想辦一場嘉年華給他們?!?/p>
許子東 理想國供圖
許子東:我不相信,我不原諒
接下來發(fā)言的許子東笑稱:“我出過十幾本書,但都是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我寫過十幾篇小說。我的文學成就還沒有得到公正的對待?!痹S子東大黑框眼鏡后面的眼睛小而疲憊,他說起話像泡騰片一樣肆意旋轉(zhuǎn),消耗著自己。
許子東15歲下鄉(xiāng)的時候收到《江西日報》給他的回信,說文章被采用了。但信中的修改意見讓他無法接受?!敖裉炷悴荒苊靼?,那個時候報紙只有幾版,我要一登的話就是大半版,如果1974年我發(fā)表一篇短篇小說的話。我在這個公社的地位就徹底改變了?!?/p>
但他拒絕了,“因此我喪失了這個機會,腸子都悔青了。否則我的名字就應該出現(xiàn)在《朝霞》上。我后來在《朝霞》上看到了很多文壇朋友的名字,這些人早早就在文革中期開始了寫作,而我推遲了五六年,我的文學地位受到了巨大的影響?!?/p>
臺下一片哄笑,但許子東皺著眉頭越說越激昂:“我當時不信宗教,我現(xiàn)在還認為一個人可以在很多地方說假話,可以在節(jié)目里,可以在床上,可以在做生意的時候,但一個人不可以在自己的作品里明知道是假的,還說假話。后來我聽到有人講文革那個時代怎么怎么,我不相信。我一個最普通的知青,我都可以抵抗掉這個誘惑,你們?yōu)槭裁床豢梢??為什么為了一些好處,就可以說一些那樣的話?我不原諒。”
高曉松 理想國供圖
高曉松:門縫越來越大,魔鬼越來越少
在音樂界更有名望的高曉松也受邀擔任評委。梁文道解釋說,主辦方參考了外國很多文學獎的評委設(shè)置。比如布克獎規(guī)定評委中必須有一位在全國有相當活躍度,相當影響力的文化人。而受邀出任文學獎評委,對高曉松來說是第一次。
高曉松直言少作都是為了騙姑娘而寫:“我小的時候詩人的地位幾乎相當于今天的小鮮肉。我們班長發(fā)表了那么短一首小詩,收到一麻袋情書?!焙髞硭谧约壕幍摹侗本┧闹行?飞习l(fā)表了詩歌,再后來就發(fā)表了《同桌的你》?!拔铱隙ú荒苷f不悔少作,我肯定不能后悔寫了《同桌的你》,第一個作品給了我后來的整個人生?!?/p>
高曉松用魔鬼比喻伴隨作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力。一個人早期的藝術(shù)作品可能粗糙,心中都是擁擠的小魔鬼,這些魔鬼只能通過小門縫發(fā)泄靈感。年齡越長技術(shù)越好,但噴出荷爾蒙的健壯魔鬼少了,“等到大門終于開了,魔鬼在哪里?”
說起2010年的《如果有來生》高曉松笑得有些無奈,他覺得比《萬物生》又差了一點:“以后的作品就完全沒意思了,感覺門這么寬,風都出來了魔鬼還沒出來呢。”而他至今喜歡的是30多歲時寫的四幕小歌劇《彼得堡遺書》,他最喜歡的是男主角失去左腳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之后的幾句:
請在萬人前將我斬首示眾,
以愛國和叛國的名義將我傳頌。
請將我的雙眼灌滿青銅,
在日落前凝望我愛人隆起的大胸。
今夜我要潛渡遼闊的伏爾加河,
實在要換氣就伸出頭歌唱祖國。
我要死在去找你的路上,
彼得堡,那只鞋留給你吧,好好收藏。
(文/王星星)